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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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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伏申村回来以后,博雅常常从睡眠中惊醒。
梦里有摇晃的影子,扭曲的色彩。
睁开眼又什么都回忆不出,额头脊背冷汗淋淋。
晴明递去一杯温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宫山那里你要亲自去吗?”
博雅默然。
不是不想了解,但心底有个声音在警告他远离。
见他犹豫,晴明不再言语。
虽然说为了继续活着,要忘记痛苦,然而,能轻易忘却的,便不是痛苦。
晴明一直在等贵文回来。
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
不愿接近事实的托词。
到底在害怕什么,他自己确实不知道。
可是,有了担心是否说明,他已经有了接受一个“人”的准备?
曾经的一份伤痕是否即将愈合?
宫山是座颇有规模的镇子,犹如城市缩版。
也有热闹喧嚣商业场,也有熙来攘往人流潮。
像其它镇一样,几门望族掌握了绝大部分的经济。
给晴明提供消息的人,在僻静的街上开了家古籍店。
线装书,手抄本,泛黄的陈旧典册,在红木架子上静待有缘人。
几年前,晴明听从介绍寻到这里,店主正为跑了灵而脆弱的书籍焦虑。
都是珍贵的古代游记随笔,装载着现今不复存在的万里河山。
那些灵,是耐不了沉寂,要回归来处了。
然而,它们不知时代的变化太迅速,哪里还有旧时的临岸柔枝危崖斜松?!
晴明把徘徊的书灵们收了回来,加上沉睡的印。
店主就给了他“可以随时来找想要的古籍”的回报,同时,也帮他留意着特殊的信息。
比如这次,源家长孙失踪的传闻。
源氏正是几门望族之一,以煤矿起家,后来又经营起花木种植。
镇上凡有绿化园林的地方,用的都是源氏提供的植物。
上一代的家主在城里建了一座以“闹市森林”为招牌的饭店,不论环境还是食物都对上了都市人的口味,于是,家族便越发兴旺。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成年后离家,继承家业的是次子。
大半年前,长子出了车祸,夫妻俩当场死亡,独生子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不知所踪。
“小时候多伶俐的孩子,他祖父总是得意的四处炫耀,还叫他是‘植物的兄弟’。”
书店老板泡了壶菊花茶,倒进琉璃杯子里,透着暮秋清凉的澄澄之色。
“他有那种能力?”
贵文闻了闻茶香,吹开面上浮动的菊瓣。
“我见的少,只听见那家里的人传得神乎其神,大有接近起死回生的奇妙。”
晴明“唔”一声,拉长了尾音。
他在书架上翻到一本《梦花夜谈》,两百年多前陈旧的字迹,有些地方略微晕开来,纸张边缘泛着脆弱的黄。
几段读下来,原来是记载着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
越是稀罕少见世人难闻的,越是勾引着听众看客的胃口。
其中有几分是真实几分是夸张,谁关心呢?!
“你们现在就去源家吗?”
“不急。”
晴明视线没有从书本上移开。
“那我们,先去喝上几杯。”
老板掩上店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引两个客人从后院走到邻接的小道上。
两边低矮青砖墙围出一户户幽静的院子,蔷薇、葡萄、十里香,芊芊藤蔓相互纠葛,模糊了彼此界限。
街尾花架子上,曼佗罗白玉雕出来般的大喇叭,笑得天光灿烂。
牵着孩子小手的年轻女人,站在熟识的店前和穿着蓝格子店服的老妇人闲话。
靠在腿上的小孩左右顾盼,一只食指含在嘴里,吮得啪嗒啪嗒响,亮晶晶的涎液顺着唇角滑落,胸前粉花的布料上浸出斑点。
风裹着复杂的香在街上散步,撩开半垂的帷幔,拂动柔枝弱叶。
虎斑的大猫突然穿腾过去,极是敏捷。
老板停在篱笆围起来的小巧菜园外面。
“阿蒙,在吗?”
