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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猜心 ...

  •   太初宫的夜宁静而神秘,太阴星隐匿在云中,天地混沌,一丝风也没有。
      几个黑影轻巧地绕过皇宫宿卫,来到皇帝的寝居长生殿前,趁着门口守卫的禁军换岗的工夫,轻易便摸进殿去,直扑了皇帝的御榻,举剑便往榻上刺。
      夤夜晦暗不明,看不见榻上的人,杀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下手的,不管会刺中哪里,只管下手。
      剑锋掠过,却发现事有蹊跷。
      床上分明没有人,一只与人身等比的布偶裹着被子,接受了带着深深仇恨的刺杀。
      “不好!中了妖后的计!”
      杀手抽身欲退,四门大开,宫灯齐明,全副武装的禁军闯了进来,劲弓与长剑的寒光晃人的眼,在一团杂乱的辉光中,被拱卫于中央的女人,胸前的龙纹十分耀眼。
      被团团围住的杀手视死如归,领头的竟然抬手指着早就下好圈套的女皇帝,笑得十分猖狂:“妖后!我等今日身死,还有后继之人,怨愤与厉鬼将常伴你身,篡夺我大唐江山,苍天有眼,使妖后永不安生,永不安生!”
      “拿下。”
      冷漠的一句训令,禁军上前,还没有收紧包围圈,杀手们却一个个都倒了下去,宿卫的将军李多祚俯下身挨个探了探鼻息,回身跪道:“回陛下,都已经死了。”
      看来是早就没想要活着回去,才在舌下□□,要与她同归于尽吗?武皇心下暗叹,这次的刺杀不比以往,杀手比什么时候都更有决心,况且……
      回身余光一瞥跟在自己身后的上官婉儿,她面对倒了一地的杀手,那怔愣的目光加深了武皇的失望。
      “有人要刺杀朕,这个消息,朕在半个月前就知道了。”武皇冷冷一笑,“但是有人比朕更早知道,朕等了很久,给足了时间,却没有等到她主动坦白。”
      “陛下!”令所有人惊讶,竟然是从来都深受圣人宠爱的上官才人跪了下去,“婉儿有罪。”
      “哦?”武皇装作不解,“上官才人有什么罪?”
      “婉儿自大,以为凭自己三言两语就能阻止叛贼。”婉儿咬了咬唇,斟酌着说话,“他们是来找过婉儿,但婉儿拒绝了此事,也劝说他们不要挑战悖逆的死罪,婉儿没能拦住……”
      “他们来找过婉儿?”任她跪着,武皇的脸色从没有如此冷若冰霜,话中的讥讽也令人胆寒,“婉儿可知,包庇叛逆,同是死罪?”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白天还在共议朝政,晚上就突然发难。婉儿跪在冰冷的地上,她岂能不知这是死罪,可那几个杀手根本就不是可以成事的职业“杀手”,他们一个月前来找她的时候,口称是上官仪的学生,要让婉儿参与进来为家人报仇。婉儿拒绝了他们并且好言相劝,看在是祖父学生的面子上没有上报,更是料想这几个文人根本杀不进戒备森严的皇宫里去。可如今武皇几乎是把守卫撤去放他们进来,说是围捕逆党,分明是把刀锋指向了婉儿。
      君要臣死,那还有什么好说。
      皇帝连正眼也不瞧过来,婉儿跪着,只望着女皇赭黄色的袍角,她猜她懂得主上的意思,并无一句辩解,只是低头认罪:“婉儿知罪。”
      殿内的气氛凝固了,没有人料想到这样一次预料之中的围捕逆党,最后会把罪归到上官才人的头上来。而上官才人竟然认了罪,领罪无异于领死,所有人都等着天下一人的宣判。
      “是谁指使你,为何不上报,还牵连有哪些人,这些,都要好好说清楚。”静得出奇的大殿里只有武皇的声音,她始终没有低头去看跪在脚边的婉儿,也无人敢冒犯她周身令人胆寒的杀气,只听她停下一阵,唤道,“周侍郎。”
      “臣在。”秋官侍郎周兴忙出了列。
      武皇拂袖,移步向御榻边去:“拉下去,仔细审。”
      “是。”周兴忙招呼禁军来抓人,婉儿始终沉默不言,武皇要审她而没有立刻治罪,该庆幸却始终让人庆幸不起来。
      御榻前横着的尸体绝不能脏了武皇的鞋底,禁军和殿上侍臣迅速处理着现场,武皇目不斜视,脚步也没有稍缓,带着朝上的端庄坐上新换了床褥的御榻,让候旨的人们都下去。
      算是暂了这一桩弑君案,只是殿内的气氛依然沉闷得可怕,侍臣们巴不得赶紧避过,只有周兴没有立刻回诏狱去,而是候在门口,找不到时机进来。
      武皇斜倚在榻上,斜睨着门口畏畏缩缩的周兴:“周侍郎有话说?”
      周兴提着绯红官袍进来跪下:“臣来请陛下的示下。”
      她当然知道周兴是在等什么,谁不知道婉儿是她的信臣,只怕没人敢审,武皇扶了扶额,长叹一声,道:“照朕方才说的仔细审,不过毕竟是跟了朕这么些年的人,不许动大刑。”
      周兴细味了一番武皇的话,精明的眼珠子转了转,俯首听旨:“是。”
      武皇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累,扶着的额头越来越疼,什么也不愿再想,挥手让周兴也去了。
      “仔细审,又不许动大刑?”
      周兴把圣旨传到,让最常为武皇办事的游击将军索元礼也感到一丝棘手,起身往栅栏那边望了望,望见狱中那抹窈窕的身影,想起什么似的一笑:“侍郎放心吧,包在仆身上。”
      周兴观察着索元礼放松下来的神情:“你有办法了?”
