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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十三章 越地 ...

  •   刘湛寅时方起身,阮元便上来禀奏:“洛成,杨延,曹治勋,何顺在景门外候见。”听的刘湛不禁皱眉,立刻移驾思政殿,传四人入见。

      甫一坐定,那四人便鱼贯进来了。洛成谨敛稳重,参见后便立在一边,他向来糊涂混事,不说什么话的。刘湛晓他年事已高,念他为国尽忠这许多年,再加上他门生故吏遍布京城诸州,倒也就让他一直列班在朝,他也兢兢业业做事,商议政事时,当他不在便是。今日刘湛见他竟天未亮主动找上门来,止不住暗暗作奇。扫过他面色,似有所顾虑,遂料到几人是各自来的,撞在一起颇觉尴尬。他便眼光又掠过曹治勋,却见他神色凝重,略微还带着紧张的厥白。曹治勋素日行事机变不失稳重,如此表情也算最大程度了,刘湛心里感到疑窦愈浓,再转看到杨延脸上,他倒是上前一步:“陛下,臣有事急奏。”

      “何事等不到早朝?”

      “陛下,昨晚永安公主带着一队人报称有君命,强行出了应天门。”

      刘湛却没想到其他,只当永安贪玩跑出去散心,杨延便是捉了这个把柄,小题大作,就依旧想把事压小了回去,还面色舒平的问道:“她可说了奉什么君命?”

      “急调介州南鄙驻兵,驰援临水。”

      刘湛脸色骤阴,下意识往身边瞥去,偏偏架上那虎符真个不翼而飞,让他暗自心惊,语调也肃厉了三分:“是谁放她出城的?”

      “公主的部下砍伤了一名城卫,趁乱开了城门出去的。”杨延不疾不徐道,“如今恐怕半个禁军营都传遍了。臣侄统领左骁卫,所以臣也有所耳闻。”

      “荒唐!”刘湛勃然怒道,脸色铁青眼光冷狠扫过其他三人,“你们也是听说这事来的么?”

      “臣是……”曹治勋默不下去,只好勉强为难道,“接了公主陈情的信。信中说,同样也寄书给了洛大人。”说完,心里直怨恨永安素日想不到他,这等事便大大方方让到他身上来了,一边才从袖中的取出永安诉说拳拳救国之心的书信,双手呈递给刘湛。

      刘湛拿眼匆匆一扫:“你早知道了,为何不派人去把她追回来?”

      “送信人并未说是公主的书信,臣看到的晚。臣,也追了……”曹治勋逡巡道,“追的人还未回……”

      不待他讲完,刘湛一甩手把那信抽在案上:“一个女人也追不回来?!”

      曹治勋心忖虽然我追不回来,可符是在你手上丢的啊,私下里十二分的埋怨,只说不出口。还是杨延一边道:“请陛下迅速拟旨,命各关卡截留公主,尤其是通知介州,令他们万不可听信永安公主的蛊惑,擅调驻兵。”

      刘湛方要点头,何顺连忙出言:“陛下,外夷入侵,朝廷久伏不出,正是人心惶惑动摇之时,此事虽禁军诸多风闻,但无一不为之振奋,若是要追回公主,那传扬出去,调军迎战便成了公主的自作主张,再撤此调令,此刻身浴战火的南疆百姓闻之将做何想。若拦到公主,只怕从此众论非议,不会说公主的不是,而皆会指向朝廷。若是未拦到公主,而此役战胜,朝廷更是一丝功劳也无。追回公主一事,尚需谨慎。”

      杨延不由冷笑:“何大人,你怎知公主此去一定便能战胜,南蛮几次犯边,都被高郡据险拦挡在外,如今北伐之后国家尚未得到喘息,仅凭愚勇便草率大肆动兵,贸然出战,若是败了呢?”

