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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木落山高一夜霜 ...

  •   次日清晨天色尚且蒙昧,林中枯草衰叶都覆上了一层白霜,丁少辉觉得口鼻间吞吐的呼吸仿佛也一样冻得冷而脆。火已经熄灭,他裹紧了皮袄蜷缩在灰堆旁边,牙齿咯咯打颤,早就醒了。他躺了一会儿,半支起僵硬疼痛的身子,往林边看去。

      袁朗和齐桓靠坐在大树下,面颊相贴偎在一起,交错的呼吸平稳沉静,仍在睡着。齐桓面色红润,睡得酣畅满足,冷风里也叫人觉得温暖。袁朗鬓发眉睫都挂着淡银的霜,露出的半张脸似乎陡经岁月,骤然沧桑了半生。

      丁少辉呆望着正出神,袁朗忽然睁眼,对他眨了眨。随后推了把齐桓,径自起身舒展筋骨,不理会叫他吓了一跳的少年。他一动齐桓也就醒了,揉着眼睛打哈欠,呆呆的有些憨态,同昨日大展英姿抗敌之时判若两人。

      三人烧了热水洗漱,单等丁氏梳妆就等了小半个时辰,又热了昨夜剩饭吃掉,饱足了方才上车赶路。

      午间到得一个小城,袁朗先驾车寻间当铺,将昨日搜罗的敌人兵刃尽数当了,换得十几两银子,并不交给主家丁氏,径直揣在自家荷包内。丁少辉在旁数度想要劝阻,暗想武林中人历来把兵刃作面子,被人折了是要拼命的,虽然那些人是敌,也不必这样侮辱吧。忽然又忆起他们少年时甚至需卖艺为生,心里很是挣扎了一回,瞧在银子面上都自己忍了下去。

      后来又几次遇敌,丁少辉不等袁朗吩咐就把敌人落下的东西捡拾收起。若有谁钱袋破了掉下银两,更是意外之喜。

      此后几日一行人晓行夜宿,不停赶路。虽然顾及丁氏疲累不敢走快,又时有追兵刺客袭扰,到底日渐临近遥城。这日下午抵达一个名叫井台的小镇,只需明天再走一程,过河便是遥城。

      丁氏在镇上客栈包了小小一座独院,叫众人清清静静休整一夜。晚上众人提早吃晚饭,品尝当地有名的酥鱼,过后各自回房。只有袁朗给丁氏留下来说话。齐桓似笑非笑瞄他一眼,同丁少辉出门。

      丁氏端坐正中,绞着衣袖讷讷无言,几次要说话又咽回去。袁朗站在门口,仰头张望暗沉天空、远近灯火,并不催促。最后丁氏实在等不下去,勉强开口道:“我其实知道先生不欲插手我家的俗事,我对先生也是不尽不实的,虽然有些苦衷,先生怕也是不肯听。事到如今,小妇人只求先生,不论如何,请替我丁家保下少辉这一点血脉吧。”

      没有点灯的屋里黑下去,袁朗瞧见黑暗中一条单薄消瘦的影子,对着自己缓缓拜下去。他皱起眉毛,无可奈何地叹息:“三夫人放心,我们兄弟既然陪夫人走到此处,旁的不敢应承,保表少爷周全总还是行的。”说罢也不看她,掉头走到自己屋外,停下想了一想,转到丁少辉房里。

      丁少辉得他拜访很觉受宠若惊,忙请上座,自己去沏了壶茶来。袁朗一路待他颇为冷淡,少年虽然心热,也觉得委屈。不过袁朗这人温柔热络起来,直能杀人的,没几下就叫丁少辉爽快地跟他掏了心窝,有什么说什么。

      袁朗套问他家里旧事,说起一路追兵的武功路数确然与他相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少辉其实也不甚了解,只听长辈约略提过:“据说祖父本是遥城长海剑派的首徒,后来因事决裂,带了门人弟子分居别处。”过世的丁老爷子脾性火爆,虽然很疼爱孙子,丁少辉也轻易不敢近前,更别说探问旧事了。只有捉迷藏时无意偷听到祖父发怒大骂,叫嚷着他师弟不知廉耻,给阉人做奴仆,丢尽了长海剑派百年来的脸面云云。

      “好像我二叔离家,也与此事有关。”

      袁朗一奇,打断了他:“你还有位二叔?可没有听三夫人提起过。”

