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6、自由 ...
-
程绪宁在一个温柔的黑夜中醒来,她睁开眼环顾着四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在哪儿?
可这迷茫只持续了十分短暂的一瞬,紧接着,她就想起了曾叔的事情。
她木木地躺在床上,像一条在即将干涸的湖泊中被太阳晒得快要窒息的鱼。
门在此刻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程绪宁仍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只听到景宸说道:“你醒了?”
她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睛,景宸点燃了灯,光亮驱散了黑暗,房内似是也暖了一些。
他走了过来靠坐在床边拉起她的手:“你刚才晕了过去,大夫已经来瞧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大约因为这些天太过疲累了。”
他的嗓音温和有力,这让程绪宁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半靠在他身上汲取温暖,景宸为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从背后拥双臂环抱着她,轻声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程绪宁在他怀里抬起头,她对他眨了眨眼睛:“我想吃面。”
景宸出去张罗吃的,程绪宁在房中等他,闲来无事,她走到窗前趴在窗檐看着外头的月亮。
一闲庄僻静,月亮悄无声息地挂在天边,程绪宁心想:这千百年来,月亮都是这般挂在天上。
它累吗?
它究竟是自愿的?还是它其实也没地方去啊?
她还在那儿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景宸推开了门,程绪宁转过头看着他,他手上拿着一个托盘,里面装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见程绪宁趴在窗边,整个人又七扭八歪地蹲坐在椅子上,他赶紧把面放下又给她披了一件衣服:“夜里凉。”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饭。
面汤清透,飘着油花和几根绿色的蔬菜,面里头还藏着两个荷包蛋。
两人埋头苦吃,热乎乎的食物下肚驱散了寒意,程绪宁鼻尖沁出一点薄汗,她问景宸:“这么晚了,厨房的人还没有休息吗?是谁给我们做的?明日我要去谢谢他。”
景宸咽下面条,又用双手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他抬起头:“我做的,要谢就谢我吧。”
程绪宁有些惊讶:“你还会下厨?不过味道真的挺不赖的,很好吃,谢谢你。”
景宸笑着看了她一眼:“你就这么谢我?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
说完,他又顺手将程绪宁没吃完的碗与他的空碗叠在了一起:“你要喜欢,我以后再给你做。”
程绪宁乖巧地点点头。
吃饱后,她有些愣神地双手捧脸呆坐着,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景宸不忍看她这样,于是便站起身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
***
姚宅。三元池。
两个人手拉着手,在月光底下转悠。
程绪宁安静地看着池子里悠游的锦鲤,享受着周围的寂静。
景宸突然开口说道:“曾叔的后事姚老先生已经操持着在办了。”
程绪宁轻轻“嗯”了一声,景宸又问:“你想好没有?准备把曾叔葬在何处?”
程绪宁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空,她安静片刻才说:“自是与我外祖葬在同一处。”
她放开景宸的手,有些飘忽地问他:“你说,人死后,究竟会去哪里?”
景宸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
程绪宁沉默着,安静片刻才摆摆手道:“外头有些冷,你送我回去吧,明日还要早起继续忙曾叔的事。”
影子在这个忽明忽暗的世界里延伸,在月光下,它转了一个弯,突然又消失不见。
***
曾全没有儿女,除了程绪宁之外也没有任何亲人。
虽是出生不好,可他自从跟了程思渺之后,便逐渐被感染,成了一个性子旷达的人。程绪宁还在朗月的时候,曾全自知不好,尚还清醒时曾同姚广垠说过,希望后事一切从简,他不想太过麻烦别人。
曾叔的逝去仿若水面被风轻轻吹起留下的痕迹,风停的那刻起,一切又归于平静。
众人参加了葬礼,程家长辈均是埋葬在程宅后不远处的墓地,曾全从此也将在此地与程思渺、程清倩等人一道长眠。
程绪宁没有再哭,面上也不再露出悲伤的神情。
她十分平静地操办着曾叔的后事,等到葬礼结束之后,程绪宁一个人在她外祖父和父母亲的墓前站立了许久。
她无声地看着青灰色的墓碑,用眼神细细描摹着碑拓上程家人的名字。
曾叔的离去,仿若将她与朗月最后的羁绊也彻底带走。
从此以后,朗月不再是她的家,月城也好,程宅也罢,以后,这里只会是她曾经十分熟悉的地方。
程绪宁喜欢朗月的月神节,喜欢朗月高处望向群山的风景。
她也喜欢辰墟的广博,喜欢一闲庄的幽静。
她曾走过渊海的海岸边,她还记得赤脚走在沙滩上的感觉。
她记得咸咸的海风吹起她的碎发,她看着远方云雾缭绕的山影。她幻想着海的对面会是什么?那里会不会有另一个世界?
