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清羽习习

13、十三

　　入夜，被梵呗钟鼓之声萦绕了一整日的珞珈寺收敛了白天里的热闹。喧嚣人潮退去，百年古寺静静伫立山中，目送着僧侣与香客各自鱼贯往禅房中歇息。

　　兰郁与奚南廷已在桌前对坐了好一会。奚南廷手里把玩着瓷杯，不疾不缓又倒了一杯茶。素茶和果子是寺中小和尚送过来的，顺带告知他们如要用热水可去膳房自取。
　　客房左手侧竖了一道木制三折屏风，屏风后摆有供人洗漱沐浴的器具。兰郁有睡前沐浴的习惯，但今日出行不曾带上三元四喜，兰郁瞥了一眼正慢悠悠喝茶的奚南廷，心道总不能支使堂堂大将军亲自出马陪他去膳房提水。

　　奚南廷似有觉察，侧过头来：“怎么？”
　　兰郁摇头示意无事。
　　“那还不打算休息吗，你不是说昨夜没睡好。”
　　兰郁犹豫片刻，终于拿定主意站起身：“是……那我去睡了。”
　　还没等他走到床前，奚南廷放下手中茶杯，在他背后开口：“想不想洗个热水澡？”

　　兰郁讶然回头。奚南廷已起身松了松筋骨，从柜子里翻出干净中衣和帕巾打了个包袱，提在手中，冲兰郁扬了扬下巴：“带你去个地方。”

　　珞珈寺依山而建，有殿、阁、堂、轩数十座，又有大小房舍几百间，错落有致地坐落山间。山中林木繁多，石阶两侧皆是参天古木。所幸今日观音诞辰，沿路都亮了灯火，才不至于让人在漆黑林木中迷失方向。
　　兰郁一边小心脚下凹凸不平的石阶，一边往四周打量，和早晨通往后殿的并非同一条路，不知奚南廷为何对此地如此熟悉，也不知奚南廷要带他往哪儿去。
　　正思忖间，脚下不留神被石块绊了一下，下一瞬间已经被身边人拉住手臂：“小心。”
　　奚南廷一手提着衣物，一手拉住他的手：“这条路少有人来，杂草碎石多，当心脚下。”
　　兰郁问道：“它通向何处？”
　　奚南廷并不作答，只笑笑道：“等到了你便知道了。”
　　兰郁便不再问，望了一眼二人拉在一处的手，又抬头去瞧前头灯火阑珊处无尽的黑暗，心中满怀好奇。

　　二人沿着山间石阶走了一炷香时间，绕过一块挡在路中央的天然巨石，奚南廷道：“到了。”
　　兰郁从他身后探出目光，望向前方，惊诧地微微睁大了眼：
　　面前一片水汽氤氲，热浪扑面——是一处山间温泉！
　　天然热泉从山间石缝渗出，聚集在此汇聚成池，经过人工修缮，被建成大大小小多个温泉池。或许是此处气候四季如春，四周花木都生长得要比山中其他更繁盛，池边更有一株年份悠久的盘虬桃树，正开满一树繁花，不时有花瓣随风而落，点缀在池面上。

　　“算算时间，上一次来此处泡温泉已经是七年之前的事了，这里的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奚南廷沿着池边的石子路往内走，兰郁小心跟在他身后。
　　池边有打磨成长凳状的石块，奚南廷寻了块干净的地方放下包裹，径自脱下外袍与中衣，露出上身，只穿着衬裤下水。他试了试水温，又回头对仍站在岸边的兰郁道：“下来吧。”

　　兰郁留了件打底的薄衫，徐徐下水，温热的泉水一瞬间包裹周身，让人不由放松下来。
　　热气溶溶，兰郁背靠池壁，不自觉阖上眼，身处温泉环抱之中，仿佛一日的疲惫都被泉水洗涤，只觉身心舒畅。

　　二人沉默不语，唯有奚南廷有一搭没一搭揽水泼水的声音。惊蛰已过，山间春虫苏醒，若有若无地鸣叫，时而有桃花瓣落入水中，泛起几丝涟漪。
　　兰郁睁开眼，隔着水汽望向奚南廷，问道：“此处有天然温泉，为何不见人来？”
　　“现在不算是泡温泉的好时候，冬日里山中下雪，等到天晴，雪还没化，那时候来此地的人会多一些。”奚南廷一手枕在脑后，漫不经心道，“不过留云郡人大都不爱泡温泉，江南的冬日不算太冷，唯有体寒者为调治内寒会经常来此。不像你们京城人，还会特意引了山中温泉水往别院里造温泉池。”
　　兰郁心下一动：“奚将军，我年幼时来留云郡暂住，是为何来？”
　　奚南廷掀开眼望向他，并不见疑惑他为何突发此问，只是答道：“你自幼体弱，时常缠绵病榻，你母亲听从名医说法，将你送来江南调养。”
　　兰郁微微一笑，没有再问。
　　留云郡人不爱泡温泉，奚南廷习武之人自然从小体质健硕，为何会对此地轻车熟路，显然有了答案。

　　奚南廷望他微笑，还想说些什么，忽警惕地直起身往外一望。
　　兰郁不明所以地跟着看过去：茫茫夜色里，一片寂静，唯有天际飞鸟掠过。

　　但那只飞鸟，竟是径直朝着他们所在的温泉池飞来！

　　奚南廷看清了来者，反倒放松了神色，重新又靠在池壁，一边朝飞鸟伸出手。而那鸟竟然也似是认识奚南廷一般，直接往他手上一停，咕咕叫了两声。
　　兰郁这才看清：是一只信鸽，足上还绑了一个小竹筒。
　　“是给你的传信？”兰郁讶然。
　　奚南廷一边拆信筒，一边应了声，道：“陆冰那小子的信。”
　　兰郁不解：“可你们昨日才见过……”他忽得紧张起来，“难道是有什么紧急军情？”

　　奚南廷已经取出竹筒中的纸条，打开看了一眼，神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只简短道：“不是军情。”
　　“那是出了什么事？”兰郁观他神色不善，也跟着提起心来。
　　奚南廷将枝条揉成一团，随意往外一丢，语气似乎有些咬牙切齿：“是一件若是昨天他当面告知我、必然会被我揍得下不了地的事。”
　　他看了一眼旁边石头上自顾自踱步的信鸽，冷笑一声：“怪不得特意挑我今日不在军营的时候，叫个信鸽来传信……他也知道……”

　　兰郁满目茫然。
　　奚南廷沉默片刻，忽的伸手往他头上一拂。
　　兰郁：“？”
　　几片花瓣落在他面前。
　　再抬头时，奚南廷的脸色已经变好了一些。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对兰郁笑了一笑，语带安抚之意：“不关你的事，是……之前军营里的旧账。
　　“有一个我不想在留云郡见到的人，来了留云郡。若陆冰昨天告知我，我还能让那人进不来留云郡，但他偏偏知情不报，为那人隐瞒多时。”

　　兰郁默然。
　　他不由想起自己当初来到留云郡，似乎也是同样的处境。
　　……如此看来，奚南廷没有将他揍得下不了地、而后赶出留云郡，已经算是手下留情。

　　只是……还有什么人，会让他同样不想见到呢……

　　奚南廷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又道：“那人和你不一样。”
　　兰郁还没想出来会是何种不一样，奚南廷已为他揭晓了答案：“她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