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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玫瑰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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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料峭,刮进室内,是如冰锥般的寒意。
简瞳脸冻得通红,急匆匆地把窗户关上。这个时节,比起通风,还是温暖来得更要紧些。
“外面的天气好冷,出门都不方便。”简瞳忍不住抱怨道。
季辰摘掉挂在耳边的耳机,有些无奈:“你玩手机就好了,不用在意我的。”
季辰实在敬佩简瞳的职业精神,她从没在照看他的时间摸过鱼,一直陪他聊天,给他念书,偶尔出去也一定是因为有正事。
简瞳狡黠一笑:“你可是我老板,我现在最在意的人就是你了。”
季辰耳根泛红,满脸无奈:“最在意的不应该是家人么。”
简瞳表情一滞,幸得季辰失明,她这比哭还难看的笑才不至于被人戳破。她故作欢快,竭力不颤声:“原来我们季大少爷最在意家人。老是我说我的事,你也讲讲自己的事呗。”
季辰直勾勾地向前看,简瞳生出了些错觉——错以为那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真的能捕捉她的身影。
他真的开口讲述过往,玫瑰色的记忆如画卷徐徐展开:母亲对粉红色的眷恋,父亲与母亲的伉俪情深,弟弟对自己拐弯抹角的依赖。
一家人过往的其乐融融如泡影,已消失,但存在过。
季辰已经忘记上次说这么多话是什么时候,但是他能感受到干燥温暖的空气,柔软的被褥,以及简瞳目不转睛的注视。
她在听,所以他想说。
是的,仅是如此而已。
等最后一个字从季辰嘴里吐出,一杯热茶适时递到他身前。
季辰内心蓦然生出一股冲动——很想看见简瞳。想久久凝视她的面庞,并刻于心上;想用画笔临摹她的容颜,告诉世界他的心情。
世界如此安静,我的心却在吵闹,叫嚣着我对你的爱意。
季辰死死攥住被子:如果我能重获光明,我一定会热烈地追求你。
但若是上天执意如此,我亦会祝福你。
简瞳轻轻晃动着手中盛水的杯子,语气略带担忧:“季辰?是太累了么。”
“没事,”季辰极力掩饰脸上的热度,“只是突然想起阿舟了。”
“我昨天听见他弹琴了,进步很大。”
“如果这话他能亲自听哥哥说,一定会高兴得要命。”简瞳微笑着。
“我……”季辰垂眸。
简瞳在他身边,读出了不知所措的情绪。
“不是不想见阿舟,对吗?”简瞳这时声音格外怜爱。
“可我已经不是他心里那个完美的哥哥了。”季辰语气似寻常。
“不过你还是他的哥哥,而且是那个很爱很爱他的哥哥。”简瞳也以平日地口吻回答他。
空气凝滞了半晌,直至季辰如释重负的笑意化开。
“我果然不能没有你。”他正色道。
简瞳莞尔:“别让我难做,我的任务就是让你能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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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季舟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确认没有一处不适宜弹钢琴的地方。
只除了自己那颗怦怦而跳的心脏。
季舟确信简瞳不会无故框他,于是他的哥哥是真的要在时隔多日后再次听他弹琴。
只要想到这点,季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手。
门外传来两下敲击声,柔和的女声穿了进来:“阿舟,我们可以进去吗?”
季舟按耐住躁动不安的心:“请进。”
简瞳推开门,讶异地看着季舟一身笔挺的白色西服。
可见他有多重视这次和兄长的会面。
“哥哥,”季舟扬起和季辰相仿的面庞,挂着大大的笑容,“好久不见。”
季辰不得不承认,只是听到熟悉的声音离自己如此之近,鼻尖便泛酸。
“小舟,好久不见。”季辰低低地回应。他抬起手,想要抓些什么,却又条件反射似的缩回。
他病得最重的那些时日,一直在闹脾气。不配合治疗,绝食,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母亲为他操碎了心,弟弟也在那时因他的躁狂而疏远。
“滚开”“我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青春期的小鬼才会干出的事,那些日子他做了个遍,这对于年龄尚幼,一向把哥哥看做榜样的季舟来说,是近乎打碎信仰的存在。
“哥哥,”季辰感觉到少年离他又近了几步,“你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没事。”下意识地,季辰伸出手,揉了揉季舟的头。
两个人都愣住了,季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简瞳弯起眼,还是笑出了声。
“简瞳姐,求你了,别笑了。”季舟捂着猴子屁股一样红的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觉得这样的小舟很可爱。”简瞳依旧是眉眼弯弯。
“男子汉是不能用可爱形容的。”小孩耷拉着脑袋,像是一只霜打的茄子。
“刻板印象要不得,而且你才十二岁。”简瞳摊手。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像是大多数逞强的小孩一样,季舟打死不认自己是个小孩。
