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语系的小妞们》温莎林

28、第二十八节

　　饭堂里高声放着高胜美悠扬婉转的“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呀，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呀”这是各大食堂吃饭时最爱放的歌，温柔地提醒空空的肚子里满憋着气的同学们，看见了吧，人家等了一千年都那么好脾气，你们排区区几十分钟的队，就要发脾气，你们---好意思啊？

　　国泰和孙凯热热闹闹足足点了十几份小炒，高高兴兴捧着一堆一次性饭盒离开，负责炒菜的小哥气哄哄地把厨师帽往脑门子上一拱，骂了句“失你码X的恋，失恋了不该吃不下饭吗，还你码胃口特好！呸！下回还失恋！呸！活该！”

　　而就在这当口，偏有个蛮不讲理的女孩就一份糖醋小排的口味和分量大做文章吵吵闹闹，小哥心里的窝火可想而知。

　　“喂，师傅你这个小排怎么炒的呀？怎么这么难吃啊？呃-----恶心死了，我吃一口都要吐出来了！”黄容右手捏着一块吃了一半的糖醋小排，皱着眉头，用左手不客气地敲玻璃窗口，“师傅，你到底会炒菜吗？这是糖醋小排，糖醋小排，你问问自己的良心，有糖醋的味道吗？怎么死咸啊？我说，你们不会抠门到连糖和醋都不舍得多放吧？师傅，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听见了吗？！喂，你自己炒的菜你自己吃过吗？”

　　“听见了，我又不聋！”炒菜的小哥被如此公开一顿不给面子，十分不爽，“叽里呱啦个什么啊？”从炒锅里捞出剩下的几块糖醋小排拿起一块扔进嘴里，把锅底往容儿面前一亮，“不挺好吃的吗？看，色，香，味，俱全！”然后从灶台边拿过两个油腻腻的瓶子“啪”往窗口一放，“长眼了吧？看见没？这是糖，这是醋！肉不得腌吗？腌不得咸吗？自己不长眼别污蔑人，自己舌头歪别怪菜不好！后面还一溜排队的，别在这儿胡吵好不？”

　　上过大学的人应该知道，食堂的师傅掌管着大家的胃，都是很牛气的，而小炒师傅的牛气，那是爱马仕级别。

　　但容儿不吃这套，她的字典里从A到Z没有“忍气吞声”四个字，尤其涉及到吃。

　　“师傅你老实说吧，你是走了总务处哪个领导的后门进来的？你上过烹饪课吗？没钱去学烹饪，你妈教过你炒菜吗？”

　　“唉同学你怎么说话呢？”小哥炸了，“我是正规烹饪学校毕业的！”

　　“哇你可真是砸你们学校的牌子！”容儿摇摇头，“告诉你，这份小排不行，你重新炒一份！”

　　“凭什么？”

　　“不好吃！”

　　“要好吃外面星级饭店里去点！我们食堂的就这样！”

　　“叫你们领导来！”

　　“哟，以为我怕你？哪个系的，辣块里个妈妈，不讲道理，我还找你们系领导来！”小哥不买账了，冷不丁转换声道，用苏北话开骂起来。

　　这下容儿没辙了，站在她身边的洋洋猛然皱紧眉头，竟然立刻同样珠圆玉润地用同样腔调的苏北话回骂过去。

　　“他说什么？”容儿抓住洋洋的胳膊。

　　“不是什么好话。”洋洋皱着眉接着骂。

　　“那你刚才说什么？”

　　“说他是婊×子养的。”

　　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小哥突然笑了，“妹妹，骂得好！不打不相识，今天看你份上，替她重炒一份！”一面狠狠白了容儿一眼，拿起锅噼里啪啦又开始炒，一面对着后面排队的人指指窗口的时间牌吆喝，“小炒时间马上结束了哦，最后一份，最后一份，都走吧！”

　　“唉，师傅，你可别啊，帮我也再炒一份吧！”后面一个男生叫起来，“唉，我同学生病，躺在床上起不来，我替他带的，他最爱吃糖醋小排了！师傅，帮帮忙吧！”