      “圣人不许动大刑,不就是为了顾全才人的颜面吗?才人毕竟是跟了圣人十余年的人,才人的颜面就是圣人的颜面,咱们为圣人办事,自然不能不顾圣人的颜面。”索元礼琢磨着,缓缓说道,“可圣人又让仔细审。往常圣人让仔细审,都是要借题发挥,造一次大狱出来,清洗下去一批逆党,圣人把才人交给诏狱来审,只怕也存了这样的心思。”
      “索将军聪明啊,替圣人办成了事,我这位子免不了给你坐的。”周兴冷冷笑着,嘲讽这一脸巴结的下官。
      “周侍郎这是哪里的话,侍郎是诏狱之主,仆等好好干,不过是想要给侍郎长脸罢了。”索元礼把话说得客套,比起在逼供时的咄咄逼人,在主官面前换上了一副极尽谄媚的面孔。
      “什么诏狱之主?圣人才是诏狱之主。”周兴觑着眼瞧他,勾唇笑道,“我把这事交给你,办得好,领圣人的赏,办不好,领圣人的罚,你好自为之吧。”
      “是是是……”索元礼恭送周兴出去,在周兴的身影消失在诏狱走廊尽头时,脸上巴结的笑意渐渐凝固,终于消失不见。
      周兴急着把案子推出去,武皇把爱臣交给诏狱却态度不明,周兴宁愿不领这个功劳也不愿触了逆鳞。
      索元礼急着把案子揽过来,这案子极易罗织成大案,一旦办成,便再也不用看周兴的脸色行事,就算冒一点险,为了翻身也是值得的。
      不就是不动大刑的逼供吗?这还难不倒他。

      婉儿已经做好了像在掖庭宫里做错了事那样,将要被毒打一顿的准备,可主审的索元礼似乎对她客客气气,既没有上刑也没有逼问,而是给她单独一间牢房,只是这屋子好像有点不一样。
      白墙四围,只有一张石椅在中间,婉儿被绑在椅子上,牢门一关,里面一个看守也没有,看不见外面,屋里掌的灯被调到最亮,映得白墙十分晃眼。
      压抑的不舒服感。
      这是婉儿进来之后对这个房间的第一感觉,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还有些精神的脑子里,却懒得思考这房间的奇怪。婉儿想不明白,武皇不杀她却要审她,究竟是如往常要她收心的警醒,还是真的要抛弃她了,要借她的案子再掀一次轩然大波。
      婉儿轻哂一声,对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好笑,武皇恩威并施地磨炼她不是一两回了,这次不过是自己做得过分了,才会被发配到这诏狱里来。有人要弑君,她竟然掩盖了下来,那些人再是祖父的学生,她也不该这么做。她早已不单单是祖父的孙女,能够跟在武皇身边,正因为她剥去了自己家族属性——她是武皇的才人啊,怎么能置武皇的安危于不顾?
      是她做错了事,武皇是要她在这里想清楚,好好认个错吧?
      “索将军!”思忖毕,她抬头便喊。
      牢门开了,一身红袍的索元礼迈步进来。
      虽只能抬头看他,但婉儿的眼神依旧有宰辅之臣的威严,她望着索元礼,一字一句诚恳地说:“索将军,我要招供。”
      “哦?才人这么快就要招供?”索元礼藏在袖子里的手摩挲一阵,也不让人送来纸笔,只俯视着婉儿,觉得这个聪明的才人此时无比天真,“才人想招供什么?是夏官尚书姚元之通敌送来了那几个杀手,还是凤阁侍郎魏元忠怀恨在心,指使才人这么做?”
      婉儿眉头一皱,心下一惊:“你说什么?”

      虽然疲惫不堪,但一夜难寐,武皇终于还是放下了手里奏疏,看下面伴驾的周兴,问:“周侍郎不在诏狱里主持,到武成殿来做什么?”
      周兴知道皇帝要问什么事,恭恭谨谨地跪奏:“回禀陛下,上官才人的案子交给游击将军索元礼在审,臣知道他是个办事细心的,定能替陛下分忧。”
      周兴竟敢猜她的心思,武皇面上不悦,又拿起案上的奏疏:“朕没有在问她的案子。”
      “是。”周兴低了头,斟酌了半晌,见武皇也不让他回去,心知是还在等着他说话,便继续奏道,“索将军说,上官才人好像心怀怨忿,不言不语的,只怕得多磨两天,才能开口啊……”
      “朕让你们仔细审,一夜过去什么结果都没有,急着奏报什么?”武皇更加不悦了,把手里的奏疏扔在桌案上,“啪”的一声,吓跪了满殿的人。
      她还敢怨忿?莫非从前在圣驾面前的乖巧都是装的,不过是要她服软上封客客气气的书信来,担保将来再也不自作聪明了,竟连这样的心思也猜不出来吗?武皇越想越觉得不值,自己连大刑都给她拦下来了,关她在诏狱里是要她好生自省,再看看那些背叛圣驾的人是什么下场,至少吓一吓她,莫要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
      武皇真是怕她恃宠而骄才把她关进诏狱里来吗?
      可武皇怎么会不知道那些酷吏的手段?进了诏狱就是身不由己,婉儿招供不成,索元礼的意思分明是要她咬出更多的人来。可是姚元之正在河北平叛,上前线的夏官尚书怎能忍受朝廷的釜底抽薪?魏元忠是平定扬州叛乱的功臣,在万马齐喑的朝堂毛遂自荐,带头站在武皇的一边。两位都是在武成殿共事的贤臣,她怎么能因酷吏的威逼,就把两个宰辅重臣咬出来?
      武皇不会不知道酷吏擅长罗织连坐,却仍让她入狱,谁知道索元礼是不是奉旨,是不是一纸圣谕让索元礼来审她?
      婉儿有些想不动了,一夜过去,精力倒是消磨了不少,这才发现这间屋子的恐怖。明亮的灯烛彻夜不息,明晃晃的白墙亮得人发慌,一夜没合眼的疲惫侵袭,困意弥漫,灯光却晃得人难以静心。
      正在昏昏沉沉之际,牢门开了,还是索元礼走进来,徐徐问话:“才人想明白了吗?要不要招供啊?”
