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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第二十九章 始料未及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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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对死牢里的人来说并无区别。在不受刑罚的时候,这里有的永远只是豆大的油灯,至死都不见天日。
楚翼暗暗计算过离那夜至今他们已经送了四次饭进来,从每次饥饿的程度看,他大概推测这是第四天。老三可真是抠门。他扯了扯嘴角,又嘶嘶抽了几下冷气。
在这里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想那些有用的或者无用的事,思绪有些飘忽杂乱,往往跳跃性很大,前一刻还在想这个,下一刻就会跳到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上。他需要抽出精神来分散身体上延绵不息的疼痛。
而很多时候,他几乎都是克制不住地在想关于那人的一切。他甚至回想起他们的初遇——其实并不是在边关沙场,真正的初识远在那之前,然而那人肯定已经不记得了,不,正确而言,也许对方根本就不知道——曾经,他也在朝阳金碧辉煌的皇宫中,跟作为使节的叶亭轩一起,见识了在朝阳权贵被各国交流使节轮番轰炸节节败退的局面下,还是少年皇子的那人自人群里款款走出,面对各国才子使节咄咄逼人的姿态,回以一副云淡风轻的微笑,逐一就先前朝阳权贵无法圆说的各个论点朗朗而谈,竟还将各个论点巧妙地串联起来,形成一篇完完整整的民生治国之论。满腹经纶的少年每每都一针见血直指论题核心,那自信飞扬的神采、流畅清晰的思路,以及独到精辟的言论,几乎俘获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不但如此,那人甚至还巧妙地将修改了论调的论题反丢给刻意诸多刁难的使节,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却又不会趁胜步步紧逼,反而进退有度游刃有余地维持着表面的平局,稍有眼色的却都明白分明是这个少年皇子取得了胜利,既保全了朝阳泱泱大国的脸面,却也给其他大国留了些台面上的颜面,化一顿干戈为玉帛。那一幕不但给直接参与论辩的亭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样也震撼了毫不起眼地隐在亭轩身后的自己。
也正是那一次交流大会成就了少年皇子朝阳第一才子的美名,在当时不过才十三岁的楚翼心里烙下了刻骨的痕迹。
楚翼也回忆起两人后来的点点滴滴,从自身沙场落败到将那人俘获后情不自禁的侵占,从欲擒故纵到环环策划故意牵引布在朝阳的棋子暗中动作,彻底将那人从朝阳的历史上抹去,不择手段地绑在自己身边,再到借用大王子的手去试探对方……
为了得到这个人,他步步为营用了那么多心思,一方面试探,一方面惊见对方的惨状,再看他在自己怀中昏迷前还挣扎着说出那句话时,震惊、动容、愧疚、心痛,种种复杂的感情齐涌而上,他才明白,原来对这个人,已经不是单纯的降服而已。
用了太多的心机,太多的谋划,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给算计了进去。
楚翼不止一次扪心自问:为何会真的觉得疼惜这个人?