“好好,是简瞳姐不好,阿舟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哄孩子的活,简瞳早已驾轻就熟。
“真是的。”季舟嘴角向下撇,“要来听琴就来好好听啊。”
简瞳浅笑一声,拉开椅子,请季辰坐下,接着转身便要离去。
“那个,”季舟偏过头,“你要是想听……也不是不能让你听。”
简瞳诧异了一下,浅浅一笑,并未推辞,拉开另一把椅子,坐在季辰身旁。
季舟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向那架三角钢琴,再度调整座椅,然后试了下音色。
他弹钢琴时,专属少年的稚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近乎信徒一般的虔诚和热爱。
当第一个音节从指尖上流泻,少年便被吸入另一个世界,钢琴不过是沟通的媒介,诉说着少年澎湃汹涌的感情。
简瞳对音乐的了解仅仅只停留在莫扎特和贝多芬这些响当当音乐家的名字上。但即便是她,也能体会少年想传递的浓烈情感,而这脱离形,到达情的水准显然远超同龄孩子。
即使不看身旁的季辰,简瞳也已经感觉到他的骄傲。
一曲终了,简瞳拼命鼓掌,鼓得手都红了:“真的很厉害呢。”
季舟并不在意简瞳的看法,他想得到的只是那个沉默不语的人的想法。
“阿舟真的很厉害。”季辰温柔地对他说。
季舟无措地看着他:“哥哥,我弹得不好么。”
“没有,很好,比我想得还要出色。”季辰神色如常。
季舟一言不发,拿起玻璃杯,回到座位上。
简瞳心觉不对,疾步上前,试图拦下季舟。
少年狠狠把玻璃杯向前砸去,简瞳试图接住,却没受住玻璃杯向下的冲击力,碎成几瓣的玻璃杯让双手沾满鲜血,看起来分外可怖。
“简瞳!”季辰试图顺着声音的方向而去,却被简瞳的声音拦住。
“别过来,这都是玻璃碎片,你会伤到的。”简瞳声音吃痛。
季辰强压下心里的怒气,叫了门外其他人进来带简瞳去外面处理伤口。
“我还有话要跟我弟弟说。”季辰沉着脸。
季舟颤抖着手:“简瞳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事。”简瞳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安慰季舟,可是她疼得脸上发白。
“你先去处理伤口,剩下的我来处理。”
季辰缓了缓声,抬手示意他们赶紧带简瞳处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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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再度紧紧闭起,令人不安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为什么要砸钢琴?”季辰发难,“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作为季家未来的继承人,怎么可以这么撒气!”
“那我该怎么做?”季舟一直掩埋的情绪如潮水涌开,“你们都希望我弹琴,我也有很努力地在练习了,可是你们看着我的时候,永远那么伤心……”
他颤抖着手:“最讨厌弹钢琴了。”
下一句大概会是最讨厌哥哥了。
季辰想着。
但没有,他没有说一句他不喜欢哥哥。
季舟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待着季辰的责骂。
季辰叹了口气,满腔愤怒打在了棉花上:“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看见阿舟的才华落地生花,他名为嫉妒的丑陋情感被被拉开了闸门。
嫉妒让鸢尾溅下血泪,让至纯的水仙染上了血色。
这是他的错,名为嫉妒的丑陋情感是眼前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嫉妒你,嫉妒到几乎要发狂嫉妒你能够如此……正常。”
我是如此的嫉妒,嫉妒你像我的曾经。
季辰攥紧了拳头,苦涩地念起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三岁学画,十二岁拜师,十七岁赴法留学,二十三岁便在世界崭露头角。
二十三岁的季辰可以说自己拥有一切,二十五岁的季辰却期盼以后的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
唯有如此,曾经敬爱的师长才不会扼腕叹息,曾经探囊取物般轻易的荣耀不会让他想得发狂,周围人的声声赞叹也会成为记忆的永恒。
所有人都会忘记,现在二十五岁的季辰是个废物,是个无法遏止对亲弟弟美好前程妒意的废物。
“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说,”在时间凝固之后,季舟选择了打破,“你是那么地完美,完美得让我觉得自己不该有存在的理由。”
“学习也好,体育也好,画画也罢,不管是什么你都能做到几乎完美。所以所有人觉得我也可以,‘你是季辰的弟弟,没道理季辰能做到的你不行’。可是哥哥,事实是,我真的不行。”
“家里不需要我,不,不只是家里,哪里都只要有季辰就可以,季舟是没必要的。”
“不……”季辰如被雷击,牙齿都在打战,“谁说的,是谁说的,是谁他妈的在胡说八道!”
这是季舟第一次看见季辰情绪如此失控。
季舟的眼睛里是浓浓的悲哀:“你看,你以前甚至不会多看我们这些人几眼。”
“哥哥,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以前有多虚伪吧!装成在意全世界的样子……可是实际上呢,你心里只有自己的地位和别人眼里自己的形象!”