　　“赵立群啊，你为了吃个小炒可真是会编！”有人说。

　　“编什么编？我替林少峰买的，他现在就是躺在床上呢，满身都是伤，动也动不了！”老五大声说。

　　宿舍的兄弟们为了惩罚大嘴巴的老五，为他制定了一系列赎罪条款，极其详细，包括：骑车送四哥上课，接四哥下课，为四哥抄笔记，送四哥去图书馆以及一切四哥想去的地方，替四哥打水，替四哥买饭买菜，如果四哥想吃什么务必买到，替四哥跑腿买日用品，扶四哥上厕所，四哥上完二号给擦后面，四哥上完一号给擦前面......” 最后两条由于四哥的强烈反对而删掉，换成“四哥上一号二号时坚决不得偷看”。
　　由小六监督，如果执行不到位，由兄弟们集体惩罚。

　　小六平时常挨老五挤兑，这回得了这么根华丽的鸡毛，立刻挥舞得跟令箭似地，天天盯着老五。于是老五愁眉苦脸地在食堂求小炒师傅“师傅求求您了，我同学就想吃这个！”

　　“林少到底怎么回事啊？”

　　“跟李科张金茂打架了呗。”

　　“为什么打？”

　　“那两个王八蛋跟林少说要对他女朋友动手动脚，林少那脾气，还不当场打起来？”

　　容儿睁大了眼睛，看看洋洋，洋洋脸上却很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糖醋小排炒好了，容儿接过饭盒，有些迟疑。洋洋对她说，“走吧。”

　　“你听见了吗，林少峰为你跟人打架了！”走到食堂另一边，容儿说。

　　“没听见。”洋洋拿着自己的饭盆坐下。

　　“不是说有人说要对他女朋友动手动脚，他就跟他们打起来了吗？”容儿说，“你不就是他女朋友吗？”

　　“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洋洋淡淡地说。

　　“方越洋，你这么说只有你自己信，充其量我们几个信，你现在可是全校上下公认的，他的女朋友啊！”

　　“那又怎么样？我和他一点实质关系也没有。”

　　容儿撇撇嘴，开始啃小排，“我刚才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看在你的面上，把这份小排让给那个人，现在看来，根本没必要那么好心了！”啃了一口，猛然皱眉，“呸”一口把吃了一半的小排吐出来，“什么味道？比刚才那份还难吃！”

　　“谁要你买小炒的？”洋洋带点嘲讽，“学校食堂里的小炒就是专门骗那些嘴馋的男生和你这样傻乎乎的女生的，我就从来不买，百分之百不会好吃。”

　　“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专门研究怎么给我们改善伙食的吗？干嘛还问我？”洋洋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菜，再夹起一块小排放进嘴里嚼了嚼，“菜要好吃，从原料开始吧，学校的食堂统一进货，大锅菜小炒进货渠道应该是一样的，大锅菜的原料普遍那么烂，能保证小炒的原料好吗？你刚才说排骨死咸，他说那是腌的，腌的时间长了，就说明多半不新鲜。还有，食堂里一般都是一次性处理好原料变成半成品，比如这个糖醋小排，我感觉他们是先把小排煮开晾干放着备用，那是一种很懒的办法，适合大批量处理，我们上海本帮菜里的糖醋排骨，首先选料特别讲究，先飞水，然后用酒，酱油，醋腌一会儿，再油炸，然后大火小火，这样做出来的排骨才能酸甜正好，外焦里嫩，不用吃肉，就算拿点酱汁泡饭吃也能吃两大碗。”

　　这番话听得容儿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

　　“所以我建议你，与其去买贵一倍的小炒，不如就买大锅菜，因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洋洋总结，“干嘛花那个冤枉钱呢？”

　　“方越洋，都说你们上海人特别精，还真是名不虚传。”容儿很佩服。

　　“那不是我们上海人精，是我们上海人穷。”洋洋慢条斯理地说，看看容儿，“这么说，你该高兴吧？”

　　容儿的确挺高兴。

　　“不过呢，”洋洋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我们上海人穷归穷，比某些地方的人为富不仁，要好多了，你说是吧？”

