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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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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一场小雪,断续下到了申时,看守宫门的侍卫们捱不住寒冻,冒着违犯禁令的风险,偷偷生了一堆火,围拢着边取暖边闲聊。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里,乐清钧一动不动的伫立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墨色的裘皮斗篷被浅浅的覆上了一层雪白,才终于等到了通报的侍卫返回。
刚到坤宁宫门口,便有小宫女迎上前来,向乐清钧行礼道:“娘娘吩咐了,若侯爷是来拜谢贺礼的话,便请您前往御花园。”
乐清钧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安排,谢过指点后,当下转身向御花园走去。
一路上,果然连半个人影都不见,衬得偌大的御花园更加冷清。积雪下的枯枝残叶在脚下轻声呻吟,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凋零,唯有腊梅的鲜艳怒放和松柏的青翠欲滴相映盎然。
走近浮碧亭,乐清钧见到守在石桥边的吴公公正在呵斥端着汤盅的宫女。
“这大冷的天,你就这么端上去,汤早凉透了,皇上还怎么喝呀?皇上本就胃寒,要被你这汤喝出病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脑袋担当得起!”
宫女吓得连忙跪下,手上一慌,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托盘。
乐清钧适时上前扶住了她,转头看向吴公公,“亭子里应该备了炭火炉子吧,去御膳房取一个蒸笼来不就是了。”
吴公公堆起了满脸谦恭的笑容向他请安,随后为难道:“皇上特意吩咐过,不许人上去伺候,这……”
“取来便是,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吴公公等的正是这句话,一面笑着点头应承,一面催促那宫女赶快去拿。
空荡荡的浮碧亭里,一袭绣金龙纹暗紫长袍的明德帝倚床而憩,宽大的雕漆金龙纹罗汉床衬出他身形清瘦,略显苍白的面庞上,双目微阖,睫羽却又轻轻颤动着,仿佛将醒未醒一般。
一片静谧中,乐清钧不由的放轻脚步,缓缓走近。
也许是有所感应,那长长密密的睫羽愈发颤得像振翅欲飞的黑蝶,猛的一挣,突然张开来,露出藏在背后的眸子,目光如月华般直泻而下。
乐清钧原本望向他的目光一触即退,立时垂目避过,放下蒸笼和汤盅后,顺势俯身行礼。
明德帝坐起身,看着他低垂的头,微微叹了口气。
“回来多久了?”
“回禀陛下,臣乃前日回京的。”
“这儿也没外人,客套话都免了吧。”明德帝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他处,映在眼中的是一片白茫茫积雪。“若不是那份贺礼,你根本就不打算来见我,是么?”
一开口便这么不留余地,乐清钧被噎住,默然半晌,无奈道:“臣不敢。”
明德帝斜睨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一直未得允许起身的乐清钧便也只能默默跪着,一动不动。
于是,本就冷清的亭子又陷入了沉寂。
又过了好一会儿,明德帝似是不愿再与他计较,懒懒一挥手,看着乐清钧撑着有点发麻的膝盖,缓缓站直了身子。
“既然来了,坐下说话吧。”
“臣先替皇上把这汤热一热吧。”说着,乐清钧将蒸笼放在炭火炉子上,又将汤盅小心翼翼的放在蒸笼里,随后又蹲下身,将炉子里燃烧的炭火拨弄得更旺一些。
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明德帝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连同这亭子一起暖了起来。
待乐清钧弄好一切,明德帝向他招了招手。乐清钧走过去,侧身坐在了一旁。看着梦里思念过无数遍的熟悉脸庞,明德帝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却终究还是没动,哽在喉头的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淡淡一句:“驻守边关的日子如何?”