      “我昨夜就要招供的,将军忘了?”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他,婉儿扯出一抹笑,虽比昨夜狼狈,却仍带着朝上重臣的骄傲,“是我知情不报,对不起圣人,但凭圣人处置。”
      索元礼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强作精神的样子,抄着手问:“哦?这么说来,跟朝上的人都没关系咯?”
      婉儿仰头:“索将军想要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想要有什么关系,是圣人。”索元礼靠近了些许,罩在他的阴影下避去一屋子的光芒,婉儿反而觉得舒服了些,“才人是知道的,诏狱不比刑部的大牢,是替圣人办谋逆大案的地方。什么是大案啊?广为罗织,把站在圣人对面的人都罗织进来,就是大案。”
      婉儿盯着他,质问道:“索将军认为圣人想要把我的案子做成大案?”
      “难道不是吗?”索元礼反问道,“才人还以为圣人宠着你啊?谁不知道你上官才人是圣人心尖上的人,谁也不敢审的,周侍郎就不敢审,这不,借着我的手来审。把谁都不敢插手的案子送到诏狱里来,这又是什么道理?圣人若是真的宠着你,就该亲自来审你,可你看一夜过去,圣人来了吗?”
      婉儿不语,平时议政她比谁都聪慧,可在这鬼地方待了一夜,脑子里难免有些不清楚了。况且她从来都难以确定,从不直言的武皇总是轻易就变脸,昨天还是信臣,今天就身首异处的先例多得是,自己对她那点微薄的倾慕之情,只怕武皇不屑一顾吧?
      见她不语,索元礼笑道:“才人啊,你是最聪明的,身处其中却难免着迷。圣宠这种东西,从来就不会稳固。才人读的书多,不用我说也知道,在前朝,晁错是多么风光的大臣啊,汉景帝要杀还不是就杀了;在后宫,钩弋夫人那么受宠,末了还不是死在汉武帝的手里?君王的脸变得最快,一时有一时的所好,没有谁能永获恩宠。就说如今,我在诏狱见得多了,那些被扒下紫袍的宰相,刚进来时哪一个不是铮铮傲骨,哪一个不是心存侥幸,觉得圣人顾念旧情,过不了几天就会来救他。可圣人来了吗?这边在凤凰晒翅,只怕圣人那边,正莺歌燕舞呢。”
      寄希望于武皇,是一种侥幸吗?
      婉儿一怔。是啊,武皇富有天下,岂可顾念一人?武皇的朝廷,离了她一样的运转,武皇已经登上大位,开设诏狱便是表明态度,她没必要与背叛她的人合作,那么把上官仪的孙女留在身边又是为什么呢?她早已失去了笼络人心的意义,再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了。
      武皇真是这样想的吗?要她临死之前再带走一批站在对面的人,成全她最后的价值。
      利用?婉儿轻笑一声,觉得眼睑沉重,无力去想这些,武皇要杀她,原也不是什么罕事,如今她只想要好好睡过去。
      索元礼挪开了步子,往旁一让,晃眼的灯光又笼罩了全身,刚刚闭上的眼又被迫睁开,婉儿看着索元礼,声音轻而坚定:“供词只是我有罪,我不会咬别人的。”
      “才人这又是何苦呢?”索元礼绕到她身后,俯下身将目光与婉儿平齐,眼里也映出烁烁的灯光,体会了一把心慌的感觉,“左右都是一死,何苦熬上这么几天?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才人招供了,您乐得自在,我好去交差,圣人也高兴了不是?”
      不相干的人?是啊,武皇任用酷吏,就是要打压那些“不相干的人”,她上官婉儿凭什么以为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可是武皇不仅要杀她,还要让她供出别人来,把借题发挥运用到极致,是武皇的办事风格,但把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到贤臣头上,婉儿却做不出这种事。
      不合作,就得继续熬下去,武皇有的是办法折磨人,诏狱宛如地狱,她真的能逃出生天,或是求一个好死吗?武皇难道真的完全不顾念一点旧情,连个好死也不赐给她?
      婉儿凄然一笑,她想明白了,自己在朝堂上再是身居高位,也不过是武皇的爪牙,从最光辉的地方到最黑暗的地狱,不过凭了武皇的一句话。上官婉儿可以在朝堂上左右逢源,可一旦身陷这种地方,所能倚仗的,不过是武皇的一句“舍不得”。

      她一定以为我还会像往常一样舍不得!
      诏狱一点消息也没有,一整天没有婉儿的伴驾,武皇还真有些不习惯。不适的感觉涌上心头,武皇被这横空劈下的想法恨得直咬牙。
      有什么舍不得的?能在朝廷上拿捏主意的人又不只她一个,武皇往常做皇后、做天后的时候,不也没有倚重她的几句谏言?三省的宰辅走马灯似的换,凭什么单单就离不开她?
      话虽这样说,武皇还是忍不住的担心,就算早已吩咐好了不许动大刑,却还是让李多祚去暗暗探了一通,确定那些酷吏没有为邀功自作聪明。
      “陛下,臣探过了,上官才人是单独一间牢房伺候着,进出都没有送任何刑具。有熟识的外间看守也说,从未听见有什么声音传出来,应该是确实没有用刑。”李多祚回宫禀报,早在领这道圣谕时就十分意外,圣人既舍不得才人在诏狱,又为何偏要把她关进去呢?
      “索元礼还算是个知心的。”武皇放下了心,又警觉地问,“你没有明着去吧?”