      丁二离家时丁少辉尚幼,记忆模糊。“据说二叔惊才绝艳,武功极高。当初祖父离开长海剑派时祖师爷给的那本《九悲经》残缺不全,也是他想法子给补齐了的。可惜不知为何与祖父大吵一架,被赶出家门,还带走许多门人,将祖父给气病了。他从此杳无音讯,连五年前祖父去世也没有回来。我小时练剑得法,祖父必然夸我像二叔。不过夸不了两句,就要骂他不要脸面,自甘下贱,好好的江湖侠客不做,偏要去做朝廷鹰犬。唉,若有他在,我家何至于沦落到此。”

      袁朗原闲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到了此处不乐意起来:“说往生者的坏话本不应该,不过令祖父此言大谬。岂不闻‘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难道学了武就要四处逞强斗勇,惹是生非,反倒不该或入六扇门缉捕盗匪,或从军抗敌卫国么?大大的没有道理。”

      丁少辉不敢抗辩,唯唯而应,神色间的不以为然却掩不住。

      袁朗一笑而过,懒得同他多言语,说到遥城老家,丁少辉红着脸支吾过去。袁朗暗笑,知道必然是丁氏作假,于是又问他丁氏。

      “姑母一心惦记父亲的仇,我却担心她今后何处过活。是我无用,不能报父仇,让姑母费心,又累及两位先生。”丁少辉恨极自己不争气,垂着头,身子都紧绷起来,“我姑母是最坚韧聪慧的人,只是祖父不喜女子习武,耽误了她,不然早些年江湖上就多一位侠女。到现在,又叫她为我弃家而去。”

      袁朗十分不以为然,在心里撇嘴,面上还是笑呵呵地同他闲话家常。

      “先父身有残疾,我是独子,偏生资质不佳。姑母不曾学武,二叔离家后多年没有音讯,难道丁家武艺就传到我这一代了么。”

      随口宽慰几句,袁朗同他又说了一阵,见再套不出什么来,告辞出去。

      他仍不回自己房里,在隔壁齐桓门口站住。正要敲门,听见里面微微的水响,脚下一顿,没有迟疑半刻,干脆自己推开门进去。

      屋里大开的窗下放了个木桶,齐桓合着眼睛坐在里面泡澡。听到动静,一抬眼见是袁朗进来,不甚在意地又闭上了。“你也来泡?”说着还往一旁挪了挪。

      袁朗翘着脚坐在桌边,眯起眼睛盯住他看。齐桓光裸的肩头露在水面上,头略向后仰,下巴和颈间流畅的线条绵延着没在水下。看了几眼他笑着走过去,取过一旁的干手巾盖在齐桓脑袋上,抱住了一阵乱抹乱擦。“洗好了就快起来,我用你的洗脚水随便擦擦就好,这么小的盆子可不够装咱们两个。”

      “水有些凉啦,再叫小二烧热的来。”齐桓扯掉头上手巾,哗的站起身。水被他带的泼剌一荡,沿着他身子淌下,映照着窗外清明的月色,恍如遍体流银。

      袁朗等不及,直接脱掉溅湿的衣裳,就着温水洗了洗。他洗好出来,齐桓已找出干净衣裳递给他换上。这几日赶路同当年相比很算不得辛苦,可跟钟府热酒热饭、屋顶床铺的日子相差甚远。方才洗了澡,两人皮肤上笼着清润的水汽,穿得齐齐整整并肩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闲话。

      袁朗将刚才丁少辉的话捡了有用的说给齐桓,齐桓沉吟道:“长海剑派是宫中内廷总管设在江湖的耳目爪牙,铁大说过的,不过好像并没听说其中有出众的姓丁。”

      “那丁二去做朝廷鹰犬,也未必非得回长海剑派不可,没准是同咱们共事过呢。啊哟,这么说来,原来咱们这许多年是被铁大拐去做了鹰犬啊!”两人禁不住大笑起来。

      好容易歇了笑,齐桓枕着双臂又道:“长海剑派的秘籍挺有趣的。我只晓得陆羽著《茶经》,连《酒经》也没听说过,怎么他们就有《酒杯经》呢?”