很快有年轻人一边应声一边跑出来,他打量了贵文和晴明两眼,不知道老板又带了谁来。
“这两位城里来的朋友,要好好招待。”
老板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
从菜园中间曲折的小径走进房间,地板有岁月流逝出的痕迹,但保养的还算好。
圆木桌子显然刚补过漆,和周围陈设的反差显得比较大。
年轻人大约没有想到忽然来这么多客人,局促的慌忙收拾,把原本桌子上摊着的物件转移到墙边的长凳上。
“阿蒙,上次的花酿还有吧?”
“嗯,我去拿。”
年轻人放下手上的东西就往外走。
老板熟稔的打开一边柜子,取出里面一套正四只的陶盏。
“这孩子祖辈就是做陶器的,手艺好得没话说,以前稍有名位的人都要买上几件。”老板把陶盏摆上桌,“这套是他祖父当年预备给女儿的嫁妆,可惜红颜薄命,刚定了亲就没了。好多人出高价都没卖,说要留个纪念。传到他这儿,也就是平常酒盏。”
贵文捏着陶器,迎光细细端详。
陶土纯净,釉色细腻,光泽匀透,外面上有看似随意的间断竖纹。
一指弹在盏壁上,清脆的回响。
“多好的东西。”
贵文悠悠叹口气。
晴明触了触自己面前的那一只,单眉一扬,把它推开。
“还是给我个普通杯子吧。”
“怎么了?”
“我想能好好的喝酒。”
老板恍然:“唉,人老了爱忘事,年份久的东西,竟然随随便便拿给你。等等,我去另取个来。”
几平米的屋子,就留下做客的人。
“将就着喝两口就好,何必挑拣。”
“听说他家的花酿是镇子里的极品,我不想为了‘将就’个酒杯就白白错过。”
“这么有名气?不知道他喝过没有——”
在冷冻柜前整理海鲜的博雅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同事关切的问:“感冒了吗?交给我来做吧。”
“没关系,还有一点就弄好了。”博雅揉揉鼻子,“糖果那边要补些货,你去看看。”
“行。”
新来的同事还不大习惯,博雅在背后提醒她走错了方向。
女孩粉白的脸略略透出红,吐出个小舌尖。
博雅微笑一下,把雪鱼块排拢。
街道委员会的老大妈终于被儿子接到另一座城市去了,最近他的心情非常好。
连带超市里鲜蔬的销售额也明显提高。
店长盘点的时候,看着帐册上的数目大叹,是不是又开始流行蔬菜减肥了。
“博雅君,过来一下。”
鲜花部的组长朝他摇摇手。
“这位顾客要你来捆扎花束。”
博雅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开始点名要他摆弄花束。
“因为经过博雅的手的花,特别有精神,送给生病的叔叔,他都说感到了蓬勃的生气。”
还好不是送给亡者的,不然大白天的上演诈尸么?
博雅觉得这理由很好笑,但他笑不出来,隐约曾经有人也这么说。
你是植物们的兄弟手足。
他一瞬间失神,轻柔的蔓绳竟割破了手指。
细细的一道伤口,渗出鲜红的血。
一滴滴在翠绿的花叶上,恍惚里那叶片畏缩了一下,随即怜惜的贴上来。
“不怕不怕,看它们都在笑话你呢,都大小伙儿了,割破指头还要哭鼻子。”
温和慈爱的声音,回响在耳畔,仿佛是昨天的场景。
“博雅君,怎么了?”
“……唔,没什么——给您的花,请走好。”
“去处理一下伤口,不要感染了。”
于是,博雅回更衣间找创口贴。
走在过道上,遇见偷懒的阿诚。
头发剪得极短的阿诚,靠在门扉上一边打电话一边从长裤口袋里掏出烟盒。
“别在这里抽。”博雅指了指墙上禁烟的标志。
“嘿嘿,就一支。”
“那也不行。”伤口有些疼,博雅把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
“伤着了?”见状,阿诚匆匆挂了电话,“交给我。”
说着,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扯出烟丝,拉过博雅的手,把烟丝覆在伤口上,再掏出手绢包了个紧实。
“等着吧,明天包好。”
博雅不相信的看着粽子一样的手指。
“放心吧,我肚子上的刀口子也多亏了几把烟丝才没感染。”
阿诚以前胡混过一段时间,好歹让店长收了自己做杂工,其实不是个坏透的人。
“你肚子上的伤,是怎么搞的?”