玫瑰色的回忆像是玻璃一样,噼里啪啦在季辰的脑海里粉碎了个彻底。
这一刻季辰才发现,原来那个他曾经以为的完美世界,也不全是美好的。
他的玫瑰色回忆,是践踏了多少人的心呢,剜了多少人的血铸成的?
阿舟算一个,那其他人呢?
“对不起,对不起……”季辰对着空气不停地喃喃自语。
不只是对弟弟的愧疚,也是对那些本不该被他轻视的人。
原来是这样。
季辰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现在他确信这是他自己应得的惩罚。
“阿舟,不管你信不信,我听爸妈说我要做哥哥的时候,是我整个童年记忆最深刻的事。”季辰颤着声音说,“我眼睛失明之后,只要想到家里还有你,我就觉得能松一口气,而且……”
“我是爱你的。”
季舟全身颤抖着,眼泪像是断了线。他知道此时至少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张开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发现这是徒劳的。
“你该恨我的。”季辰闭上眼,“抱歉,我不是个好哥哥。”
“又来了,”季舟用手摸了摸眼泪,“你永远都是这样,自说自话,不管别人。”
季辰只剩下苦笑。
“可你还是我哥哥。”季舟红着脸,再次试图开口,却只有比蚊子还小的声音。
“所以我只会嫉妒你,不会讨厌你的。”
“你说什么?”季辰眯起眼。
“什么也没说。”季舟紧紧地捂住嘴。
季辰叹气:“阿舟果然还是讨厌我。”
“麻烦不要总是这么自说自话行不行,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季舟恼火得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明明以前根本就不在意我。”
“不是的,我一直都很在乎你们。”季辰闭上眼,“我以前只是……”
太在意自己了。
季辰忽然明白了,纵然自己以前看得见又如何,在某种程度上他又何尝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周围的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是工具,对发小容月和其他的先姑且称之为“朋友”的亲近,是他为了证明自身合群;对被霸凌的许融伸以援手是为了展示他的和善与正义;而南路,在过去,他对她所有印象也不过是会争自己第一名的讨厌鬼。
第一次,季辰开始唾弃曾经的自己,曾经那个“完美的”季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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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月华如水,照在桌子上半凉的茶水上,映出青年清隽瘦削的脸。
“看起来,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不少事。”
少女轻快地走进来,手上缠着白色的绷带。
季辰蹙眉,语气愠怒:“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简瞳挑眉:“我没受什么伤。”
季辰无奈:“你还差多少钱?”
“啊?”简瞳不明所以。
“是你的家人做手术需要钱,你才这么拼命的吧,你差多少,我都……借你。”
猜到简瞳不愿意接受馈赠,季辰委婉地换了说法,心下暗自决定:如果金额太大,那说什么都不能让简瞳还。
她所给予他的一切,比什么都要贵重。
然而,他没听到往日轻快的声音。
心里不安的预感,在沉默放大到低低的啜泣声时,放到了最大。
他站起身,摸索着靠近她,却在即将触碰那一刻缩回了手:“抱歉,是我冒犯了。”
“我只是想帮你。”
简瞳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没有哦,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的。”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她一边露出那种残忍的微笑,眼泪却还在无声地掉落。
季辰其实看不见,但他能实际上能感同身受简瞳目前身处的几乎窒息的绝望。
于是他走上前,张开手,试图给她一个拥抱:“简瞳,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笑的。”
他是心疼她的,每天都要挂着不是真心的笑是很累的。
简瞳往后退了几步,没有接受他的拥抱,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的很了解我呢,明明根本看不见我。”
“可是不行,我答应过一个人,我答应了他,不管怎么样都要开开心心地继续下去。”
“可你真的开心吗?”
“这重要吗?”还是第一次对他发脾气,言语的激烈让他有些发懵,
“在这个社会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不笑的权利的。”
简瞳笑得凄楚:“你看,如果一开始我不对你笑脸相迎,你根本就不会愿意跟我多待两分钟。”
“可是现在,我对你……”
“现在也是一样,你现在肯定觉得你爱我,”简瞳干脆地打断了他,眼望天边皎洁的月,“可是实际上你并不爱我,你只是依赖我,而且你依赖的还是你想象中的我。”
“如果你有机会复明,在你发现你所倾慕的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子的时候,你一定会失落;如果你愿意再次感受这个世界,你就会在刹那间发现我的一切对你而言,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你拿什么说爱我,拿你前半生未曾发现的爱情吗?”
“别再任性了,……少爷。”
所以你看,其实少爷这个词在哪个朝代,或者说是年代,都可以用。
就像仆人这个词,什么时候都可以用是一样的。
“爱你该爱的人,继续你玫瑰般灿烂的一生吧。”
简瞳用轻柔的口吻对他说。她又恢复了平时的笑意盈盈,那种温和的,讨人喜欢的笑。
季辰沉默着,就好像今夜未曾发生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