　　“唉，方越洋，你是不是一天不骂人就睡不好觉啊？”容儿皱起眉头。

　　“不是啊，”洋洋忍着笑，认真地看了容儿一眼，“我不骂人当然睡得好觉，不过呢，要是骂了人，睡得更好！”

　　容儿气鼓鼓地抿起嘴，不再说话。须臾，忍不住问，“对了，你刚才都骂那人什么？”

　　洋洋说，“你真想知道？”

　　容儿点头。

　　于是洋洋凑到容儿耳边，把刚才自己用苏北话骂炒菜小哥的话翻译成普通话，听得容儿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方越洋，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没教养的上海人！不对，我怀疑你其实根本就不是上海人！”

　　“我不是上海人？”洋洋这下真的笑了，放下勺子，“来，把脸凑近我一点。”

　　容儿迟疑地凑过去，被洋洋突然一手拧住左边的腮帮子用上海话“乡--下--人！”说着另一手拧住右边的腮帮子“外--地--人！”

　　“这下像上海人了吧？”洋洋笑眯眯地，“我说你的小脸吃什么长的，捏上去手感这么好？我要是你男朋友就天天拿你的脸当苹果啃！”

　　“女流氓！”容儿很愤怒，“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通过政审进来的！”

　　“先问问你自己是怎么通过高考进来的吧！”洋洋反唇相讥。

　　洋洋骂人的方式和她练跆拳道的方式有点接近，看似轻盈跳跃却招招到位，几个翻转下来不动声色地把对方给整得可以，素来让容儿恼火。

　　但是容儿也有一个绝招，叫做无赖。

　　“方越洋，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对我这么不恭不敬！”等容儿终于把自己的脸颊从洋洋的手中挣脱出来，她大声地抗议，“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把你当朋友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抬举！”

　　“那你...希望我对你怎么样？”洋洋毫不激动，“黄小姐？”

　　“我希望你对我...肃然起敬！”容儿脱口而出。

　　“看不出你挺会用成语的啊。好，肃然起敬，”洋洋点点头，“不过...凭什么？”

　　“凭...凭我家有钱！有钱就是有本事，怎么啦？！”容儿耍无赖了，“你不是说为富不仁吗？仁不仁再说，凭我们家富，你就得对我肃然起敬！”

　　洋洋忍不住笑起来，心想可真是个活宝，“好，凭你们家有钱，我就得肃然起敬，那，你打算给我多少...肃然起敬费？”

　　“肃然起敬费？”

　　“对啊，”洋洋认真地说，“你们家既然那么有钱，就该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不花钱就想让人家推磨，这...不太符合你们有钱人的职业道德吧？”

　　“你...” 容儿愣愣地看着洋洋。

　　“你们家再有钱也不会变成我的，是吧？那你们家有钱关我什么事？我有什么必要去肃然起敬呢？”洋洋轻松地说，然后换上一种哄孩子般的口气，“别吵了，黄小姐，快点吃吧，否则你排队买的糖醋小排都冷了，不好吃了。”

　　“哼，我不吃了！”

　　“随你，对了，我有个建议，你要是真想吃糖醋小排，学校西校门出去一点儿就有个菜场，还不如自己去买了好的排骨和作料，再跟饭堂里的人商量商量，借他们的灶自己做呢。”洋洋说。

　　这个话题让容儿眼珠一转，“这个想法好！方越洋，要不，我们一起去买，买回来你做一次给我吃，怎么样？”

　　洋洋淡淡地说，“我只会说，不会做。”

　　容儿很扫兴，“真没劲！”

　　接着吃饭，容儿问洋洋，“你怎么会讲苏北话的？”

　　“因为我家一条街上的邻居都是苏北人，就学会了。”

　　“你住哪儿啊？”容儿忍不住好奇了。

　　“关你什么事？”洋洋自顾自吃饭，不再理容儿。

　　从四岁开始，洋洋随着妈妈在上海住过很多地方，最后一个家在火车站附近。中学时代，天天伴随她复习的不是外滩悠扬的钟声，而是火车站准时准点的汽笛和嘈杂的人声，天天伴随她吃饭的，不是“南京路的风都是香的”，而是苏州河水的阵阵恶臭。