“唔,都是年轻时,不知好歹,给钱就办事。一个大哥要我暗地里去干掉他的仇家,结果那个仇家练过拳术,暗地里还总跟着三两个保镖,几刀就把我砍趴下了。”
阿诚云淡风清的说,像在讲述别人的事,被抽了少许烟丝的烟咬在牙齿间,一上一下的点摆。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傻得起泡!那个大哥要干掉的是自己的亲兄弟……俗话说,手足不相残,黄泉好结伴。还好我办砸了……”
他长长吁口气。
博雅的心,却紧起来。
有什么郁结在胸口,散不开。
很多嘈杂的声音响起,越来越清晰。
欢笑里突然促然的刹车。
然而车,没有停下来。
急骤的翻滚下降,然后是尖锐的疼痛。
视线所及都是晃眼的白。
有人犹豫吐出的话,像锋利的匕首刺穿心脏。
“喂,博雅君!快来人啊!”
阿诚扶着博雅软塌的身体,茫然大声呼叫。
尽管下着雨,源氏前任家主仍坐在气派的阳光房里。
斜面的屋顶和两面墙,都是光洁的玻璃。
如绒毛般的雨丝,在上面汇集,绘出流动的斑纹。
巴西木肥厚的叶片,贴在冷冰冰的玻璃墙上,遥望外面的风景。
“以前他一来,整个院子都闪着光。”
老人须发尽白,脸上残留着年轻时的神采。
他目光平和的看着面前来客,低沉倦懒的声调泄露了情绪波动。
家主去了镇外的林园,请来的看护本不愿让失踪少爷曾经的朋友打扰老太爷。
但老头子把他们叫进来,给他们讲过去的长孙,是怎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三月的樱花,总等着他出现了才盛放,薄红的花瓣围着他打转……他一触到那株兰草根上的泥土,卷曲的叶子就展开了……他把脸靠在老橘树粗糙的树皮上,喃喃地和它说话,第二年,老橘树又结了果……他就像能听懂植物的话,他就像,埋着植物根茎的泥土一样……”
徐徐缓缓的讲述,和屋外的雨一样。
“我知道那事和他脱不了干系,克明一向是多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刹车坏了仍开着车出去……他一直都怀疑自己成不了正统,担心位置迟早被抢走,即便他哥哥连姓氏都放弃了,带着妻儿隐没在另一座城市,他还是对侄儿异常的能力担忧……那个孩子,心思纯粹的像天上的白云,学不来算计和决绝,适应不了商界那样的地方……”
老人闭上眼,深深呼吸。
叹息,从紧握的指尖流出,模糊了躺椅上橙黄色抚子花纹的毛毯。
手里瓷杯中的茉莉茶渐渐凉了,几瓣花沉在鲜绿茶叶片上,一动不动。
液面清晰倒影出人的脸。
“令孙现在应该在某处过着平静的生活,看看这满园的生气,它们也感受到他是平安的。”
“如果是这样,那小子总算还留了点德,没有赶尽杀绝。”
“有一天,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他突然就出现,您可要精神的迎接他啊。”
“……我还要把这个园子,好好的照顾着,等着他回来。”
手机颤动起来。
晴明走到玻璃墙边接听。
雨,忽然就停了。
电话里,小桐只说了两句话。
博雅君晕倒了。
博雅君想起来了。
贵文把车停在街口,拍拍晴明的肩膀:“要我陪你进去吗?”
“又不是小学生上街。”
晴明推开车门,微微顿了片刻,说道:“谢谢,再见。”
门关着。
钥匙,不在邮箱里。
晴明在裤兜里摸索了半晌,掏出钥匙串。
咯哒一声,门锁开了。
玄关放着一双深色运动鞋。
阿一踱过来,围着他转了两圈,便进到屋里。
“我说怎么刚才阿一一直盯着门口看,原来是你回来了。”
面孔微褐的青年,坐在桌子边探头笑着。
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今天没有去上班?不怕被炒了么?”