      “前几次来犯的兵力尚不足此次三成,自然不同。现若高郡失陷,歧州根本无险可守,敌军便会直捣观州,迫近天京,那时再去介州调兵就迟了。既然终须一战,上策便是借高郡之固同仇敌忾,一鼓作气占定先机,若真胜不了,也非是公主之过。”

      “公主当真是关心边关百姓?”杨延针锋相对,“她趁此机会,越权擅动国家之重器,是何居心?只怕不是那么简单罢。若此事便放任过去,那置天子威严、国家法度于何地!”

      刘湛听他俩又吵的不可开交,更为烦神。曹治勋这时才好容易得以插话:“既人已走远,追之无及。若到介州宣了调令再拦住,军心必涣。不若静待此役,如胜之,那公主以功抵罪,倒不必追究。如败了,再责公主之罪也不迟。”刘湛听着越说越不像话,胸口堵在那里,猛余光揪住一人,转脸就劈面冲着洛成怒道:“你也接信了?你也追人了?你也没追上?!”

      洛成的确老朽,躬了身方慢慢吞吞道:“臣没追,臣觉得公主怎敢擅自动用兵符,这可是谋篡之罪啊。”

      唯有这句话,却说得刘湛的心如被冰水浇个透醒,方才怒极竟忘了,若是果真追了永安回来,即使自己要保她,她也是必死无疑。那恣意任性的面孔又在心底抚过,渐渐溶成那么决绝的一句话,“我不会背叛你的。”竟没来由让他心中一痛,不得不靠回椅上。

      且说永安一行人日夜兼程。初时被卢令远偷去的那个马牌,本是皇族身份至高者方能拥有,所至驿站,无论何时何处,均可无限量调用马匹,更使得入州过县畅通无阻。诸人每经过处驿站,便尽征此站之马,五日内,已横穿观州,因不敢在歧州久留,掩迹疾驰三日径折入介州。在第八日傍晚,就入了介州州府所在的顺天县。

      众人一路探问,策马至州都督的宅前,却闻冬蒹此刻并不在顺天,幸那门房是一直跟随左右的,绿依略识过几面,当下借永安公主之名问来,才知冬蒹早几日已奉令秘密调军驻至介州越地交境了。永安在马上与叶实对视一眼,彼此心下思绪交错,顾不得踌躇,诸人立刻拨马改往驻兵的梓望之野驰去。到了那边,果见平野间军营寨栏严严,铁甲寒气直穿冰月之光而来,诸马径至中军大营前,叶实先下马来,报上自己的名字拜见。

      帐中冬蒹奉命驻扎此野,观望临水战势,每日探马回报,都言南人攻势愈烈,临水濒危,冬蒹听报心如火焚,宿忧夜叹,奈调令仅止于此处,无旨不敢擅自进军。这夜听外边有个叫叶实的人谒见,因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心中未免生疑,然而仍让他进来了。

      叶实除剑后被允进帐,眉宇间依旧平日那朴素笑意,和温暖暖间与军中肃杀之氛格格不入。他倒毫不在意,立定后先是参见行礼,自报家门:“在下叶实,是永安公主的门客。”

      冬蒹从未在永安身边见过亦或听闻这个人物,此刻更是狐疑,剑眉紧锁抿唇不言。叶实便又道:“在下受公主之遣,自京潜迹而来,为的是传公主的几句话。”

      “什么话?”冬蒹肃面问。

      叶实不答,却反问道:“将军可知圣上为何迟迟不愿发兵?”

      冬蒹冷笑:“如今聚兵边界,待整备完毕,粮草运至,自然立刻发兵,何来迟迟不发兵之言?”

      叶实浅笑摇头:“将军还是信不过在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样事物,走过去,放在冬蒹案上。冬蒹阴阴按剑,见叶实又老老实实退回,才一只手解开包着那东西的绸布,却原来是永安公主的信印,他是认得的,这一惊非同小可,抬头眼光犀利,重新打量起叶实来。

      “公主请将军便顺着圣上的意思,安心等待,即使调令来了,路途耽搁,迟个两三天,赶到高郡也是无碍的。务必使得两虎相争,皆得重创,将军日后收拾起来,岂不更方便。高郡屡屡游离我朝之外,虽是公主外家,却从未把公主放在眼里,不顾公主身困天京,而素有不臣之心,几陷公主于危。将军只需暂且消怠此役,尽磨高郡之势,待去敌之后,将军便可借机控制高郡,朝中有公主作保,此举又甚得圣心。到那时,将军还会只是个介州都督么?”