也许只为那似曾相识的伤痛和孤寂……
当初甫经历过人生巨大变故的那人彻夜噩梦缠绕的时刻,他都在门外,可是对方却被梦魇紧紧纠缠以致竟然没一次察觉到他的存在。
也许就在那么多个暗暗陪伴在屋外、默默静立到天明直至那人沉沉睡去的夜晚,他的心便已经沦陷了……
很多时候,包括不蔽城上官世家的变数,他们间不用多余的言语,只在眼神交会的瞬间,很多事便已不言而喻。这种浑然一体似的默契,让楚翼食髓知味,相处得越久,了解得越多,就越不愿意放手。他无法保证倘若在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后,那人还是不能接受他,最后他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然而他又反向思考了下,即便对方不接受,他又真能对那人再做出什么来吗?曾经做过的那些,都已经让他那么心痛了……
一切的一切,最后楚翼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的确是非常过分的。
那人恨他,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当他看着那人的眼睛,对方有时望着他偶尔闪现的一缕眼神,却又让他觉得那人还是那个跟他心意相通、也相濡以沫过的徐子煦,没有欺骗,没有背叛。但这一缕眼神却又转瞬即逝,面前所见的依然是毫不犹豫出手废了他武功的人,那个冷酷无情的静王,而那缕眼神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楚翼压下心里翻涌的激烈情绪逼迫自己去细细琢磨事情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徐子煦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
然而左思右想,他都不得要领。
楚翼难得的,真的迷惑了。他最终耿耿于怀的仍旧是徐子煦竟然真的废了他的毕生修为!那狠绝刺寒的一幕和那一夜的缱绻缠绵反反复复交替重现在脑海里,几乎令他疯狂成魔……
那一夜,他真的是感到两人的心走到了一起,那人过程中的纵容、尤其是事后的懵懂呆愣绝不可能是虚假的!他真的以为经历这么多后,漫长的等待,他终于等到了!然而现实却以雷霆之势讽刺地打了他极其响亮的一记耳光!
他矛盾着,是不是还要继续保无保留地相信对方。
他仰头望着漆黑的牢墙,突然想起当初那人被他俘来后也关过地牢用过刑,那时对方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如何对他,进行复仇吗?
静谧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声音:“你的警觉性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差了?”随着话音的落尾,一抹浓重的紫色身影缓缓自阴影中走出。
楚翼闻言一愣,转头看向姗姗而来的友人,慢慢收拾了下混乱的情绪,叹笑了声:“你来了。”他轻微的动作牵引得缚身的铁链一阵哐啷作响。
紫衣男子似乎还想调侃一两句,毕竟能亲眼见到昔日风光无限的六王子如今的狼狈模样,这种机会可是百年难见的,然而话到舌尖尚未出口,他突然神情一凛,疾步上前,一把抓住楚翼的手腕,渐渐拧起了眉峰。
楚翼身上的新伤看着渗人,他却并不担心,毕竟当初制定计划就明白刑罚是无可避免的,真正让他在意的是对方粗浅混乱的气息。手下把到的脉象证实了猜测,紫衣男子一脸的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楚翼垂眸苦笑一声:“就是这么回事。”
紫衣男子脸色十分难看,冷怒道:“谁干的?”怪不得刚刚这人竟察觉不到他的到来。
楚翼没有说话。紫衣男子乍然的惊怒过去,看着楚翼平静淡漠的反应,犹疑地问:“你们计划修改了?”
身陷囹圄的楚翼一声苦笑,沉默了会,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知道这个计划只有他们三个人,计划没有改,只不过那人临时做出了出人意表的行为而已。当初的确也说好届时会以假乱真,但绝不包括会废他武功这一件。
楚翼不说话,但是有本事做楚翼幕后隐藏得最深的、纵横着黑白两道却始终身份成谜的男人,又岂是易与之辈,他不一会便得出了自己的推论:“静王临时变卦了?”
楚翼静默一会,轻轻摇摇头,眼神难得有了丝迷惘。他仰头望着虚空,呢喃低语:“我也不知道……”
紫衣男子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惊诧非常,印象里,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从不曾迟疑过、不曾弱势过,也不曾失算过,更从不会将自己陷入如此被动危险的处境!那份巍然矗立、不可撼动的强大,每每令他敬佩不已。然而现在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个人却还在危机的边缘彷徨不定,无法当机立断?
紫衣男子瞬间自己做出了决定,抬手就要去劈开那层层锁链:“我带你出去!”
楚翼连忙出声阻止,紫衣男子瞬间怒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等什么?等那个男人真的来杀了你?”
楚翼微微一震,半阖上了眼眸,却是始终沉吟不决。若现在离开,那之前所有的安排全部付诸东流,但若不离开,难道真要如他所言等着那人来手刃?
“楚,别犹豫了!马上跟我走!你不愿大面积伤亡,但你的安危胜于一切,你不该如此轻率任性!”紫衣男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会终是下了重话,“难道因为那人,你连基本的判断水准都失去了吗!”