      “岂敢。臣只是托禁军里有熟识的人,私下里找诏狱的看守问了问。”李多祚倒把圣意摸了个准,圣人虽舍不得才人,也想让才人在诏狱里吃点苦头,他这个宿卫将军一旦亲自去过问,只怕诏狱里的那些人精得把才人供起来,那可就背离圣意了。
      点点头让李多祚下去,武皇坐回书案边,昨夜的行刺还历历在目,这一天虽说也是忙忙碌碌,却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武皇不想承认,自己这一天之中,想等的无非是诏狱的来信,然而一张字纸也没有呈到她的案前,她还想着是不是索元礼为难婉儿了,可李多祚的回报明明白白。
      既然没有用刑,那为什么闷着不说话?难道跟随这十来年的情分,连这点默契也没有?还是婉儿根本就不想服软,以为拿捏了皇帝的宠爱就能为所欲为,左右是换个地方睡觉,在诏狱里跟在别处没有两样,她是要等着皇帝不习惯少了个伴驾,纡尊降贵去找她!
      恼怒无人诉说,憋在心里就成一口闷气,武皇把手里茶杯往桌上一砸,漾出的茶水溅在一桌子的文书上。

      第二个长夜艰难过去,武皇一口无名气没处发泄,婉儿却更加煎熬。在这间屋子里,白天和黑夜没有分别,婉儿仿佛置身极昼,一日一夜的不食不寝,使她的身体迅速地垮了下去。
      武皇真的不要她了吗?
      这种想法越发强烈,或者说,倒不是这想法有多强烈,而是无力再有别的想法。这样的煎熬比用刑更甚,婉儿觉得若不是铁链的绑缚,她可能连坐都要坐不稳。
      困顿感席卷而来,饥饿感靠了边站,婉儿觉得自己快要睡过去了。
      正当此时,牢门一开,又惊动敏感的神经。
      还是索元礼。
      他总是能准确地在她要睡过去时进来,一天十来次的熬审,不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
      “索将军不必白费力气了,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招供的。”强撑精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婉儿都没有抬头看他。
      索元礼却是笑了两声,见惯了罪犯嘴硬的酷吏,总是能笑如地狱魔鬼:“才人跟了圣人这么久,也该明白了,在朝堂上最难的是求生,在诏狱里最难的是求死。圣人想让人招供的事,难道还有因罪犯嘴硬而实现不了的吗?”
      是圣人要她招供吗?
      不,圣人就算不要她了,又怎么会糊涂到把姚元之和魏元忠带上,明明白白地自毁长城?
      婉儿摇了摇昏昏沉沉的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想睡觉,把这一切都当作一场噩梦,醒来是死是活,也都没有关系了……
      “唔……”
      深入骨髓的痛牵动神经,困意被突然袭来的刺骨痛觉震散,婉儿瞪大了眼,用力捏紧拳头使得铁质的锁链哗哗作响,额上的冷汗簌簌坠下,突然靠近的索元礼手里攥着原是藏在袖子里的银针,锋利的针头狠狠扎进婉儿的肩头。
      “你……”咬着牙只能发出这一个字,本能紧绷的肌肤反倒将那根针包裹得更紧,那痛感就更加绵长。
      终于还是要用刑逼供了吗?她还能赌武皇的“舍不得”,正因为虽然身在诏狱里,却没有被用刑,酷吏不会这样好心,婉儿以为必定是武皇的授意。可如今,如今……婉儿默默忍受着这痛,把下唇咬得泛白,等待着索元礼的第二次动手。
      然而竟然没有第二次,银针被抽了出来,索元礼将它收回袖中,怜悯地盯着一脸视死如归的婉儿,慢条斯理地说:“才人就是倔强。我劝才人早些松口,可以少受点罪,也别就此睡过去了,诏狱里有一万种方法让你醒过来,罪犯不清醒,狱吏又要怎么审呢?”
      骨髓里的痛感在慢慢渗透,冷汗黏上眼睫,婉儿的视线变得模糊。是了,不用刑才是最可怕的用刑,吃饭睡觉是那样正常的两件事,这样剥离开,人也将不成人。
      就此屈服吗?
      不,怎么可以屈服?就算不是为了武皇,为了这天下,她也不能招供出无辜的人来。
      心怀天下?婉儿苍凉一笑,她不过是个掖庭宫出身的罪奴,怎么会有这样豪迈的想法?圣君求贤明,天命在民心,这是武皇教她的啊,是武皇教她的啊!

      “怎么回事?不过是一个招供,你们还要朕等多久?”今日的文书里也没有来自诏狱的供状,武皇直接在武成殿里发起了脾气,“你们诏狱不是一向办事最利落的吗?她自己不明白,难道就没人去劝一劝?”
      周兴跪伏在地,不过过去了两天,武皇好像比别的案子更着急,却始终不明说要收到怎样的招供。要说武皇是想赶紧把才人捞出来吧,似乎不大对劲,既然如此关心,为什么都不去看看?明知道这案子交给谁都是棘手,连多等几天都等不及。难道武皇是真想要早日处决了才人,免得时间长了又后悔?
      一定是的,爱之深也恨之切,上官婉儿可是弑君的罪过,曾经越是宠爱她,现在就越是恨她,皇帝的心怎能忍受错付?也许这桩案子的用意根本就不在于要兴起大狱,只是要找上由头,处决掉这个违逆圣意的才人。
      原来是一开始猜错了圣意,周兴磕头领命:“是,臣立刻就吩咐下去,今天一定把供状呈给陛下。”
      “让她自己写,不许你们代笔按手印。”武皇虽然生气,也明白诏狱逼供的那些把戏,一个手印什么也说明不了,告罪书写得好了便罢,要是写不好,还得继续深省。

      “招供?”索元礼听到周兴带来的圣谕,满心狐疑,“这么快就让招供?”
