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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宁玉(二) 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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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之后直到开学,我都没有再见过顾晓梦。但不知怎么,这个孩子的面容却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那天傍晚她看我的眼神让我很难轻易忘却。照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不该有多大的烦恼,但她眼神中分明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伤痛,连我看了都感到于心不忍,禁不住去猜测,难道是我跟她的什么故人样貌相像,而这个故人又已不在人世了吗?
到开学之前半个月,她来找我签字,拟定研究生培养计划,看上去她又没有什么异样了。第一学期有几门课程要上,但我希望她能花更多的时间在科研或者临床上,所以告诉她,只要不上课的时间,就要她来医院跟我的门诊或者手术,另外每个月要做一次学□□结汇报。她都笑容灿烂,一一应下,也一直称呼我李老师,没有再乱叫什么玉姐。看来还是我多想了,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我对自己说。
之后的情况也很顺利,她周五没有课,上午就过来跟我上门诊,下午跟手术当助手。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她头脑聪明,反应也很敏捷,很多东西一点就透,甚至还能举一反三,因此也感到满意,进而愿意尝试让她在我的指导下开始一些外眼手术的操作。
我选了一个相对简单的病例,从旁监督,让她从头到尾独立处置。采集病史,开医嘱,做检查,写日间手术病历,制定手术方案,术前沟通签字。除了制定手术方案和术前沟通签字需要我同病人完成,其他的步骤她都独立处理得很好,我只需要在重点关节略略提点一下。
术前,我再次把手术方案跟她作了确认,把手术切口的设计又画了一遍让她熟记,把术中操作要领口述给她,她都很认真地记下了。
于是我问:“还有什么疑问吗,晓梦?”
她笑嘻嘻地说:“没有疑问了,李老师讲得特别清楚。但是,李老师,我还没有考过执业医师资格呀,您就放心让我单独操刀吗?”
我正色道:“我是主刀,你是助手,如果手术有什么问题,我当然会及时纠正你,或者直接让你停下,由我接手。培养一个合格的医生过程非常漫长,不光是理论上要过关,外科医生的动手能力也很重要。你资质很好,我当然希望你能够早日成长起来,独挡一面,所以才会适时提前给你机会,在手术台上锻炼自己的动手能力。难道你还对自己没有信心吗?”我心想,一个在面试上能直视着我的眼睛,侃侃而谈自己的理想和选择的人,应该不会是一个胆小怯弱的人。
她笑得很轻松:“李老师都对我有信心,我怎么可能对自己没有信心呢?我顾晓梦可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走吧,我们进手术室吧!”
我也笑了,再轻声嘱咐一句:“找准支点,下刀仔细一些,不要莽撞,过快、过深。”
她在前面边走边点头,抬手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得嘞,您就放心吧。”
手术进行中。
这是一台外眼手术,所以不需要借助显微镜,顾晓梦坐在病人头顶正上方的位置,这是主刀的位置,我坐在病人头部的左侧,这是助手的位置。只要她严格按照我之前说的去做,不犯什么错误,我就只需要协助她完成手术即可。画线,消毒,铺巾,局部麻醉,都没有什么问题。
到了做切口这一步,她看了看事先画好的线,拿着手术刀的手就准备下刀了。
看着她悬空的手,我轻咳了一声,用另一把手术刀的刀柄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只说了两个字:“支点。”
“哦!”她马上明白了,把手掌放了下去,在病人眉弓上寻了个地方靠着,又看看我,我点了点头,她这才落刀。
其后,我协助她止血,她进一步加深切口,逐层递进,直至到达预设的层面。我又以手势指示她分离皮下组织,剪除部分眼轮匝肌,再次止血。充分止血后,剪除多余的皮肤,对合一下切口,让病人睁开眼睛,看看切除的量是否理想。最后逐层缝合皮下组织、皮肤,对合好切口,上药,盖上无菌纱布。
手术顺利结束。
整个过程中,我们很少说话,基本靠手势和眼神交流,这样的安静,在一台手术中也不是很常见,但我们做到了,这让我很是欣慰。
回到更衣室,更换手术衣的时候,她突然压低了声音,但很开心地对我说:“李老师,眼睛是个多么精密的器官呀,就这么小一点。我们俩做个手术,基本上快要头抵着头,你不觉得很私密吗?”
我知道她古灵精怪,不觉莞尔一笑:“这又不是在手术室了,你压低了声音干嘛?”
“因为感觉很私密呀。”她仍然低声说。
“幼稚。”我笑她很幼稚,正要转过身去,突然感觉一双手环抱住了我的腰。我吃了一惊,责备的话刚要出口,却听见她说:“玉姐,你真棒,这台手术这么成功,都是你的功劳!”
她的体温就贴在我背上,我只觉得心跳似乎漏了两拍,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玉姐,她又叫我玉姐?我把手搭在她手腕上,试图分开她的双手,她却更用力地抱紧,把脸贴着我的颈窝,轻声说:“玉姐,别再留下我一个人了。”
我感到有两滴温热、湿润的液体滑进我的颈部,这让我吃惊,心底竟泛起一阵颤栗,突然也似有一片悲伤的狂潮席卷而过,我就站在那里,握着她的手,听着她压抑的啜泣,任她抱了我很久,很久。
直到我的半个肩膀都湿了,我才勉强压下心里那毫无来由的悲伤,拍了拍她的手:“晓梦,晓梦?”
她这才缓缓松开手,我转过身面对着她,看着她眼眶泛红,泪流满面,不由一阵怜惜,用手指擦了擦她的泪痕,柔声询问:“我长得像你的什么故人吗?”
她眼神哀戚,语声凝噎:“是的,她早就死了。我想念她太久,太久了。”
我长叹一声:“死者已矣,你还这么年轻,要学会放开,不要沉溺于悲伤,而伤害了自己。”
她轻轻摇了摇头:“玉姐,你不明白。有些人,哪怕是沧海桑田,也忘不了。她对我来说,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如果我能有选择,我宁愿替她去死,也好过在这世上孤独而绝望地活着。”
我看着她的眼睛,明明该青春洋溢、活力四射,此刻却犹如一潭死水,那股忧伤深不见底,看久了,似乎连我都要深陷其中。不由得喟然无语,默默地再抱了抱她,擦干她的泪痕,轻轻揽着她的肩,一起走出更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