　　当你在一个城市从最上一只角一路辗转到最下一只角，你对她会有最深刻最贴近的认识，然后发现，已经丝毫不再留恋她了。

　　洋洋住的那个区域，连派出所民警都能不来则不来。自从妈妈和那位校长的所谓“丑闻”之后，校长大义凌然地把她开除并在档案上写了“曾试图与领导发展不正当男女关系，经领导严厉批评教育后自动离职”，那句话断送了洋洋妈妈的事业。

　　自从那天妈妈试图自杀被简哥哥救了之后，她们在几个姨妈家辗转了三年多，妈妈几次三番找工作，都由于档案上的那句话而最终断送了，学校的校长基本都是男的，又基本都有个凶悍的老婆，谁敢担这种瓜田李下的风险呢？姨妈们都是工薪族，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一个索性直接说“我看洋洋也不用读什么高中了，去饭店做招待嘛，待遇不要特好”。
　　终于，妈妈在城市边缘的一家职业学校找到一份工作，因为那家的校长是个老太太，看她们可怜，后来还帮洋洋走门路去了一家比较好的中学。

　　于是她们在那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里停留下来。
　　这里的民风粗犷到近乎粗野，官方语言就是苏北话，说上海话等于讨骂，说普通话等于讨打。
　　这里的女孩从生下地来就像今天女孩们向往“霸道总裁爱上我”一样向往嫁给淮海路的落地钢窗和抽水马桶，然而十有九点九是嫁不到的，因为淮海路的父母，比如小六的父母从小就会再三嘱咐儿子千万防贼一样防那种区出来的女孩否则“姆妈死被侬看！”或者更厉害，“屋里房子没侬格份！”；她们多半在十六七岁就早早进厂做工，十七八岁开始轧男朋友，十八九岁不满婚龄就嫁人，到了二十岁去领结婚证。不少女孩其实是被认识没几天的“男朋友”□□后嫁的，因为那些男孩和他们的家庭怕夜长梦多急于生米做成熟饭，也从来没谁认为不合理，只要男的身体健康有个饭碗，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就是女孩子烧了高香了。曾经有个邻家的姐姐，当着男朋友的面被几个小混混□□，后来男朋友不敢报案，只好忍气吞声，只是婚后男的就开始抽烟喝酒，喝醉酒就打她，最后姐姐离婚去了南方，男的最终被送去精神病院。

　　十岁那年，洋洋开始练跆拳道。不是为了风雅，而是为了安全。她家里没有男人，于是高中时每天早晚，她都会开着家门练功，有空就拿着用高压锅煮过的砖头“啪”地劈碎，靠这点，周围那些年轻小伙子们肆无忌惮的目光才多少有些收敛。

　　然而即使这样，高一那年冬天一次从学校自习回家，她依然被几个小流氓一路逼到一条小胡同的尽头。背后就是坚固的墙壁，对面是几个男人喷着酒气的呼吸“小妹妹，不要怕吗，来，哥哥们一起陪你练练功，看谁厉害，过来嘛......” 当时，她手里唯一的武器是一个喝空的汽水瓶。

　　“你们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其实不需要答案，那几双被酒精充得通红的眼中的邪念已经回答了一切。洋洋只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地几乎就要跳出胸口了。这条巷子地势偏僻，附近又有一家嘈杂的工厂，现在工人都在车间里，即使她大声呼救，估计也不会有人听见。那几个男人都高她一个头有余，以她那点功夫，对付一个，甚至两个也许还能争取到逃跑的时间，三个肯定不够。

　　她把汽水瓶握得紧紧的，几乎要把瓶子捏碎。直觉告诉她，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想，如果今天真的被他们□□，就和他们拼了。

　　“想干什么？”为首那个色迷迷地笑起来，“你说想干什么呢？放心，只要你乖乖的，大哥会让你舒服的！”

　　“各位大哥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去醒醒酒？我还不到十八岁，□□罪会判得特别重。直说吧，你们如果弄死我，我家里肯定会报警，你们如果弄不死我，我肯定会报警。”洋洋冷冷地说。