      冬蒹听完,阴笑不应,只慢慢道:“你以为我就信了你的话么?”

      “将军不信公主的信印么?”叶实从容不迫反问道。

      “信印不能偷出来么?”冬蒹猛立身而起,勃然作怒,“那我就告诉你,如此趁人之危,不顾百姓死活之恶行,蒹誓不为之。来人,把他拖下去。”

      左右小校上来按住叶实,他脸上方显出分惧色,争叫道:“我是公主派来的。”

      “公主派来的?”冬蒹哈哈笑道,“今日没人见过你,谁知你是何人派来的。”说着朝下厉声命道,“立刻杀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帐外传来泠泠笑声:“我的人,除了我,谁敢杀他?”那声音虽清丽,却有几分隐寒,帐帘应声而起,只同破云而出的皎月一般,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冬蒹再也未想到竟会在此处见到公主,不知永安还带了多少人来,简直骇住。永安却收敛容色上的笑意,歉然道:“将军请恕我的无礼之处,永安孤骑而来,带来的正是出兵的兵符。”说着掏出虎符,冬蒹忙取出自己的另一半相验,果然不假,心中狂喜。刚欲说话,永安又道:“请将军屏去左右,永安还有一件要事相商。”

      帐中原只有冬蒹几名心腹,此刻尽遣而出,便留永安冬蒹与叶实三人,永安方定了定声,沉稳说:“方才永安请叶先生言语相试将军,是因实不相瞒,这符是永安盗出来的。”

      冬蒹虽见永安来送符,早有疑心,却不料永安对他推心置腹大大方方讲了出来,拿符的手竟也不易觉察的一颤。

      “永安并不想陷将军于不忠不义,所以实话相告。”永安咬唇,努力使语调平静,“一旦发兵,便无回撤的道理。如将军不愿,永安这就收符回京请罪。”

      面对一脸坦诚的永安公主,冬蒹却并未沉吟再虑,语态决毅道:“此符蒹悬望已久,怎可让公主收回。冬蒹兵出在外,只认兵符调军,至于这符是如何来的,圣上是什么心思,便不是末将敢去揣度的了。”说着再不谈兵符之事,只走到帐中一副越地地图前,“公主,这几日末将与众人反复相议,如借饶山隐蔽偷绕到南蛮军队的后方,尽焚浠水之舟,断其退路,再攻其大寨,由临水之兵从后助之,只此一役,事便可成矣。”

      永安认真听完,默默问道:“这样要几日?”

      “我令将士尽弃无用缁重,只携四日之粮,轻骑疾行,四日后,就从南蛮军中取粮罢。”

      听到这里,叶实不由张口问了几句敌军在临水周遭部署情况,冬蒹略略答了。永安一边静听,最后略微颔首道,“那么是否需要人通知临水,一定要撑下这四日,再作好反攻准备?”

      “既兵符已到,末将这就遣人去,今夜便全军拔寨起行。”

      “不用了,”永安止住冬蒹,“我去。”

      “公主,”冬蒹乍一惊,“怎可让您前去?”

      “我与高恒相熟,由我去报信,有何不好。永安留在军中也无法帮上其他忙,事不宜迟,将军请莫与永安争了。”

      那语中天生尊然的不容辩驳,只让冬蒹慑神片刻,永安已趁此之机,告辞后携叶实出帐。竟真不做稍歇,一行人复上马,扬鞭而去。冬蒹率军需自饶山阴迂回,永安一行却路取官道,因临水便在眼前,诸人都不愿休息,彻夜疾驰,只望早一刻到达,传递援军将至的消息。直到次日近晚,出了壅县,距临水只有百里之遥,众人才略住,停下用食休息,一边商量突破传信进城之法。