      “我知道你想把这案子做成大案,可圣人等不及了。”周兴看了看那间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牢房,叹道,“话我给你带到这儿,赶紧把案子做出来送她上路,今夜我就要去武成殿值夜,我要再不把供状给圣人,只怕你我的脑袋都将不保了。”
      仔细审了两天,竟然被逼得要放弃这个大案子,这样一来,不仅邀功无望,反倒成为酷吏中的笑柄。索元礼心里极不是滋味,待周兴一走,便拿出独一把的钥匙,开了小牢的门。
      婉儿已经不再抬头看来人了,索元礼知道,快到第三天上,她早已没有精力狡辩。这种时候让招供,索元礼虽没有十分的把握,却也有七分的信心。
      婉儿不知道过了几天,反正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不进食,不睡觉,听着索元礼的软磨硬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在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之时却止不住地惶恐,难道那天晚上伏地只敢盯着皇帝赭黄色的袍角,便是她与武皇的最后一面吗?
      平常总是从容逼供的索元礼,这回看起来也在发愁,抽开绑缚的铁链,婉儿浑身无力地跌在地上,眼前索元礼的袍袖一样,几张供纸被扔到了面前。
      不知道被绑了多久,终于换了一个姿势,僵硬的身体一动就是闷痛,婉儿趴在地上,看着纸旁搁着的笔,心里凉了一大截。
      “圣人要你招供。”也不尊称什么“才人”了,索元礼走到供纸边蹲下,仔细看着一脸黯然的婉儿,道,“在诏狱里招供,你该知道写些什么。”
      “我第一天……就知道该写些什么……”已经很难顺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婉儿苦笑着,苍白的唇翕动,“我有罪,我招供。”
      “只是一个人的罪过吗?”索元礼厉声责问,“你受了魏元忠的指使,联络了姚元之要造反,你忘了吗?”
      眼前的东西晃个不停,精神快要被逼到极限,婉儿仍是不住地摇头:“不……不……没有……这是没有的事……”
      “魏元忠指使你弑君,弑君不成就让姚元之带兵杀回来,推翻圣人,拥立皇嗣继位!”索元礼不管她微弱的呢喃,蹲在她身边洗脑似的越说越激烈。
      “没有的事!”婉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变大,以盖过耳边萦绕的话语。
      “皇嗣找了你祖父的学生来说服你,你不上报是为了不让他们独占功劳,只要有圣人在手,他们就得唯你的马首是瞻!”索元礼耐不住性子了,一把抓住婉儿的头发强逼她抬头,盯着婉儿那双难以聚焦的眸子,趁着她难以保持清醒,继续灌输供词,“多么天衣无缝的计策!圣人待你不薄,为什么倒向皇嗣,为什么要弑君!”
      “弑君……弑君……”婉儿只觉得这些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像在挑动最后那根脆弱的神经,“我没有弑君,我怎么会弑君……”
      “你弑君了!”索元礼说得激动,横飞的唾沫都快喷到她脸上,“你与你祖父的学生们商量好,告诉他们圣人寝殿的构造,才使得他们旁若无人地摸了进去。”
      婉儿的脑筋转不动了,沉重的头颅被索元礼拎在手里,看他揭示真相似的笃定,眼里布上恍惚的疑云:“我……我……我弑君了?”
      “对!你弑君了!”再次肯定下来,索元礼咧开笑意,“你弑君了,你是蛰伏在圣人身边的叛逆,博取圣人的信任不过是你的把戏!是你辜负了圣人长久以来的宠爱,想要推上皇嗣贪从龙之功!魏元忠和姚元之要与你瓜分三省,皇嗣正是这样给你们许诺!”
      一团混沌的头脑里什么也捋不清,索元礼说完供词便放开了她,婉儿伏在地上,眼前天旋地转,只剩下几个名字和罪名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皇嗣……姚元之……魏元忠……弑君……弑君……”
      “没错!你们是一党的叛贼,正是你们密谋弑君!”索元礼站起身来,自己的脸上也是冒出汗珠来,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俯视地上的婉儿,吩咐道,“现在招供吧。”
      弑君……弑君……
      从包庇叛逆到弑君,这样大的一个罪名落在头上,无力感更加真切。没有什么侥幸了,索元礼就是在逼供,逼她说没有做过的事,而圣人正着急地要看这篇供词。
      明知道领罪就是领死,圣人还不单单要她一个人死,还要拉上重臣和皇嗣。拉上皇嗣……是了,圣人的对立面是皇嗣,她上官婉儿何德何能可以成为一桩谋逆案的主犯?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圣人把皇嗣软禁在东宫仍不放心,一定要斩草除根。
      那可是她亲生的儿子啊!上官婉儿你可清醒了吧,她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对你又哪里会有恻隐之心?
      可笑她还在赌武皇的一个“舍不得”,那样翔于九天的人,哪有什么舍不得?
      可十四岁时救她出掖庭宫是假的吗?白天在朝堂笑论天下事,夜里在寝殿交换心里话,这些都是假的吗?一点感情都没有,武皇只是在收买人心吗?用时如珍宝,弃之如敝履,难道这就是武皇对她的所谓“感情”?
      不,不会,武皇能懂她的诗,在拥抱她的孤独时,武皇眼里蓄着的泪光,怎会是假的?
      真真假假本就想不清,昏昏沉沉的世界更辨不出真伪,婉儿伸手去摸到那支笔,发软的手一握上笔就无比坚定,她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这封供状。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因为手腕无力而写得极慢,一个“余”字还没写完,已被索元礼发现了不对劲。他上前抢过面上的这张纸,用力揉成团:“才人魔怔了?圣人让你写供状,没让你写诗!”
      写诗——无言可供,只能写诗。圣人若还有哪怕一丝顾惜之情,就该懂得她这首诗。
      婉儿执拗地在第二张纸上依然写:
      “叶下洞庭初……”
      又被夺过,索元礼恼羞成怒,直接撕碎在她面前:“你以为拒不招供我们就无计可施了吗?我是为你好,写这些交上去,圣人震怒,指不定是个什么死法!”