“还好。”乐清钧低头看见明德帝修长苍白的手指,指尖毫无半点血色,心口有些隐隐作痛,“那些补气养血的方子还在吃么?臣看皇上还是有些气血不足啊。”
“你若真关心朕,当初何必一走了之。”
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气氛,被这句讽刺登时打落到冰点。明德帝明知此时不该旧事重提,但偏偏抑制不住心里长久以来的纠结,曾经以为时间可以让物是人非,原来终究还是在乎的。
乐清钧无言以对。他无法辩解当年的离开是缘于彼此之间破裂的信任,因为横在他们之间,那个掩埋多年的秘密,他永远不能说。
明德帝早已料到他的沉默,只能长叹一声。
暮色渐渐笼罩,各处宫殿已陆续掌灯,星星点点的亮光为寒夜带来丝丝暖意。
随着传膳的口谕,一行御膳房的杂役们鱼贯而入亭内,随着各色碗碟的盖子一一揭开,氤氲的热气带着诱人的香味迅速散开来。
遣退了闲杂人等,明德帝端起青花纸薄酒盏,浅抿一口。刚刚暖过的酒散发着醇香,停留在舌尖久久不散,轻微的灼热感从喉咙一路沿烧至四肢百骸。
乐清钧轻轻说着“空腹喝酒不好”,将热汤端到了他面前。
蒸腾的水雾带来扑面的温暖,明德帝深吸一口,望向乐清钧的眼里也带上了一点暖意。
“朕派弩泽传话将你叫来,是为了两桩事。头一件便是内阁专权,想必你大概也有所耳闻。内阁首辅大人华苍水不仅掌控内阁,更是一手把持了朝政,如今已几乎将朕架空,叫朕如何容得?”
如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却透出了隐忍的森森寒意,想来已是谋划多时了。乐清钧忽然明白了慕容晓所说的传言从何而来,心中微微发苦,你一句话我便可赴汤蹈火,又何必耍这种心机。
即便如此,乐清钧抬头望向埋头喝汤的明德帝时,神色依旧平静如初,“为皇上分忧,臣责无旁贷,但凭圣意驱使。”
明德帝点点头,“虽说华苍水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但要铲除也并非难事,不过,朕迟迟未下手却是有顾虑的。传说中的‘四灵’你听过吧?它是太祖皇帝为守护承天王朝而成立的地下组织,下有‘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四个分支,其中以‘青龙’为首,掌握着几可撼动承天的强大势力。朕一直疑心,华苍水便是‘青龙’的首领。”
闻言,乐清钧的眼里突然闪过些许意味难辨的神色,随即肃然道:“既然‘四灵’的使命是守护承天,难道皇上真的相信,‘青龙’首领会是贪恋权欲之人?”
明德帝放下汤勺,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朕也不愿相信,毕竟‘青龙’首领是‘四灵’里唯一一个由先帝亲自挑选的人。但是短短三年,华苍水从一名小小翰林几经擢升为首辅大人,若说其背后无任何势力襄助,恐怕连你也不会相信。”
乐清钧沉吟片刻后,抬眼望向他,“那我们不妨试一试打草惊蛇。”
热气腾腾的羹汤渐渐冷却,明德帝孤身坐在浮碧亭里,望着乐清钧刚刚坐过,此时已空荡荡的椅子。
起风了,从屋顶垂下的帘帐被吹得哗哗作响。
明黄缎面的裘皮斗篷披上了明德帝的肩膀,弩泽谦恭的微弯着身子,低声道:“风大天冷,请皇上回寝宫吧。”
“你说,朕能够信任他吗?”
弩泽知道这个“他”是指谁,但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道:“他是什么人,皇上心里最清楚。”
“有话何不直说。”明德帝抬起头,径直看向弩泽的双眼目光灼灼,“你觉得朕不该逼他,对吧?如果当初他愿意留下来解释,而不是一走了之,或许我们不会变成今日这般。说到底,是他逼得朕不得不如此!”
弩泽十分清楚这番诘问不是针对自己,也明白皇上心里的苦,可他又能说什么呢?解铃还需系铃人。弩泽也只能一言不发而已。
明德帝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立即打住,撂过此事暂且不提。“他今日进宫之事,内务府季公公会收到消息吗?”
“微臣特意安排季公公安插在御膳房的亲信为皇上送膳。”
“那就好。估计华苍水很快就会知道了。明天上朝的时候,你把推荐乐清钧任职都察院右御史的折子递上来。”
“是。”弩泽虽然明白皇上的用意,但还是有些担忧,“如果微臣没有记错,钟大人当初为争夺右御史之位曾花了大价钱买官,恐怕不肯轻易出让啊?”