      绿依不与众议,独自仰目四周。这壅县正是被高氏三年前慷慨援粮过的,其盛含铁矿,郊野之山因矿土之故,尽皆带着暗红赤色,浴在被山遮挡的夕阳斜照的阴影中,升升而起一片攫人心肺的苍桑悲壮,那怒意逼压而来,蜿蜒绵亘,无止无休。人孤置其中,如困在个死焰的囹圄般,忽头上响起一声凄寒归鸟的哀鸣,绿依竟不自觉一个寒噤。

      永安注意到她,暂撇下众人,轻轻对她道:“这些铁山皆属崾山山脉,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绿依轻轻点头,因日落寒凉,忍不住往永安身边凑了凑,方轻言:“我听说崾山险固,是东南方赖以御敌的屏障。”

      “这些地形皆不可一味依赖,”永安默默说,“浠河之险,不是也被越了么?”

      话音未落,忽听风啸之声嗖嗖自耳边划过,永安与绿依尚未反应过来,早被一旁的游鲲扑伏在地。那射进地上的箭杆兀自震颤不已,诸人之剑已齐刷刷出鞘。而官路另一侧矮林中所伏之人见对方已有惊觉,所仗人众,索性弃弓包抄而来。

      因洛府那些从人皆身材高壮,倒有好些人以为看似文弱的叶实与永安绿依两位女子好欺负,直朝他们冲去。叶实察出对方策略,不由心中苦笑,准备好好教育下他们一些基本的准则——正如洛云日常的唠叨——“切莫欺软怕硬”。待一人掠至眼前,他手中剑便白光一耀,直取而去,对方没料到他出剑速度如此敏捷惊人,慌拿刀格挡,岂料叶实方才那招只是虚晃,此时回剑复进,剑尖指处,正是个险狠至极的刁钻角度,那人未及避闪,已觉脖子一冷,向前栽了下去。

      第二人忽见眼前同伴倒下,来不及惊惶,刀却顺势劈下,被叶实正面硬生生截住,手腕转动,那人眼前忽然一空,踉跄之际,叶实的身影从旁错过,剑却堪巧从那人肋下刺入,银光穿刺间,顿一道鲜血喷射而出。

      后来的两名同伴,赶快从一左一右同时攻来,岂能待他们成合围之势,叶实立以迅雷之速向左侧突去,剑气如虹,从迎面处强攻,只听到赶来救主的刀与叶实的剑斜斜交错铿锵一声,那线冷凌白气,已直直在敌人脖处一个来回,叶实身子避开对方没停住的冲击,顺势回身,转向右方掠去,尚欲抬剑,右边攻来的那人的眉心却正中一箭,深刺入骨,竟如此直直倒了下去。叶实看见箭技和力道,心里知道是谁,来不及道谢,目光只在搜寻下一个对手。

      只是此刻再也等不到进攻者,除了被卢令远等活捉的两人,其他人已见势不妙,忙不迭的夺路而逃。以三倍于对方的人数,对方中间又有三分之一是女人与文弱之人,还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实在是没有料到的。不等卢令远问,那被擒住的两人已经争先说出缘由,原来他们只是普通剪径山贼,见永安一行人的马皆肥壮,便想抢来卖。

      刘湛严令限制高郡向南野诸国贩卖牲畜金属,一则是防止越地与南野勾结,另一则自然是为战时虑。然而如此,愈发多大胆者私贩马匹铜铁,提着脑袋牟取暴利。如此理由,倒是可堪相信。永安见他们的确只是撞上自己这队人,并无任何诡谋,加上已方无损,便欲放他们走。却被叶实拦道:“且慢。”

      “公主,”绿依明白叶实意思,大声道,“他们已经看到我们的形迹,不能放走。”

      此言一出,那两人立刻脸色苍白,跪地磕头,一边指天发誓决不会讲出去。

      叶实慢至两人面前,煦煦笑道:“你们有时做这种生意,壅县里的马贩想必也很熟吧。”

      那两人呆了半晌,一人才半张了口讶道:“原来你们也是做这个的。”

      “熙来熙往,皆为利而已,你管我们做什么。”叶实语气陡然转厉,那两人登时住口,只点头示意认识。

      “那么我们再需要至少十匹马,可能立刻弄得来?”