      圣人读她的诗,会震怒吗?若是真的震怒,那便彻底死了这颗心,认下过往的所谓“爱意”都是被利用,圣人始终是不会动情的神明。
      “叶……下……”
      笔被抽走,索元礼一脚踩了上来,被碾上的右手钻心的疼,一身虚弱得连声音都要发不出来,婉儿没有抬眸,痴于这首押上所有爱慕的诗,任索元礼威逼。
      无论如何威逼,招供都只有这一句,这一句曾经深含对武皇的爱慕,如今只能凭着这一点爱慕,去搏武皇心底深处也许会有的一丝顾惜。
      那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了。
      圣心再是难测,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只能在武皇的身上。
      尽管她的陛下也许真的只把她当作一颗棋子,尽管她的陛下这回是真的不要她了。
      可婉儿的爱慕是真的,婉儿不是神明,也会做错让圣人伤心的事,但只要真心在跳动,爱慕就不会变。
      然而如今……
      我的陛下,这颗心就快要跳不动了,快要跳不动了……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酷吏也无计可施,呈上来的供状仍然只有这么一句。
      武皇的眉头越皱越紧,这首诗是婉儿在值夜时悄悄写的,那时她就悄悄地站在女孩的身后,读少女春心萌动时的真情流露。
      “婉儿思的君是谁啊?”
      “当然是陛下了。”
      “朕在你的身边,为何要写‘万里余’呢?”
      “因为陛下如皓月之光,虽在身边,却依然好像相隔万里。婉儿知道此生都不可能与陛下比肩,便只能抬头望月,贪恋那一丝温柔罢了。”
      少女回答得快而笃定,毫无保留的告白惹得武皇动心。
      如今这句诗又被送到了武皇的手里,在她期待着婉儿能服个软打消恃宠而骄的顾虑之时,婉儿竟然给她打起了感情牌,借着这首诗,告诉她此时依然在“贪恋那一丝温柔”。
      婉儿从来聪明,却为何在这一次如此迟钝?武皇正是要她自省君臣的本分,这种时候偏偏提起旧情来,是还硬扛着就是不低头,非要武皇顾惜她吗?
      虽然一眼就看出是那样熟悉的字迹,但落笔虚浮了许多,不似平常格仿簪花的规整与清丽,反而有些歪歪斜斜。武皇看了又看,婉儿的字她清楚得很,只有不用心时才能写成这样,想必是根本就不想认罪,随手写了一句想要糊弄过去,连悔罪也不上心,着实令人可恨。
      可恨!
      武皇把手里的供状一揉便扔了出去,吓坏了下面候了半天的周兴。
      “既然她不能知朕心,那朕的朝廷也不是非她不可!”只憋在心里来回猜想的话被武皇吼了出来,看看下面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周兴,武皇又觉得挺没意思的。
      已是第三个长夜了,婉儿不在身边,她竟然没能睡上几个好觉,想想是她过于在意了,她何必自囚于无望的情分?也该出了这处处是故人的太初宫,往春意正浓的神都郊外去散散心,天下一人本就该孤独,她得把眼光放远,看看她的江山去。
      “周侍郎。”就像刚才厉声怒吼的人不是她一般,武皇很快回复了平静,“去通知百官,明日朕要去龙门赏花,让会写诗的都跟过来。”
      “是。”刚刚还雷霆震怒,现在又突然说要去赏花,周兴不敢再猜测圣意了,只得领了命,迅速下去。
      有侍臣上来,要把地上的字纸收拾好。
      “别动。”武皇开口制止,挥手让人下去。
      侍臣宫女们一走,空旷的大殿中又只剩下了武皇一人。徐徐下阶去,斟酌了许久,武皇还是俯身,自己捡起了被自己扔出去的字纸,小心地展开,皱皱巴巴的揉痕间,那几个字更扎眼了。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武皇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想要再看一眼来气自己,每每碰到有关婉儿的事,表面上依然杀伐决断,其实内心里从来都忐忑不安。婉儿是武皇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一场豪赌,武皇赌自己可以收服她的心,才不顾罪臣孙女的身份把她留在身边,那些仅仅以人格魅力感化的日子里,婉儿就是藏在武皇身边的一把利刃。连那些艰难的日子都走过来了,却在这里栽了跟头,婉儿的顺从难道都是装的吗?婉儿根本不是存心要与她同行,而只是要博取她的信任,好伺机为自己的主人做事,也为自己的家人报仇。
      如今她暴露了勃勃的野心,变成如那些反叛武皇的人一样视死如归,一句解释都没有,分明就是要求死。
      婉儿以为是她心尖上的人,左右都是仇人,左右都是要死的,还要用这首定情的诗来刺激她,用一死来割疼武皇的心。
      这跟那些恃宠而骄的先例有什么不一样?贺兰敏之是怎么背叛她的,魏国夫人是如何在她背后插刀的?上官婉儿又于他们有什么不同?武曌啊武曌,你是被什么迷了心,你的爱慕是可以随便托付的吗?
      是我看错了人,是我赌输了。
      武皇的心里暗暗地说,也暗暗地恨。

      睁着眼陷入昏迷是一种什么感觉?重新被绑回椅子上的婉儿慢慢的有了这种濒死的体验。天旋地转慢慢停了,混沌中眼前像被放上了一片星幕,白墙上星星点点的炫光在眼前闪烁,白花花的一片之中,幻觉倒是越发明显了。
      她还能幻想着武皇会来这种地方看她,不管是不是来救她的,难道不该让她见一见心中神明的最后一面,难道不该好好地让这么多年的爱慕归于结束?
      难道不该……
      该吗?
      连那首诗都不能激出武皇的怜悯,杀她不过跟下旨杀一个奴婢一样简单,武皇从没有把她当作特别的人,凭什么要纡尊降贵到这种鬼地方来,让她的爱慕归于结束?
