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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楼太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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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进入这座五进的院落,明月才晓得何为别有洞天。
之前到过的风荷院已是风流别致,精雕细琢。而眼前这座显然更为宏伟富贵。巨幅的石雕屏风,后有翠竹猗猗,抄手游廊上的彩绘金光闪闪,走进一看,竟是金粉所绘。太夫人乃楼府尊长,地位尊崇。高门大户素来讲究以孝治家,楼府自不例外。
明月跟随云昌一路目不斜视,直到楼太夫人日常起居的暖阁,看到眼前的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竟怎么也无法想到这就是云昌的祖母。
“娘,儿子——”“娘,媳妇——”“奶奶,孙儿——”“给您请安!”
楼渊白氏云昌一众人纷纷向楼太夫人请安。
“快快起来!”
楼太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上前扶起楼渊白氏,拉起云昌,又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的耳朵道:“昌哥儿,你到时记得回来了啊!”
想起明月在场,云昌不禁囧的满面通红,楼渊微微蹙眉不语,白氏抿唇而笑,一旁的丫鬟小厮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面庞透着怪异的弧线。
原来他家竟是如此。明月看着云昌被拧着的耳朵,心里不觉好笑,仿佛回到了幼时在回春堂大舅母拧三哥耳朵的日子。
楼渊忍不住轻咳两声,向楼太夫人低声道:“娘,有客人在!”
楼太夫人这才抬头看到云昌身后的明月,想起管事之前的话语,不禁慈爱地拉起明月的小手道:“你是——”
“回老夫人,民女明月。”
楼太夫人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抚摸着明月的手背,怜爱地说道:“明月——好名字!”又打亮着她如夜空皎月般的眼眸赞道:“真真儿地人如其名!”
“老夫人谬赞!”
明月只觉得眼前老夫人慈眉善目,通身富贵,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亲近祥和,不似大户人家的当家祖母,倒更像隔壁邻家的老妪般温和。
楼太夫人花甲之年,白发却不多,看上去不过五十岁的样子。唯有一双矍铄的眸子令人心生敬畏。虽一介女流,却凭借一己之力,撑过丈夫离世,又熬过嫡子战死,将楼府支撑到今日。如此年事渐高,不理政务。楼府为楼渊主外,白氏主内,而这信都城何人不知楼太夫人?!
冀州冀州,非楼不州。
楼府之大,大不过太夫人的龙头拐杖!
白氏上前轻扶楼太夫人手臂,冲明月笑道:“明姑娘,你可有不知,我娘极少赞人。打我进府,可未得她老人家一句赞。今日赞你,那必是投极了眼缘!”
楼太夫人作势打了白氏肩头一掌道:“你这丫头,平日从我房里得的好处还少么?还要什么称赞?”说着故作严肃向楼渊道:“老三,你这媳妇可得好好管管了!”
楼渊正色道:“听凭母亲吩咐!”
如此严而肃之,倒让热热闹闹的婆媳一时无语。
楼太夫人饮了一口茶,挥挥手道:“你平日公务繁忙。我们娘儿说话,你不用作陪了!”
楼渊正身向楼太夫人行了一礼道:“那儿子先行一步,明日再来给您请安。”言毕撩起下摆,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楼太夫人叹道:“这老三——”
白氏忙替她顺气,看到明月,眼睛滴流一转,又说道:“娘,这明姑娘如此投您老的眼缘——您打算赏她什么?”
明月忙不迭地摆手道:“不用不用!”
看着白氏滴流滴流转的眼珠子,再看看云昌面色无恙,眼中却掩也掩不住的期盼,楼太夫人心中了然,说中却道:“你这丫头,贵客盈门,也不告知我,好早做准备!”
看着云昌渐渐淡去的眸色,楼太夫人心道,这孩子,平日不知从我这顺走多少好东西,竟也不见如此在意!这次倒是真真动了心!她右手轻抚左手手腕,慢慢将腕上玉镯退了下来。
白氏云昌和在场的一众仆妇均大吃一惊。这玉镯——
“孩子,这镯子伴我多年,今日便赠与你。”说着便把镯子往明月手上戴去。
明月尴尬着推脱。白氏笑道:“难得娘与你有缘,你便收下吧!”直到云昌朗声笑道:“难得我奶奶如此,你便收下吧!还不快谢谢奶奶!”
明月推脱不过,便顺着云昌的话福身道:“谢谢奶奶赏赐——”
刚说完忽然察觉不妥,急急那手帕捂住了红唇。
众人皆是一乐,更有甚者打趣道:“可不是该叫’奶奶’么?”“好乖巧的姑娘!”“太夫人好福气!”