      那两人听问,面显难色,叶实慢慢接道,“当然会付钱。”两人一听,赶快点头争相回答:“自然自然。”

      “那好,如果事成,到了今晚,就放你们走。”叶实暖笑安慰他们道。

      然而自从目睹叶实与这帮人的剑术后,他的这副笑容,在这两人眼中实在比夜魇好看不到哪去。
      而叶实却是不察的,他倒是满心洋溢着由衷欣然,觉得今日又做了件善事。

      好在无论各人心思如何,折回壅县的半个时辰里,十五匹马已经买好。永安只嫌马多碍事,但前方至临水似再无驿站,因一直信任叶实之故,并无出言阻拦。行了许久,日色渐渐沉寂,暮野四合,那两个山贼被卢令远与游鲲绑在马上,隐隐约约察到点诸人的方向位置,已吓得浑身发抖:“前面是临水,南蛮军队就在那里,如果被捉到,要被活活吃掉的。”

      范猷颇有策马过去抽两人嘴巴的冲动,但南蛮人故意在边人面前显露凶残一面,的确起到几分震慑、引发怯惧的效果,也是不争的事实。

      “好了,”永安冷冷道,“放他们走吧。”卢令远与游鲲听命解下那两人,他们立刻跳下马匹,活像永安要立刻改变主意似的,拔腿就跑。

      叶实也请众人在此处下马,静候天空一角的最后明色一层层褪去,直至完全昏黑一团,才让马衔枚包足,领众摸黑近前。初叶实曾游历至高郡,对临水周遭地形烂熟,又曾细问冬蒹敌军部署,他们人少形稀,借夜色之掩,果一会后摸到临水西面的敌军营后。叶实这才掏出在壅县备好的浸油麻绳,一一绑在购来的马匹尾上,轻轻道:“马兄,对不住咯。”用火石一起点燃。那些马顿时受惊,立刻发足向前狂奔而去。

      众人再不迟疑,统统上马,紧跟在左通右突的那些惊马向前冲去。

      那些马当真如发了狂般,路遇岗哨,竟如无境,踢翻围护木栏,不带一刻停歇胆怯的,径望前奔去。敌方夜哨哪料到突击只有十几匹马而已,只当大军已从后至,先锋才如此骁勇。他们呼号奔乱之际,永安一行人已擦身而过。南蛮左翼大将骨於听得哨响,忙整兵迎出,四下一顾,尽是自己人,才知没什么大军,方反应过来有人要进城传信,赶快率军向临水城墙下追去。

      永安率诸人已至城西门前,勒马向城墙上夜哨喊道:“我是本国永安公主,带来的是援军的消息,快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城上卫士听得分明,拿火一照,果然是位容貌端丽的女子,不由暗暗吃惊,只见她勒缰控马,身后不过十几骑的样子,都猜疑她如何得以冲至城前,只怕是敌军赚开城门之法,竟无一人敢开城门。

      永安无法,耳听追兵蹄声杂乱纷至,心中些许慌急,更提了声音竭尽全力道:“这里有援军的消息。我是永安公主,高妃之女,快开城门!”虽早有必死之心才敢闯阵,事到临头,到底有害怕,音中已有颤抖。片刻城门处仍是毫无动静,永安企图再言。耳边只传来叶实冷冷一声:“别喊了。”一个手势,洛府带来的从骑一齐掉转马头,借城墙围成半圆型一圈,把永安护在内里,箭指外围。准备待敌军驰近,硬弓齐射。

      永安已看见隐隐火光渐至,心忖哪怕拉来几百个垫背陪葬,今日也要不明不白死在此处了,心中忿恨绝望,猝然间听到头顶上传来微微激动的男声:“果真是永安公主么?”

      永安抬头一望,看清火把中簇拥的人,声音几欲一哽:“舅舅!”