      伏地所见的赭黄色袍角才该是所有罪臣对于皇帝的最后一面,匍匐在君的脚下,臣的绝望根本不值一提。
      最后的一丝希望湮灭,婉儿细心体会这种在濒死中等死的感觉。婉儿感受到自己沉重的气息,真好啊,被折腾到现在,竟然还能有生命的气息,如果活着是为了得到神明的眷顾,那么被神明宣判过死刑,连呼吸都是罪恶。
      牢门开了,索元礼不死心,还想赶在圣谕未发之前,继续罗织这桩案子。
      索元礼知道她快不行了,一般人被关进来三天就非死即疯,已在第四天上,婉儿的体力与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
      “外……外面……”气若游丝,说话都让人听不清楚,索元礼凑上前去,支着耳朵在她嘴边,才能听见些许,“下雨……了吧?”
      索元礼有些意外,这间特殊的牢房在诏狱最中间,该是连倾盆大雨的声音也听不见的。
      可是婉儿知道。今天就算他们不逼着她醒过来,她也决然睡不过去。那是在掖庭宫里落下的隐疾,阴雨天连骨头都是痛的,一点一点要把她虚软的身体埋进土里。
      索元礼不知要说什么好了,圣人得了才人的招供,又好像十分不满意,这更加坚定了索元礼对圣人要办大案的猜测,明晃晃的发回重审,却依然没有动摇不许用大刑的条件。再把她押在这里只怕就要死了,毕竟不能让死人招供,今天一过就得换个法子,索元礼也犯起了难。
      那痛觉越发明显了,比以往哪一次都还要难熬,瘦下来一圈的身子簌簌颤抖,却再也没有力气握紧拳头,干涸的唇微微蠕动,顺了两通气,婉儿用尽所有的力气要咬下去。
      嘴角一缕殷红的血溢出,索元礼又惊又怕,掰开她的嘴迫使她放开自己的舌头:“别想死!”
      只是咬破了一点点,婉儿满头都是冷汗,眼神空洞地望着索元礼。
      索元礼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进得这里的罪犯多是哭天抢地,只有婉儿连一次情绪的爆发也没有,尤其是那封供状交上去石沉大海,她的心就死了。
      索元礼怎么猜不到那句诗有特殊的含义?八成是在打什么暗号求救吧?托周兴交上去时他还心怀忐忑,可圣人来救了吗?圣人可是出宫赏花去了!

      武皇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逃避满是婉儿身上淡淡梅花幽香的宫廷,才突然下旨出去赏花的。
      跟随皇帝出宫是莫大的荣耀,没有人觉得这次赏花诗会与往常有什么不同,除了心里越发添堵的武皇。
      她怎么偏偏跑到这龙门来赏花?
      她还记得那年的龙门诗会,香山寺夺袍,婉儿一篇精妙的文论一针见血,使得宋之问夺魁,让东方虬心服口服地将获赐的锦袍交了出来。她把弘文馆的俊秀们都带了出来,依旧是文风沐浴的龙门,却没有人敢像婉儿那样品评天下诗文了。
      缺了个评点的人,好像连听诗都听得不自在了。
      和朝上一样,想起什么事总要忍不住往身边看看,婉儿不在身边,武皇怎么都觉得别扭。
      东都亲自培植的牡丹也不能愉悦圣心,武皇不愿去想她,却忍不住地总去想她,好似这里也缺了个婉儿,那里也缺了个婉儿。
      这样没有忠爱之心的人,凭什么让她牵肠挂肚?是臣子先包庇叛逆的,君王为什么要悔之不迭!
      临时的宴饮没有过问钦天监,不期而至的阴雨搅得人更加不悦了,武皇烦躁地离席,穿过满殿的香风与歌舞,走到门口屋檐下去。
      婉儿从小就在掖庭宫受难,落下了隐疾,别人可能不清楚,但武皇不能不知道。每到阴雨天身上就会隐隐作痛,说不出是哪里疼,又好像是从筋骨处传来的隐痛。这孩子当初还想瞒着她,却终究被武皇知晓,于是下旨让太医院派了专人花大力气调养,日复一日却秘而不发,总算是不必因此耽搁做事了。
      武皇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说出“不是非她不可”后还能这样轻易地想起她来,阴雨绵绵的天气也能跟她交上来的供状联系到一起。也许不是她敷衍了事,万一是病了呢?
      诏狱里阴气最重,那些男人待上一天都说受不了,婉儿在寝殿内被她扣上罪名吓了一通,虽说单人单间又不让动刑,万一就是受了惊又着了凉,病了呢?
      瞧瞧,都这种时候了,自己还在替她着想呢?武皇冷笑,所谓“恃宠而骄”,正是自己把她宠坏了,不过关进诏狱三天,哪能就病成这样了?
      可婉儿是那样骄傲的一个诗人,就算会敷衍于她的感情,也不会敷衍于自己作的诗,婉儿要是恨她,就会好好地写,力透纸背,给她致命一击。
      她还能以这样的常理推断一个原以为不可能背叛的人吗?潜伏在身边十余年,大事未成却被发觉,几个文人做的杀手尚能求一死,上官婉儿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她做得出来,但她要求死就该直白些,到底是在隐瞒什么才不与人交心?糊里糊涂地送了这么一句诗来,就为了刺激曾经盛宠于她的人吗?
      猜不透,一向看人精准的武皇,竟然猜不透一个小小才人的心。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武皇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周兴知道是为什么,早已跟了过来,以便随时被垂询。
      “周侍郎。”武皇回头便看见了他。
      “臣在。”
      武皇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明明这种案子不少了,只要有敢背叛她的大臣,她下杀手,可是毫不犹豫的。
      她竟然在期盼一个才人的回心转意?