楚翼还是沉默,似乎没听到他的话,紧绷的神色却隐隐表现出他内心的交战。最终他睁开眼睛看着对方,一字一句道:“我要留下。”
紫衣男子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两人安静地互视,最后还是他开口:“那至少让我找个机会告诉他那孩子的下落?”
楚翼一愣,沉默了会,最终还是苦笑着摇头:“不,千万别。”
楚翼明白他的用意,但倘若真这么做了,只会将徐子煦真的往外推远了,两人的关系将万劫不复,再也无法修补,当初让索望聘保密的行为便完全失去了意义。选当下这个时点说,绝不是一个好时机。其实除此之外,他还总有一种无法言状的感觉,特别是不久前重新见了徐子煦一面后……
楚翼这点顾虑显然紫衣男子也看出来了,他怒其不争地几乎要发飙:“事到如今,你还寄望他?”
楚翼垂着头颅,又是良久的沉默后,他抬起头,笑了笑,笑容中无奈又苦涩:“我不信他真的会把我逼入绝境。”
紫衣男子的怒意几乎无法掩饰,明明已经被害成这样了,为何还执迷不悟?眼前这个人曾经改变了他的一生,是他敬重又看重的刎颈之交,能以性命托付,但现在这个他唯一钦佩敬重的人却因为那个人而变得如此凄惨!变得几乎不再是他多年来认识的那个六殿下了!紫衣男子心里不渝,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反驳,无法反驳。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神情,令他不忍心再去多说什么。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在楚的心底,那个男人的分量已经超越了一切……
紫衣男子瞪视着楚翼,心里却暗自思量,无妨,你想信那人,那便去信,至于他这边,自然按他的做法来!目前他还是会按当初定下的计划行事,但另一方面也别怪他另外暗中做下最坏打算的二手准备,万一静王最后果真反扑——如今看来这个可能性很大——也不至于弄个措手不及,任人宰割。毕竟那个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除了静王自己,真的是谁也不知道。他阅人无数,从未错看,然而却真的看不透徐子煦这个人。
两人没再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原本紫衣男子的到来也是另有他事。楚翼接下来详细询问了这几天来外面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楚昂、楚辕,以及徐子煦的所有动态。
紫衣男子纵然心里不平,回答时却毫无保留,冷静客观地一一阐述,不带一丝偏颇。
楚翼听完后微蹙着眉头良久没有言语,紫衣男子看他陷入思索,最后又问了句:“你真不走?万一发生什么,你连自保能力都没有,我这边也是鞭长莫及。你想清楚了?”
楚翼望着他,慢慢吐出两个字:“不走。”
“你——哼!”紫衣男子终是没再劝阻,他狠狠一甩袖,扔下一句,“你别后悔!”就转身大步走了。
楚翼看着他忿忿离去的背影,面容慢慢沉寂了下去,下垂的视线落在不久前徐子煦站立的地方。
那时,徐子煦一手按在他胸口时说的话是“不会忘记你对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这句徐子煦用的是“我”,而其余时候用的都是“本王”。那人是否在提醒他暗示他什么……他想起了那一夜他们互按着对方胸口说“不会背叛”的那幕。
除却这点,细细斟酌的话,徐子煦的所作所为里似乎处处都透着不寻常,就如对方对他用刑时的情景,徐子煦的确手下鞭鞭是真章,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真的不能再真,可他事后也注意到,徐子煦对他下手时,每一鞭都看似挥在人体最疼痛的地方,每一鞭也都皮开肉绽,伤口可怖非常,他也的的确确痛得死去活来,但是真正论起来的话,对方的每一鞭都没伤及他筋脉或根本。甚至连最后徐子煦离开前对狱卒留下的那段话,也十分耐人寻味。
真相到底是果真如他所猜想的,还是一切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
可如果徐子煦没有生出他想,又怎解释自己武功被废的事?
楚翼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