      “怎么说也是经营百年的门派,比你还没学问哪里还混得开。”袁朗坐起身,望着外面一地凉月:“瞧在或许同丁二爷共过事的份上,咱们就陪三夫人走这么一遭。她家的仇怨我想着不过一个贪字,委实懒得掺和。走一趟遥城叫她死了心,随便寻个去处丢下他们姑侄,咱们抢了银子走人。”

      齐桓嗤嗤地笑,假作诧异:“上次不是还说偷的么,几时改了主意要抢?也不跟我说一声。”

      正絮叨着,两人忽然住口,对视一眼,目光里大有笑意。袁朗一本正经地回他:“自然要抢,没见已经有人先上门来了么。”

      他下床走到窗下,手在窗台上一按,穿窗而出,立在院子里长声道:“深夜客至,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静夜无风,低沉微哑的声音以内力远远送出去,全镇可闻。有那尚未入睡的人家听到,习惯了似的并不惊慌报官,紧闭门窗,屏息睡去。

      齐桓在屋里看向墙头,前一刻还空空荡荡,倏忽间两道鬼魅般的身影便出现在那里。

      袁朗扑上,恰恰在半空迎上两人,对了几招。一借势下落,一上跃无处借力。袁朗略输一筹。

      齐桓矮身从床下摸出那两个蓝碎花土布的长条包裹,将一个直抛给袁朗,自己关了窗户转身出门。

      袁朗伸臂接了在手,包的土布也不及解开,在空中划了半个弧顺势斩向一人腰间。那人忙出剑架住,旁边那人也扭腰帮忙,叮叮两声,刀停,劲风未息,碎布片扑面卷来,袁朗手中逐渐露出一把雪亮长刀。他咧嘴一笑,持刀推出,一股雄浑力道震得两人手臂酸麻,剑几乎脱手。

      三人落地未稳,齐桓已挥刀从旁抢上,直劈一人顶门,那人不退反进,剑化数十道光影往齐桓怀中刺去。长刀本来回转不畅,齐桓手腕却轻轻翻转,刀势微一转折刺伤那人左肩,叫他不得不回招自保。

      那边袁朗长刀纵横挥洒,与另一人转眼斗了几十招,没有多余花巧,刀法招式只取削劈,横平竖直,一刀快似一刀,偏生力道又足将那人迫得手忙脚乱,不一时就伤了多处。

      这二人情知不敌,抽空互相作个颜色,一起发力,剑芒暴涨,暂将袁朗齐桓逼得滞住一瞬,已足够他们抽身远遁。

      袁朗驻刀望着那两人去向,远处便是遥城方向。忽然扬声叫道:“三夫人,表少爷。”

      两人屋门应声而开,丁氏和丁少辉都未入睡,衣着齐整,手上各自挽着行李,静待袁朗吩咐。

      “咱们今夜只怕睡不好了,不如这就启程去遥城?”

      丁氏迟疑道:“他们想必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此时过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袁朗将无鞘长刀扛在肩头,轻咳一声,齐桓收刀站在他身后,本要上去给他拍背,又自行忍耐下去,只有手指略动了一下。“我们的行踪从来没有避过他们的耳目,一路来袭之敌武功路数相同,功力却是渐长的。方才那两人不恋战不拼命,仍是前来试探的。到了此处还用这些手段,想来探明了我们的底细,只怕下杀手的立刻就来。”他扬眉挑唇一笑,“倒不如咱们先行过去,或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丁氏看着他一愣。袁朗目中神采凛然,肩背照旧略勾着,站姿惫懒随意,不似齐桓般挺直。然而气势却与钟府内的袁副管事决然不同。丁氏心知这二人即便倾力相助,仇人势大人众,也未必就成。只是若不试一试,心里总不甘愿。当下狠着心一咬牙,施礼道:“小妇人没有见识,全听先生的意思。”

      四人从客栈外车马棚里牵马套车,就这么往镇外去了。客栈众人想必畏惧祸事,耳朵塞得紧,也没人追出来索要房钱。镇上家家紧闭门户,夜深时黑且静,犹如死城一般。

      车内丁氏忽然出言打破静寂,道:“袁先生,请听我一言。”

      袁朗心中疑惑,应了声听她说话。

      “当日长海剑派之人约见我大哥,他回家时尚好好的,怎知道、怎知道……”丁氏强忍眼泪,带着哭音颤声续道:“三日后就吐血,请大夫一诊,说是内腑都坏了,没一夜就这么去了。死后才从背心浮出一个青黑的掌印。”深深吸气平了喘息,方道:“说这些无聊话给二位先生,只愿二位留神那敌人。”

      袁朗齐桓一听就明白,这般阴毒掌力,极似宫中内廷高手的一门武功,心里约莫有底,虽然觉得棘手,也并不太过担忧。

      此时马车已行至镇外树林,月光映着层层密密的光裸枝桠,显出白骨般凄冷而毛骨悚然的惨淡,如一片破土而出的鬼爪,向天抓挠。远处有河涛拍岸,一声大过一声,无端漫开一阵杀气。

      袁朗笑了一声:“多谢三夫人挂怀。”齐桓勒马。两人握住刀柄,长身而起,面上皆是全不掩饰的战意,如尘封血锈多年的利刃,欲要破空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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