      是最后一丝希望吗?就算是再被辜负一次,她也想听那个被给予厚望的孩子亲口说出。
      武皇沉默了许久,才冷着脸吩咐:“摆驾诏狱,朕要亲自提审上官婉儿。”

      阴沉的雨天里,路上的泥泞并不能脏污武皇的鞋底,正堂的位置被让出来,诏狱里保持了绝对的安静,等着武皇前所未有的亲自审理。
      仅仅三天,却恍如隔世,武皇有些紧张,猜想着待会儿婉儿会如何看她,是准备发挥内宰相绝妙的口才进行临死之前的慷慨陈词,还是抱有一丝侥幸,要求得她的原谅。
      她到底为什么要亲自来提审?
      难道慷慨陈词后不是一死吗?难道抱有侥幸的求饶,她就不会生疑吗?
      待会儿堂下的人无论说什么,都是死罪吧?
      武皇愕然于自己的想法,她亲自来提审,难道就是为了亲自治婉儿的死罪?
      不不不,她为什么要愕然,她已经给足了面子,给足了时间,也给足了机会,是婉儿自己不要。一个君王,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一个佞臣?
      在被关押进来的第四天,上官婉儿第一次出了这让人快要精神失常的牢房。架着她出来的人都在议论些什么?什么也听不清,只听见“圣人”两个字,婉儿苦涩想笑,却无力扯动嘴角。
      瞧啊,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是对“圣人”两个字如此敏感,以为圣人是来救她的吗?
      不不不,她怎么可以这样想,她已经给足了暗示,给足了时间,也给足了机会,始终没能搏得圣人的一句“舍不得”,到了最后的时刻,又何以去赌圣人的舍不得?
      她拿什么去赌啊?一个奴婢的贱命,只怕圣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吧?圣人会嫌恶地挥手,下令“拖出去埋了”。
      堂上和堂下隔着老远的距离,那是君臣之间的鸿沟。
      婉儿跪都要跪不稳,坐在上面的武皇听不见熟悉的声音。
      她一身的虚软,要靠两个狱吏支撑。是被这阵仗吓到了吗?果然再是坚韧的人,在面对死亡时,都只是同一个狼狈模样。
      “你的招供,朕看了,毫无诚意。”武皇冷着脸,严厉的声音从堂上传到堂下,“朕要再申明一遍,别以为朕会顾念旧情,这是谋逆案,不是别的什么案子。是谁指使你,为何不上报,还牵连有哪些人,这些,必须交代清楚。”
      话虽说得严厉,但武皇的心里没有底,她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样的交代啊?案子是明明白白的案子,所针对的不过是婉儿一个人而已,总有人恃宠而骄,总会遭到背叛,这是武皇的心魔,说这么多不过为了那句“我不会顾念旧情”,她需要婉儿亲口承认的安全感。
      可是堂下的婉儿不说话,没记错的话,她上堂来时都没有拜皇帝吧?她已经藐视君主到了这种程度,如今连话也不愿意回了吗?
      武皇更加恼怒了,慢慢从堂上起身,一步一步靠近。
      婉儿只是垂着头,像听不见她的问话一样,也不如平常般敏锐于她的靠近。
      武皇已经走到婉儿面前,低着头的眼前出现赭黄色的袍角,婉儿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痴痴地盯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袍角,心中嗤笑自己,连梦里的最后一面,也只有这个给罪臣看的袍角吗?
      武皇俯视着脚下的人,她比三天前明显瘦了不少,衣服上没有沾血,果然是没有动大刑,但紧贴在身上,是带过来时被雨水浸湿的吗?
      武皇眉头一皱。
      她都已经让步到这份上,婉儿到底在坚持什么。
      “朕问你的话,听见了吗?”武皇再问了一次。
      沉重的呼吸还是因梦里的人而稍微急促起来了,婉儿微微动了动嘴唇,只发出破碎的声音。
      “陛……陛下……”
      声音细如蚊蚋,传不进圣聪里。只是一声“陛下”,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陛下,如果婉儿真的死了,你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心疼?
      她是个僭越的罪臣,竟然都不敢仰面视君了吗?武皇不悦于那张清丽的脸被乱发遮住,竟在她面前蹲下身,想要看清楚:“放开她。”
      两边的人一愣,同时放手,那瘦弱的身躯没了支撑,竟然如落叶般飘零下来。
      “婉儿?”武皇有些意外,本能地伸手把她接住,果然是一身湿漉漉的,不是雨水的浸透,满手是汗水的黏腻。
      不过在诏狱待了三天,怎么会一身的冷汗?武皇心下一颤,一手揽着怀里的人,一手拨开覆面的乱发,婉儿惨白的脸色狠狠地刺痛武皇的心。
      武皇这才发现怀里的人早已神志不清,心中发慌,急着问话:“婉儿?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回事?”
      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武皇焦急的神情在眼前如此清晰。果然还是自欺欺人,武皇哪会对她如此温柔?不过临死前做个梦也好吧,梦里她大胆僭越揣测圣意,猜中了武皇的心,赌赢了武皇的“舍不得”。
      这温暖的怀抱太真了,只有临死前的梦才能这样真吧?在武皇的怀里总会感到安心,尽管是在这种时候,尽管武皇要弃她了,在这最后一刻,还想要再贪恋一次这熟悉的怀抱。
      武皇用身体挡去折磨了三天的强光,意识断在这里,婉儿投身一片温柔的黑暗中。
      “婉儿?婉儿?”婉儿的额头贴在武皇的胸口,在靠近心脏的地方,堵得那颗坚硬的心闷疼。武皇抱她在怀里,为那愈发微弱的呼吸感到惶恐,她看到了,刚才那泛上青紫的眼眶,和从未变过的爱慕的目光。
      万一……万一婉儿没有变心,万一是她猜错了呢?
      这种强烈的感觉在胸中剧烈激荡,抱紧不省人事的婉儿,武皇暴露掩不住的心疼。
      “还驾长生殿!”武皇的吼声沙哑,“把太医院的人都叫来!”
      婉儿,你猜对了连我自己也猜不对的真心。
      弑君也罢,叛逆也罢。
      不管这场豪赌的胜负,我终究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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