楼太夫人更是笑眯眯道:“云昌,这姑娘对奶奶的脾气!小姑娘,你以后便同云昌一道,唤我一声’奶奶’可好!”
明月羞得满面通红,云昌看着脸红得几欲滴血的明月,再看看自家奶奶,转移话题道:“奶奶,您可认得这?”说着从衣袖中抽出一枚锦盒,打来后,拿出一株白色小草。
楼太夫人面色不解道:“此为何物?”
明月瞧得清楚,这正是百灵草,云昌从何处所得?为何此时取出?意欲为何?
在众人的不解之色中,云昌解释道:“此乃救命灵草。”
白氏打趣道:“怎得咱们大少爷去了一趟邺城,倒学起了问诊拿药。”
云昌避而不答,却淡淡道:“邺城之行,歹人作乱,着了对头黑手。幸得此药保命。”
此言一出,楼太夫人大惊失色,忙问道:“伤在何处?可有大碍?”急急唤道:“快传平日给我问诊的季大夫!”
云昌躬身道:“奶奶莫急!孙儿的伤已有高人处置妥当,性命无碍!”
楼太夫人这才放下心来,一旁嬷嬷忙递上茶水,小丫鬟也替老夫人轻柔着脊背,白氏更是盯着云昌低声呵责道:“云昌!”
楼太夫人扬手道:“无事便好!白氏,你替我去给菩萨上柱香。明日再去宝相寺多捐些香火钱,办场法事!”说着双手合十胸前,默诵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好生之德,弟子没齿难忘!必潜心修行,弘扬三宝,供养我佛!”
“奶奶,佛祖有好生之德,可危难之际的仁心医者,更是人间佛心。孙儿心存感念,无以为报。”
楼太夫人正色道:“我楼府建业百年,忠孝立家。素来义字当先。救你性命便是续我楼家香火,保我楼家根基。如此大恩,怎么谢都是不足为过!”
云昌点头道:“孙儿正是如此思量。”说着衣袍下摆一撩,竟直直地跪了下去,倒把众人唬了一跳。
“孙儿在邺城被豫州贼人暗器所伤,几欲丧命!幸得明姑娘相救,逼问之下,宁可自己丧命,也不肯供出孙儿。十八骑赶到,赶跑贼人,我们方全然得返。”
云昌三言两语,在场之人却能想象得出当时的危机艰险,均对明月心存感激敬意。
楼太夫人挥手示意明月走到自己跟前,两下打量,长出一口气道:“好孩子,今后,我便是你的亲奶奶!”
云昌继而道:“孙儿虽学业未精,知恩图报却还是懂的。求奶奶允诺孙儿娶明府小姐明月为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云昌乃冀州牧嫡孙,身份尊贵,所娶之人自是名门之后。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万万不至于斯。何况,明月虽温和貌美,却也不是什么绝色佳人,身份才情,更是对云昌日后毫无助力。再说,放眼整个冀州,乃至整个天下,多少名门闺秀对楼府夫人这个身份趋之若鹜,怎么看明月都实非上选!
但云昌一番言语,实是用心至深。救命大恩无以为报。若是老夫人此刻不点这个头,莫说楼太夫人,只怕整个楼家都会被天下人耻笑为忘恩负义的宵小之人!
楼太夫人心中了然,自家孙儿只怕自己不肯答应这门亲事,便设了这个局,逼自己成全他的心意。局倒是设的精妙,只是这份心思,万万不该用在一个姑娘身上!江山万里,家国无疆,男儿所谋甚重。堂堂冀州牧嫡孙更应心怀天下,万不是被儿女之情所羁绊。
看着自家祖母沉默不言,云昌心中忐忑,莫不是——不会,祖母万万不是那见利忘义之人,何况她对自己素来疼爱有加,月儿对自己有恩有情,祖母万万不会反对。
楼太夫人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又放在几案上,唯有眼角的细纹轻轻动了动。看着自家孙儿额头的细汗,不禁心中默叹口气,转而淡笑道:“云昌,你求奶奶只怕不够。既是看上了明府千金,男子汉大丈夫,你有问过明小姐的心意?”
明月闻言双颊羞得通红,低下头默默不语。众人心下了然,老太太这是恩准了。白氏更是欢喜道:“娘,明姑娘可是唤过您’奶奶’的。咱家大少爷相貌堂堂,文武双全。这——可真是天作之合呢!”说着拉起明月的小手提点道:“还不快叩谢’奶奶’!”
“谢奶奶!”