明德帝轻声冷笑,“他也该捞够了吧,若是不肯,那就去刑部牢房里养老吧。”
弩泽懂了。他几乎可以预见,明天的朝堂上会掀起怎样一场暴风雨。
对于明德帝来说,苦心谋划的一切终于能够一步步实现,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紧张从心底涌出来,令他不禁暗暗握紧了微颤的指尖。
“你什么时候回京的?莫问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吗?他……”
被强拉进花月楼叙旧的乐清钧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追问不迭的何萧,冷冷插了一句,“大理寺最近很清闲么?”
“谁说的?我可忙死了!”何萧夸张的瞪大了自己那双细长凤眼,“你刚回来肯定还不知道吧?最近整个大理寺都在忙一件事——天牢里有一名死囚突然上吊自杀了。”
说到这里,何萧故意停了停。见他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乐清钧猜到此事绝不简单,却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因为他太了解何萧。
果然,何萧忍不住说了下去:“话说天牢里死人并不出奇,总有些自认冤枉却无法翻案的囚犯以死证明自己清白。奇怪的是,这名死囚早已认罪画押,过堂时也从没喊过冤,眼看就等今年秋后处决了,现在却突然自杀,实在让人想不通。当然了,更奇怪的地方绝不仅仅于此。”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乐清钧明白他又在等自己追问,但也只是挑了挑眉梢,示意何萧继续。
何萧只得带着明显失望的表情续道:“还记得三年前皇上大婚时发生的那起贪墨案吗?内务府到苏州采办丝绸锦缎,谁料仓库失火全部烧光。后经查实,采购来的上等丝绸锦缎都是以次充好,那场大火根本就是人为的毁灭证据。这起官商勾结的贪墨案的主犯便是自杀的死囚——原江南东道织造吕诚。”
“吕诚?我记得他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当时的首辅大人对他十分欣赏,还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若不是受科场舞弊案牵连,首辅被迫辞官隐退,吕诚本该前程似锦……”话未说完,乐清钧突然想到当年的贪墨案传闻疑点颇多,想来吕诚的死定有蹊跷。
就在邓伯犹豫着要不要第四次催促夫人先用晚饭时,门外终于传来了侯爷回府的通报。
端坐如画的梅清登时眼睛一亮,当即起身迎上前,久坐发麻的双脚差点绊到门槛。
“你回来的正好,菜刚刚热过。”
“我吃过了,你们自己吃吧。小妹呢?”
“我让她先吃,已经回房歇息了。”梅清低头接过乐清钧脱下的斗篷,轻轻拂去残雪。
乐清钧看了她一眼,“以后别等这么晚。”
梅清将小心仔细叠好的斗篷抱在怀里,点点头,“我知道了。”
转身走向书房时,乐清钧仿佛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却也只能置之不理。
书房里也有人等候他多时了。
纵然早已换下了一身戎装,莫问身上那股来自战场的浓重杀气仍然无法消散,笔直挺立如一把出鞘长剑。即使是在向乐清钧屈膝行礼时,依旧不损半点锋锐。
“自从上月与雪狼一战后,边关已无大股敌军来犯。我们将牧民迁回城内,避免与其他流寇纠缠。目前边关一切尚好。”
深知他话虽不多却绝对可靠的一贯秉性,乐清钧放心的点点头。“今日进宫,皇上下了一道密旨,命我派人护卫赤狐小王子进京和谈。你明早去一趟兵部,取回上交的兵符,然后挑选一队人马即刻奔赴边关与他们接头。”
“是。”
领命后,莫问告辞而出。才出门口,一只手掌悄无声息的拍了过来。莫问快步侧身闪过,袖中短剑带着冬夜的寒意,瞬间已指向对方咽喉。
言默低低笑了一声,“不愧在战场上厮杀了几年,如今这出手竟快了不少。”
“别拿性命开玩笑。”收回短剑的同时,莫问也敛起了一身杀气。
“我早就把这个置之度外了,你是知道的。”
言默刻意装出戏谑的表情,但眼里的悲哀却比夜色还浓几分。与他相识多年的莫问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