晴明脱下外套,一只手递过干爽的毛巾。
“下雨了呐,也不打个招呼,我带伞去接你。”
“贵文送到楼下,只有从街口进来的时候淋了少许。”
晴明擦了擦头发,走到橱柜旁取出杯子。
“要喝什么?我刚泡了茶。”
“咖啡应该还有的吧。”
“嗯,上周超市优惠期,我买了一盒放在,唔……啊,这里。”
“要让贵文看见这种速溶货,又会气得跳脚。”
“他对咖啡的执念,很深沉啊。”
“是转移注意力的一种寄托,可以让他忘记不愉快的事。”
博雅垂眼看着晴明搅动一杯褐色液体。
房间里,一时间只有金属勺子碰在陶瓷杯壁上的叮当声。
“你已经去过宫山了?祖父他,还好么?”
“惦记的话,就自己去看望。”
“暂时,我还不想见到那个人。”
连叮当声也停下来。
“想追究下去吗?”
“很累,而且,发生的不能挽回。”
晴明啜口稍微甜过头的饮料。
“还是阿蒙家的花酿好喝。”
“看见那套有名气的陶盏没?你的话,一定不敢用吧。”
晴明挑眉瞥他:“你这么肯定?”
博雅嘿嘿笑两声:“连我都能感受到它里面沉得不像话的灵气。”
“唔,年份久的东西,应该是这样的。”
“叔叔曾经想把它买下来,当作生日礼物给我……”博雅脸上表情苦涩起来,“小时候,他经常摸着我的头说,乖孩子。不论什么时候,他的手都温暖柔和,我当然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在里面……他是天生的商人,你没见过他一个眼神就把整屋子压价的人镇下去的情形,我向别人炫耀有个厉害的叔叔,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可是,他却当作挑衅了吧。”
博雅抓着一张抹布,反复擦着干净的白瓷砖台面。
“我真不愿相信是他做的,那么狠决,来医院探望我的时候仍是一副温和的脸……我承认我是懦弱,我连争斗的念头都动不起来,只能逃,离开得越远越好……那时真是混乱,一个劲儿的想要忘记,忘记,没想到就成功了。”
“幸亏遇上仁慈的我,不然,以你的皮相,要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也挺合适。”
“然后成为夜店之王么?”
“你会有这能耐?”
“难道你不知道有些植物可以散发迷幻气味,控制几个大人物来捧场,不是难事。”
“嗯,貌似前景很不错——改行吧,来得及。”
“喂。”
“我可以收高价房租了。”
“有钱了我干吗还窝在你这小地方?!”
“现在瞧不起小地方,以后会为了没地方哭泣的。”
“荒谬。”
再小口的啜,咖啡也有喝完的时候。
杯底,只余下点点残液。
晴明转过身,拧开水龙头,仔细冲洗着小豆色的马克杯。
“以后怎么打算?”
“唔?”
“回去,还是继续做超市理货员?”
“……可以就这么着收留我吗?”
晴明用干巾擦着杯子,望望洁净的悬柜,没有应声。
“我会准时付房租水电费的,打扫做饭,也越来越顺手了。”
“嗯,说不定你有做家庭主夫的潜资。”
“……对了,你不觉得阿一比以前有精神多了吗?瞧它的毛,多顺啊……我绝对,可以把它养得更好!”
“别再让我试吃那些糟糕的半成品就成。”
阿一趴在地板上,嘟囔了一句。
“我什么时候——啊,啊!”
博雅惊诧地连连后退撞到晴明身上。
“阿,阿一,刚刚,说话——”
“唔,他不是哑巴。”
“可是,是人的话!”
“对,他本来就是说人话的。”
晴明皱皱眉,避开他,走到阿一身边,摸摸圆滚的脑袋。
“只是通常他很害羞——如果打定主意要留下来。”晴明环顾四周,“雨停了之后,先来个大扫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