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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九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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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言将邵奕按在她唇角的那只手挡开。
“邵大人一面之词,教我如何敢信。”
“阿言不愿信我也没什么,大可以自行打探,以阿言的本事,想来这宫墙,也困不住你的耳目。”
戚言冷眼望他:“邵大人真是高看我。”
邵奕只是笑,他将带来的那坛酒开封,倒入酒樽。
“我带的酒,阿言大约也不会喝,这也无妨,只看我喝便好。”
大雨落下,云层不见削薄,却逐渐有了微风,裹挟着水汽自窗口吹拂进来,带了股不大爽利的黏腻。
邵奕早年受过重伤,又有寒症,每逢阴雨便要发作,难有药医,只能喝些烈酒发散。
他年少时的确受过许多苦,疯成如今这样,也不是无迹可寻。
邵奕饮过一口酒,见她望来,不由得笑:“怎么?又怜悯我。”
“的确可怜。”戚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实际他也从未走出年少时的阴雨连绵,只能假借疯狂掩饰自己的虚弱,乞求不切实际的包容,换得被爱的错觉。
如何不可怜?如何不可悲?
戚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出了殿门。
邵奕没有阻拦她,殿门口的宫人也没有动作。
他静静地等在案前,一口一口地喝酒。
喝完一盏,又满上一盏。
直至三樽饮尽,那刻入骨髓的痛才缓和些许。
此时,戚言也回来了。
身上并未淋湿,只是衣袍上沾了更重的水汽。
“如何?当年那副残棋,阿言如今可愿与我再续了?”
“邵大人何必总想着旧年的半副残棋?”
惊电照彻宫室,转瞬的煞白之后,震天动地的雷声方才姗姗来迟。
戚言在案几的另一侧坐下。
“不若与我重开一局,”电光又闪,她紧盯邵奕双眸,半分未移,“重开一局——灭国棋。”
雷声伴着她的话音一同落下。
邵奕的笑声畅快响起。
“阿言,你总算想通了。”
想通后的戚言,是不必再被关押于一宫之内的。
尽管邵奕对她的信任还不足以支撑她介入王畿事务,但在王宫中大可畅行无阻。
九尊铜鼎立于明堂,金辉闪耀,华美异常。
戚言的手抚上其中一尊,冰凉的触感,伴着山川纹路印入掌心。
“这便是九鼎?”
邵奕在她身后:“人主中正,御极八方。”
正是肯定了她的话。
戚言收回手:“不愧是国之重器。”
其实细看之下,就能发现,在那繁复花纹之间,极细微处,已生了青锈,不复铜器亮金本色。
就如同这高阔宫室,历经风雨,在那繁复彩绘之下早已生出细碎裂纹。
岁月带走了曾经的辉煌,只铭刻下斑驳的痕迹。
王室的权柄与财富,也早在这日复一日的侵蚀下,被群狼瓜分殆尽,如今的王宫里,竟连一位真天子也无。
却是名副其实的空壳。
邵奕走上前来,与她并肩。
自从两人重修旧好,他便不再执着于和她肌肤相贴。
好似曾经恨不能将她吞吃入腹才能填补的空缺,终于以正确的方式重新填满,叫嚣的渴望就立时平息了,又重新记起了过去的分寸。
“纵然坎坷反复,而今局面,倒与你我从前构划相差无几。”他望着面前的九鼎,喟叹道。
“相差无几?”戚言看向他,“不是大相径庭?”
诚然,两人最是年少轻狂的时候,的确谋划过要如何一步步称霸一方,继而荡平中州,最终执掌九鼎。
然而这一切,早已伴着曾经的决裂,随风而散了。
邵奕不再是靖国的国君,失去一方霸主的国力与兵权,仅凭着空架子王室的辅政名头,又如何能够逐鹿天下?
戚言也费解于他在王畿的超然地位究竟从何而来,倘若他的权位源自先王的荣宠,也该随先王崩逝一同消散。
倘若源自先王曾经划拨给他的兵权,王室寓兵于国人,以邵奕在王畿毫无根基的身份,又是如何能够号令六师?
“有什么可担忧的?”邵奕嘴角笑意隐现,“杀了邵盈,一切迎刃而解。”
毕竟靖国公室唯余两人,除了靖王,便是先靖王。
戚言却不似他乐观:“如今的靖国还有人愿意重迎先君?”
“邵盈治国难道很好么?”邵奕脸上的笑意加深,“我可以许诺尤氏一族收回失地,更有天子辅政之名,可予靖国假王命发兵之便宜。重利之下,自有忠义。”
“那可要加紧,眼看着晟国勤王的联军,就快要攻打过来了。”
嘴上说着加紧,语气却仍是淡漠的。
邵奕脸上挂着游刃有余的笑:“记得这次靖国也在勤王之列?联军挥师,赵渚卫三国首当其冲,让他们先打一阵,届时自会有人愿意助我。”
邵奕筹划得极好,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世间从不缺少意外。
两方联军相争不久,北方的夷狄部族突然南下,直攻王畿。
“阿言觉得,其中可有蹊跷?”邵奕为她满上一盏茶水,眸光幽微变幻,说不清是疑问,还是试探。
戚言神色如常:“大约是晟国暗中勾结,亦或是旬国,总之与联军逃不了干系。”
她顿了顿:“是联军惨败,开始不择手段了?”