      原来高简巡视到此处,听守兵议论,匆忙来辩,听到永安声音,已然大惊失色,忙命:“速开城门!”间不容发之刻,临水城门才吱吱哑哑,微启开来,刚容一马之隙,那十几匹马便次第疾冲了进来,待再堪堪关上城门,骨於的兵已至城下,见人已入城,城门锁闭,懊悔不已,只得带兵撤下。

      昔日在天京之时,永安与表哥高恒并无多少接触,倒是与高简几次相遇,高简更是救过永安性命,此刻城中见到的舅舅,永安心中一暖,连日劳顿而猛觉安全,也使得紧绷的神思几欲一松,她忙定神道:“舅舅,介州两万援军三日内必至,请临水先作好准备,待时内外夹攻,敌军可退。”

      高简听闻援军将至,不由欣喜,眼却见永安疲乏劳累,知她一路来吃了不少辛苦惊惧,不忍现在详问,只转言:“要不要先去见恒公子?”

      永安连忙点头,让高简从卒领绿依等人先下去休息。

      高简这才得以带永安去至南边城墙,路上永安略问几句,方知大舅高笛重病在床,如今一直都是表哥高恒代理郡事。渐说渐行,不觉已至南墙,此时城墙上凄冷一片,远处敌营隐在夜色中,只如一个个硕大墨团,临水夜色与天京绝然不同,坚壁清野,剩下就是冰凉的金属声搅乱的寂静,因敌连日攻城,不予任何喘息,兵卒忙忙碌碌,皆在添修与检查守御的器械。

      高恒高篁皆在那里巡视。永安阔别三年,再见到表哥,不由心动,又见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另一位庶舅高篁,不料这位舅舅面色寒酷冷然,许是第一面便见他身着兵甲之故,总觉着带着血腥之味,与高简那长者般的可亲可敬截然不似。高恒仍不忘当年京中永安的两次相救之情,又听永安带来如此消息,更是心潮澎湃,唯见永安神色过于疲劳,心中怜惜,浅浅客套攀谈了几句,便极力劝永安稍事休息,永安也觉硬撑不住,既见到表哥舅舅,见他们一切安好,心早已放下,便顺从跟高简离开。

      两人走远,高篁方低低道:“这便是永安公主?”

      高恒听出他话音有异,不由皱眉问:“怎么了?”

      “大吴诸将甚多,亦不缺精强士卒,”高篁冷诮道,“如何要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来送信?”
      “我也心疑,许有什么隐情,需要慢慢探问。”

      “公子,”高篁说着,顿了顿才道,“高氏一脉,除了郡公、你与高悰,血统上最为尊贵的便是永安公主了。我听说,介州都督冬蒹是永安公主一手保举提拔的。”

      高恒眼神一冷,口中却是几分不在意:“公主是女人。”

      “她是女人,但对于圣上来说,永安公主可比我们好控制的多,如圣上强封高郡为公主属邑,她毕竟是我们高氏宗女所出,人心所服,无论如何总说的过去,决不会像外族接管高郡那样引起抵触。”

      “我与高悰都在,就算她有觊觎之心,也还轮不到她。”高恒淡淡把高篁的话推弹回去。

      “所以公子也需提防。而且,公子不是也说过,高简在京中与公主走得异常之近么?”

      高恒的眼光在高篁脸上扫过,依旧淡淡几分无奈笑意:“你多心了,圣上公主再算计,如这几天内城便破了,玉石俱焚,那谁也没的想了。”

      永安回到高简令人为己安排的简室内,竟见绿依坐在那里,倒是小诧。绿依见她进来,脸也红了几分,嗫嚅道:“叶先生说,我跟公主一间屋,我俩都安全些,出了什么状况,也方便他们照应。”

      永安本疲乏之至,便道:“不碍事,你就住下好了,你换地方,不是在我怀中方能睡着么?睡吧,明日一早南蛮必将攻城,须养足精力。”说着自顾着钻进被中。

      绿依明知道此言不虚,毕竟不好意思,虽与永安在京中时常同眠,却都是永安主动半夜潜上她的床榻,她坐着臊了半天,直到想到此行到底是追随什么而来,再加上这几天连日疾驰,均没有好好歇息,也极困乏疲钝,身子逞强不得,这才暗暗咬唇下定决心。一起身,却注意到永安呼吸已厚沉下来,知她睡着了,不由舒了口气,掀被登床。