　　“谁他妈要□□你？是大哥喜欢你！男欢女爱你他妈的懂不懂？小骚×货，给脸不要脸是吧？好，不要脸大哥就不客气了！”为首的那一个脸色一沉，慢慢地走上两步，冷不丁“啪”地扇了她一个大耳光，然后又一个大耳光，洋洋只觉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的液体直冲口鼻，让她几乎呛得喘不过气。

　　就在那时，随着一声响亮的玻璃破碎声，洋洋手里的汽水瓶在背后坚硬的墙壁上磕得碎片四溅，那个男人只觉得一只有力的手抱住自己肩膀，须臾之间，他的身体已经靠在洋洋身上，两人的身体之间，隔着那个碎掉一半的汽水瓶，尖利的缺口，紧紧抵着他的心口。

　　“喜欢这样是吗？”洋洋急促地喘着气，黄昏里，她的眼睛闪着灼亮的光，一半像火，一半像水，“喜欢的话要不要再近一点？”说着手里稍稍用劲，那个瓶口抵得更近了，“大哥，天快黑了，你妈还在家里等你吃饭吧，是不是应该早点回去？还是...你今天不想回去了？”

　　那两个醉醺醺的同伙直接吓呆了，话也不敢说。

　　洋洋对面的那一个流氓酒醒了一大半，脸色一半青一半白，“小妹妹，别乱来，别乱来啊......”流氓想挣脱，不料洋洋的手顺势有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不得动弹。

　　“想死的话，就说，谁先死？！”洋洋的眼眶里慢慢涌上泪水。

　　“小妹妹...不要...不要啊，千万不要，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结果是那流氓几乎被吓尿了裤子，等洋洋松开手，转身就跑。

　　洋洋回到家，进门就直冲自己房间，锁上门，倒在床上，半天动不了，鼻血染得床单上殷红一片。妈妈敲门问她怎么了，她说，回家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个晚上，当十八岁的林少峰在擦父亲耳光扇出来的鼻血时，十七岁的方越洋也正在另一个城市擦被流氓耳光扇出来的鼻血。

　　高三时，对街的苏北阿娘替自己的儿子看上了她，找妈妈提过，被客气地拒绝了，阿娘不死心，直接来找洋洋。

　　苏北阿娘是个热心人，最近儿子又特别出息，在上只角一家星级酒店当上了厨师，时不时给洋洋家里送来一些点心吃食，专门说明“这是外国人吃剩下来的，很贵的哦”，弄得洋洋母女当面道谢不已，背后还得小心翼翼地扔掉。

　　“我说，你娘那个毛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家不就等于绝户了吗？”热心人往往不太会说话，急于达成愿望的热心人就更加如此，“我们阿光啊，现在工资一千八了，出去看看，大学毕业生都没他高，一条街上多少小姑娘喜欢他，他就是看中你......要我说，上什么大学，四年读出来也就一千多，到阿光他们饭店去做服务员，会英语，进去就八百还有小费，一个月......”

　　洋洋微笑地看着阿娘，到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剪刀，松开自己的头发，干脆地剪下一缕，放到阿娘面前，“我想过了，要是我妈走了，我去五台山做尼姑，你们阿光真喜欢我的话，就陪我去，做和尚，一路上有个伴。他要是愿意，这是我给他的，算是信物。好不好？”

　　阿娘目瞪口呆，但觉晦气当头，操起苏北腔骂了整整半个小时，回家之后，把N盆洗脚水泼到方家门口。

　　“你做啥这么讲？”妈妈叹气，“他们是老实人。”

　　“老实人更应该讲清楚。”

　　妈妈沉默半晌，“人和人不一样的，妈妈这辈子是没有碰到好男人。”

　　“男人都是些猪，猪还用分好坏吗？”洋洋淡淡地说。

　　“那...你简哥哥也坏吗？”

　　洋洋没说话。

　　妈妈又沉默一会，“我还有简文涛家电话，要不要给你？”

　　“不要，”洋洋摇头，“除非是为了给你动手术。”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呢？”

　　“不放心就多活点时间。”

　　“我在想我走了，你日子会不好过。”

　　“不会，因为你在的时候，我日子就不好过。等你走了，不会差太多的。你放心吧。”