“不,联军大胜,辅政三国惨败。”邵奕笑得意味深长,“襄国那位将军,可真是出人意料,联军在他手里,宛如天兵神将,无人可挡。”
戚言抬了抬眼:“当年不也交过手?仅凭千人即可死守关隘,以少胜多的打法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是啊,当年也交过手,”邵奕叹了声,“阿言,你说——襄国这些能臣名将,为什么一个都没死呢?”
他笑起来:“连国都灭了,将军没死,储君也没死,有趣,实在有趣。”
“看来邵大人是怪罪我了?”戚言道。
“阿言误会我了……”邵奕紧盯着她,面上笑着,眼中却无笑意,“莫说世事无常,即便与你有关,那也都是过去了。”
邵奕抬手又给她添茶:“现在……你我才是一丘之貉。”
戚言垂眸看着手边的陶杯,茶水刚放凉一些,勉强可以入口,新茶一添上,又变得滚烫。
心底难得浮起一丝不耐烦。
“我们也不算重归于好,我只要襄君,待他死后,你我分道扬镳。”
听了这话,邵奕心底的警惕反倒松下来。
他轻笑:“我自然不会勉强你。”
只为一个闵煜就能让他们破镜重圆,这样的好事他的确不敢信,不过既然还能同谋,哪怕只是一时片刻,那也是动摇了她。
来日方长,她迟早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旁。
想罢,他神色越发舒缓:“夷狄既犯,我将率六师出征,阿言可要与我同往?”
真假天子尚无定论,能稳住王畿国人不要揭竿而起就已实属不易,以辅政之身领六师迎击勤王之军未免困难了些。
不过抗击夷狄,倒是切实关乎国人利益,邵奕身为先王亲封大司马,的确是能指挥得动的。
“夷狄来犯,与我何干?”戚言用手探了探陶杯,茶水仍有些烫手,“还是邵大人不放心我独自待在王畿,非要带在身边看管?”
“阿言说笑了,我不过是怀念曾经的日子。不愿去也无妨,我会嘱咐宫人好好照顾你的。”
从此,戚言身边跟了两名宫侍。
与王宫中的其他人是一样的沉默寡言。
她们从不阻拦戚言去往哪里,也不干涉戚言要做什么,只是缄默地跟随,宛如两道幽魂。
戚言也不以为意,任由他们赘在身后。
独自待在王宫里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消遣,如今更是连对弈的人也找不到。
戚言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只是令人从王室的藏书中翻出许多孤本,一件一件地翻阅过去。
近来的局势,似乎越发不安定。
王宫里的宫人越来越少,偶尔路过拐角,余光中也能瞥见些侍从卷裹了财物匆匆出逃。
每日的膳食也越来越敷衍,逐渐地粗糙了许多。
邵奕偶有来信,并没有写什么机要,只是告知她,不日将归。
每当收到,戚言都只是笑笑,嘱咐身后的宫人替她收起来。
只在更偶尔的时候,在那两位宫人十分少有的劝说下,才会提笔写上寥寥数语给了回信。
时间就这么平静的走着,直到有一天,风中带起些许凉意。
戚言问身边的宫侍:“是不是桂花将要开了?”
宫人规矩地垂着头,轻声细语,恭敬答道:“是快了,约莫再有不到一旬,便该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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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桂就要开了。”
军中有人问襄君,为何行军如此匆忙,闵煜便如是答。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也教问的人摸不着头脑。
思来想去,可能襄国的人就是这样,自有一种高人气质吧。
别的不提,单说他们那位大将军,掌兵攻伐有如神助。
原本按襄国的国力,亦非盟主,远不至于主帅联军,两方刚刚开战时,襄国也不过是做个侧翼的助阵。
可当同盟列国见了那位孟岂将军打仗,方才明白什么叫做神乎其技。
联军各自为战,阵型是很容易乱的,偏偏襄国的军队宛如一柄尖刀,自侧翼几乎横插进整个敌军方阵,随后时聚时散,包抄合围,将整个战场切得七零八落。
主帅与各国的将军们,眼睁睁看着敌军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化整为零,化着化着就没了,只剩自己麾下的士兵冲锋着冲锋着就失去目标,成了无头苍蝇。
末了襄国的军队还能按阵型列队回来复命,点一点人数,死伤还没其他几国加起来多。
诸国都被这离谱程度震到了,纷纷前去向那位主将孟岂讨教。
最可气的是,无论他们怎么问,这位孟将军硬说自己不会打仗,什么都不懂,以前可能确实打过几年仗,但后来摔坏了脑子,都忘光了,在襄国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
各位盟军的将军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等奇才若是傻子,那他们成什么了!
分明是襄国拿他们当傻子耍!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状告到襄君那里,让他管管自家臣下,讲些礼数,莫要恃才傲物,目中无人。
襄君便只好替他依次道歉,道着道着……孟岂莫名其妙成了联军的主帅。
继而,一胜,再胜,大胜,大获全胜。
全军斗志昂扬,欢欣雀跃,唯有襄君一人郁郁寡欢,面容沉肃,时常蹙眉。
有人不解,方才有了那一问。
可是丹桂要开了,和行军有什么关系?
若是担忧冬日大雪不宜跋涉,那未免还远了些。
莫非是与人有约,打完这仗要相聚赏桂?
这恐怕是难了,桂花开时,能攻入王畿已是谢天谢地,若是要往回赶,桂花大约是要落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