      岂料永安只是浅寐,她刚躺下,永安便翻身过来搂住她,她挣不得,只得随公主搂了去。

      一把把这软玉温香拥在怀中,永安却没了半分在京中悠游时光的甜情蜜意,反而沉沉一伤,酸涩苦楚,想到城外敌军逼围,不知尚能撑过几日,刀剑无情,心中忽觉压抑不住的无可奈何,只舍不得无辜跟来的她,手不自觉狠狠紧了紧,箍得绿依不由探问:“公主?”

      永安方才发觉失态,只掩饰道:“你原来是叫陆惜兮么?”

      绿依轻轻点头。永安又低头轻问:“想我怎么叫你?”

      “惜兮。”绿依在永安怀中,轻轻道。

      “惜兮,”永安轻唤,觉察怀中人闻之微颤,又轻道:“你以后就叫我仪,可好?”

      惜兮却迟迟不发出声响,被永安灼灼期待目光逼问的无法,方轻声说:“惜兮还是想叫公主。”那倔强执拗的眼神,却与温软的嗓音不同,隐隐流露出抗拒。永安读出她心中所想,思绪立从眼前飞至远方那个人身上,心顿一绞,更搂紧怀中人,唇痛压在她的唇上。

      如同火焰般的赤热让惜兮一炽,她尚未及回应,那几欲灼伤心志的温度却立刻怯弱逃离开去,只依附在她耳边道:“睡吧。”

      次日晨光初出,已听到战鼓擂擂之雄音,永安执意带着范猷游鲲诸人,登上城墙而去。城中兵士已皆闻永安公主寡骑穿过敌军的围城防线,带来了援兵将至的消息,久困的人心攫住希望,顿振奋不已,斗志昂扬,见永安公主披甲登城,更是爆出一片欢呼声。直透大气,朝城下摆开阵势、预备攻城的南蛮军压去。

      南人中军领先一骑闻声却缓辔而出,独身策马行至阵前,永安已听说,此次诸国的主帅正是墨杜国的二王子期勒狁,他自幼便在南野征伐并吞,墨杜能固住在各国中发号施令的地位,他建功不少。远远看去果见身材伟健,如豹般洋洋睥睨出傲然,即使并未着全甲,单骑停马在两方对峙间,也神态自若。只听到虽仍不甚熟练但如洪钟嘹亮的中原话传来:“那上面可是永安公主?”

      永安并不回答,期勒狁便抬目扬笑继续道:“在下今日一见公主,便为公主绝色倾倒,你国竟到了要娇弱女人来战场的境地了么?这样罢,若是你们皇帝把公主嫁给我,我便做和使,即刻退兵撤围,如何?”

      他身后的南人兵士顿哄然起笑,交杂着的戏谑声乱成一片。

      永安何曾受此屈辱,已咬碎一口银牙。身后的范猷上前一步,朗声回道:“下面的人听着,你们毫无信义,屡屡犯边,侵我家园,掳我同胞;所过之地,残踏郊野,破屋发棺;一旦城陷,便大肆屠掠,即使妇孺也不放过,如此血仇不共戴天。尔等宵小凶残之徒,竟欲妄瞻天颜,我们公主誓与城同存共亡,决不会受尔等无耻之辈之辱!我吴朝壮阔万里,岂能受制与你们这些个偏域小国!”他的话由内力自胸中送出,雄壮磅礴,里面所数暴行,守城将士多少俱经历过,此时历历在目,此时更是气冲肺腑,恨不得立将入侵者剥皮抽骨。

      期勒狁毫不在意闲然一笑,眼中却猛精芒敛闪,高声道:“既这么说,就是要战了,你们还没吓破胆么?”

      永安再忍不住,亲自迎到城堞,蓄足气力,厉声道:“尔既求战,吾何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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