　　妈妈生命的最后一年中，从来不忌讳谈死，洋洋觉得，那时因为她怀着一颗求死的心，因疾病而死，对于妈妈这种既不够勇敢到征服生活又不够勇敢到自杀的人来说，是种解脱。

　　就在外语系男生宿舍里给范明同学开疗伤宴的时候，走廊那头的物理系男生宿舍正在开庆功宴–他们的系草出师大捷，泡到了外语系的系花，当然值得庆祝。

　　物理系男生和外语系男生之间素来有点不大不小的梁子，起因是徐伟老师老爱对着理工科的辅导员们吹嘘“我们系的男生宿舍，从来就没有臭袜子的味道，这就叫人的素质，就叫档次，就叫层次！我们系的男生宿舍，已经接近女生宿舍了，不信自己去看！”

　　其他系的辅导员听过就算了，偏偏物理系的辅导员特别认真，物理系嘛，天天“假定有一个平面，假定那个平面表面足够光滑”，于是假定徐伟老师说的话都是真的，对着物理系男生板着脸一顿臭训。偏偏物理系的男生呢，也天天忙着“假定有一个平面，假定那个平面表面足够光滑”于是假定他们辅导员的话都是真的，火冒三丈，查了字典来指桑骂槐sissy来 sissy去说外语系男生都是娘娘腔“臭袜子味，男人味也！”。外语系的男生只好无奈解释“我们怎么会没有臭袜子呢，我们当然也有臭袜子，只是善于储存臭袜子而已嘛”；外语系男生舍长普遍规定，脏短裤臭袜子一定要用至少两层塑料袋包起来。

　　刚解释完，物理系辅导员就真来检查了，刚巧那个星期做值日的是张彦，张公子原本就爱干净，加上徐伟老师打过招呼，那个星期又比较闲，于是地地道道把宿舍卫生搞了个底朝天，规定所有人用三层塑料袋包臭袜子，还弄来几个小盆栽，图书馆借来几本叔本华荣格尼采什么的摆在书架最显眼处，角落里撒上点他的宝贝古龙水，顿时窗明几净，幽香阵阵，把宿舍的逼格拉高N档。物理系辅导员一看，草，这他妈简直就是女生宿舍嘛，回去又把物理系男生臭训一顿，从此梁子就算结下了。

　　梁子归梁子，真正的导火线是工学院男生和外语系女生们的牌局。那段时间，牌局进行得如火如荼而且恋爱成功率特高，有些女孩的“牌位”价格被几番炒作，超过了五十块，弄得宝哥开始认真考虑“调控市场”以免发展过热。

　　在Q大，数理化原本是理工科三大系，然而到了九十年代中期，随着工学院的崛起和一批学术牛人的出现，情况变成了“工学院的才子气昂昂，数理化的傻蛋排成行”，期间差距可见一斑。物理系的女生比工学院还少，在恋爱战场上，同为游牧民族，眼看着工学院男色们攻城拔寨捷报频传，物理系的男生们能不着急吗？他们试图打进工学院和外语系女生的牌桌，但屡屡被宝哥不留情面地赶出来，就像Dr. Seuss童话里可怜的光肚史尼奇们只能站在冷冰冰的海滩上眼睁睁看着星肚史尼奇们兴高采烈吃法兰克福烤香肠自己却饥肠辘辘。于是恼羞成怒，外语系男生们就顺便跟着躺枪了。

　　物理系，无理系，无礼系也。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礼尚往来，外语系男生私下里称呼物理系男生们为“庶人系傻叉”。

　　那天晚上，庶人系傻叉们酒喝半醉，竟然不顾外语系这边还在疗伤，悍然派人来传话，提出两个系足球队比一场。

　　物理系球队是理工科里最厉害的，外语系男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谁都没说话。

　　To 踢 or not to 踢，that is the question。庶人系傻叉们的用意很明显，跟工学院球队踢觉得把握不太大，柿子捡软的捏，想趁热打铁接着杀外语系男生的气焰，何况，外语系男生踢球，外语系女生也会去看的嘛。

　　To 踢，十有八九会输，那会显得很怂。而Not to 踢，那会显得更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