“谢奶奶!”
云昌明月竟是同时向楼太夫人下跪谢恩,都把众人乐的前仰后合,之前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待众人各回院子,白氏的贴身丫鬟锦儿边替白氏垂肩,边艳羡道:“夫人,这明姑娘好福气。一如楼府便嫁于大少爷为妻,真真的麻雀变凤凰!”
白氏双眸微闭,轻笑了一声道:“麻雀变凤凰?!楼府门第大过天,这楼少夫人须得坐稳了才算呢!”
锦儿惊到:“太夫人当众点过头,岂可作假?!”
白氏轻嗤道:“老太太那是情非得已。一个有情,一个有义。何况救命之恩如何报答都不为过。众目睽睽之下,老太太能如何?这个骂名她怎会背得?不过,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邺城孤女,于她的宝贝金孙毫无助力,她又怎么容忍?看着吧,路,还长着呢。”
锦儿心中恍然,不住赞道:“还是夫人厉害,火眼晶晶。”
白氏示意锦儿把茶几上的茶端来,轻饮了一口才冷笑道:“我——火眼晶莹?你可真是天真啊!老太太什么人,上过战场,管过信都。如今虽说是我管家,可但凡长脑袋的,谁人不知这楼府只有一片云,那便是楼太夫人。只可惜我人微言轻,出身又差,帮不得爷什么。”
言及此,白氏不禁长叹道:“人言道娶妻娶贤。我不敢说自己帮得到爷什么,至少这从无二心的贤内助还算当得。可在楼府这又算得了什么?爷南张北站,军功累累,文韬武略,守土一方,封侯亦多年,可至今冀州牧空悬多年,都不肯授予爷。为什么?若我白氏乃一方诸侯之女,娘家也可助爷一臂之力。只可惜——”
锦儿忙劝慰道:“夫人莫自责。整个楼府谁人不知侯爷和夫人情投意合,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白氏扑哧一笑,骂道:“你这小蹄子,到来打趣你夫人我!”
锦儿忙作揖道:“锦儿实话实说。”
白氏笑毕,目光停在床榻前地面,默默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倒是想这明姑娘顺顺利利地嫁进来。云昌对她有情有义,两情相悦,倒是美事一桩。再者,一介医家女,倒也不怕翻起什么风浪!”
白氏出身信都第一绣庄云梦阁,一双妙手巧夺天工,一针一线灵动飞舞,七彩画卷跃然锦上。可这又有什么用的?世人皆知,堂堂定北侯竟娶了一个绣姑!虽说侯爷多年并未娶妻,这侯府人人尊称自己一生夫人。虽说侯爷待自己甚好,从未嫌弃轻视。虽说自己争强好胜,将堂堂楼府打理着井然有序。可这又能如何?庙堂之上,江湖之间,自己连懂都不懂,娘家更是蓬门小户。每每看到侯爷为军务为政务甚至为家事操劳,自己都心痛不已。
如果——如果——
“夫人,侯爷回来了!”外面小厮朗声唤道。
白氏立即打起精神,起身相迎,笑吟吟道:“妾身炖了燕窝,侯爷可愿品尝?”
楼渊蹙眉道:“北胡进犯,我今天要与于峥张平他们挑灯夜谈。你先睡,莫等我!”看着白氏明显失望的神色,又补充道:“倒是也有些饿了。你让人多盛些,我与他们边吃边聊。”
白氏顿时眉眼盈满了笑,替楼渊换下大氅,又轻理衣袍。
“我走后你和娘又说了些什么?”
白氏未言先笑,才慢慢说道:“侯爷,咱们大少爷要娶妻了!”
“何人?”
白氏故意卖关子道:“您知晓的。”
楼渊剑眉轻挑,思量片刻道:“太夫人的侄孙女?”
白氏大笑道:“不是,是一介医家女!”
楼渊更为不解。白氏眼见楼渊眼中的不耐之色渐起,便说道:“正是此次一同回来的明姑娘。说来也算有缘,这明姑娘竟在邺城救了云昌一命。不知怎的,二人暗生情愫。云昌对她倒是有情有义,一回府,便在众人面前讲出了此事,要娶明月为妻。倒真是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好儿郎,不愧咱们楼家的男儿!”
白氏边说边为楼渊细细抚平衣袍褶皱,自是没有看到她娓娓道来之时,楼渊越来越冷的脸色和眼角闪烁的寒光。待她抬头之际,楼渊已是神色如常,只轻抚她的鬓角,柔声道:“你先就寝,莫等我。”便大步踏出寝室去了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