她记得伏波山半山腰的云海,伏波山是自杨一闲定居涌泉之后,程绪宁和景宸去的第一个“探险”之地。
相传曾有一位骁勇善战的上古将军被埋葬在这里,他的墓碑藏在山的某处。
奇怪的是,程绪宁和景宸这些年结伴去了伏波山那么多次,在她的记忆中,却不记得二人何时真正登过山顶。
他们每每路过半山腰的观云亭,总会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
等到景色看得差不多了,也到了该下山的时间。
伏波山的最高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程绪宁全然不知。
这方天地说大很大,还有那么多地方她都未曾走过。
这方天地说小也很小,就连她这十六年的回忆,都承载得满满当当,就快要装不下了。
程绪宁在家人的墓前怀念着他们,祭奠着他们,这一刻,她突然感受到原来他们之间的情意是这样深刻,早就深入她的骨髓。
在生命绚烂的长河之中,埋藏着好多的秘密。
人死了还会留下什么吗?
肉身消弭,所有痕迹都不复存在,可为什么她却觉得死后的世界不仅仅只是如此呢?
外祖父与父母亲明明离开自己这么久了,可在先前的渊海大战时,当她试图战胜那个浑身都是火的冬尘人时,她却分明感觉他的家人正站在她身后。
在某些重要时刻,他们是与她同在的。
她想,纵使她此生注定漂泊,她也永远都不再孤单。
程绪宁离开了墓地,走去了程宅的库房,她拿着曾叔之前给她的钥匙打开了隔间。
程绪宁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家人留给她的银子。
箱子外头布满了灰尘,程绪宁望着这几箱银钱,心中如同晴空之下的海面那般平静。
***
出了库房,她在会客厅内找到了景宸。
姚广垠已与阿福早就回姚宅去了,此地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景宸见她过来,神情如常面色也红润着,在心中舒了一口气。
他欣慰地上前走去,程绪宁却停在了距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
她定定地看着他,十分平静地问道:“景宸,如今冬尘的事情已经解决,你从今往后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突然,但景宸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他微笑着看着她:“我心中已有答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程绪宁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道:“我不打算留在朗月,也不打算回一闲庄,我已经想好了,从今往后,我要云游四方。”
景宸面色如常,以他对程绪宁的了解,她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十分正常的。
程绪宁并不打算等景宸说什么,她的双目闪烁着光芒,她充满感染力地继续说道:“我想游遍山川河流,我想去看看更广大的天地究竟是什么样,我想效仿那撰写游记的虚伯那般,哪怕等我老了、死了,我仍然能以另一种方式,在世间留下只属于我的痕迹。”
程绪宁大大方方地开口邀请:“景宸,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
程绪宁微笑着走向他:“我以前虽是看起来洒脱不羁,好似什么都不太在意,可说实话,在我内心深处,我总感觉有一个牢笼捆绑着我。其实,我这人一点都不洒脱,我并不像是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易。”
她轻柔地拉起他的手:“我以前觉得我是朗月人,我是程家人,后来我觉得我是一闲庄的人,我是老师的学生,可是现在……”
她的声音中流露出一种坚定:“我真是谁都不想做了,以后,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曾叔去了,我与朗月的最后一点羁绊已经消散,也许羁绊也好,所谓的回忆也罢,只是一种存在于我脑海之中的幻觉。
我虽然痛恨尹弈,可说实话,如今我才发现我这人其实胸无大志。”
说到此处,程绪宁忍不住低头笑了:“我到底是我父亲的孩子,你可知我父亲在遇见我母亲前,他的志向是像撰写游记的虚伯那般踏遍天下,书写自己的传奇。
这些事情我还以为我早就忘记了。可我上回回到朗月时闲来无事去父母房中坐了一会儿,当我看到父亲留下的那些书册,我才又想起来了其实他曾经也是那样渴望自由的人。”
程绪宁俏皮地笑了笑:“只不过,因为他实在放不下我的母亲,所以他最后选择了留下。”
她脸上闪烁着一种只有当一个人终于挣脱了束缚之后才会有的光芒:“景宸,我不想再管这些事情了,我觉得这一切真是好没有意思。你打我,我打他,这些混战将人困在仇恨中,让人不死不休。
如今我该做的事情全都做了,我感觉好像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真正自由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从今以后,我只想潇潇洒洒地活着!我想喝遍天下美酒,看遍世间胜景,我想去所有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不想只停留在一处。”
程绪宁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景宸:“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景宸紧紧回握她的双手,他将她软软的身子带进了自己的怀中,在他温柔地怀抱中,程绪宁听见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声说道:“我等你今日这番邀请早已等得耐心都要耗尽。绪宁,从今往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程绪宁忍不住笑了,嘴角都好似要咧到耳后那般,她紧紧回抱着景宸,调皮地蹬了几下像是想把他给抱起来,可惜力气不够只好作罢。
景宸见她这样使坏,二话不说便将她腾空抱起,程绪宁先是惊讶的尖叫一声,可景宸抱着她原地转着圈,让她感到十分新奇,她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
“飞起来咯!”
她用双臂紧紧抱住景宸,看着他饱含深情的双眼,感到幸福距离自己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