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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青梅怨竹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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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
少女孤身一人回到寝宫。
站定在门前,忽而又调转方向。
她喜静,这条路上巡逻的人少。
宫殿广袤,她很渺小。
远远望去,如沧海一粟,毫不起眼。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自己是自己的天、自己的地、自己的整个世界。
然而这世界太小,这世界之外,又实在太大。
有水滴落在肩上。
少女抬头看了看。
人类,连自身这么小的世界都看不清全貌,又如何刨开边界,却探寻外面的世界。
她轻声一笑。
一步又一步。
悄无声息的。
可以就这样。
湮灭于天地。
透过昏黄的灯光,他看到了窗外的那个人。
清透而缥缈,似乎随时都可以消失。
他。
从未有过期待。
不是么。
是么。
到底是……怎样呢。
他的思维还没有开始运作,他的身体已违背了大脑。
伞笼罩了天。
地凝聚了影。
“母后,这么晚了,找儿臣有什么事?”
少女垂眸。
他们是名义上的母子,但从不亲近。
他替她打着伞,身体几乎要贴上她。
“你已经这么高了。”
他现在完全可以平视她。
如今正是生长发育的年龄,再过几个月,她就该仰视他了。
“母后,先进屋吧。”
“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
他们相对无语。
谢临霄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而是他真的不知道答案。
为什么要恨她呢?
她做了什么值得他恨的事?
“但是我恨你啊。”
少女低声笑了笑。
“你剥夺我了成为一个母亲的机会。你父皇为了保全你,给我喂了绝嗣的药。他以为我不知道么。你觉得我对你父皇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觉得我是不是被他的爱感动得痛哭流涕?”
不是。
他知道不是。
可是。
少年握住伞柄的手指攥的很紧,指节泛出了白。
他很多事不知道。
那时候他小,谁都不会与他说。
后来,木已成舟,没必要说。
她从一开始就讨厌他。
他知道,所以没有期待。
可是。
如果她那么恨,为什么不伤他。
他可以期待。
他想要期待。
这不是一个孩子盲目的渴望母爱。
他早就过了那个年龄。
他甚至早就没有了那份天真。
他的期待。
本就来自于她。
“应圣知为你受了重伤,你知道,是不是。”
“是。”
“你愧疚了,你感动了,是不是。”
“是。”
“你觉得他忠心仁义、忧国忧民,是不是。”
“是。”
“呵。”
少女转身欲走。
“母后。”
少年上前一步,整把伞都遮在她头上。
你。
不可以有期待。
少女眸光极冷。
“我本可以嫁给他。我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你不觉得么。”
少年怔住。
他只看得到,这个少女对摄政王的厌恶和痛恨。
曾经他以为,摄政王没有保护好父皇,所以母后恨他。
但时间长了,他看得多了,便察觉到不一样的东西。
“我爱他啊。”
干涩又沙哑的笑声溢出喉头。
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寂寥又悲戚。
“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我怎么会恨他恨到想要他痛不欲生。我要他比我更痛,我要他痛到无论如何都不能解脱。”
“母后,你累了。”
“皇帝,你是哀家的孩子,你必须听哀家的话。应圣知只不过是个外人,他对你再好,都不过是臣子的职责。而且,这个男人本就狼子野心。不然,你说……你会为了权势名利,将深爱着你的女孩送给别人么?”
她只是一个女人。
娇娇弱弱的女人。
少年虽没有她高,但身形比她健壮许多。
他觉得自己可以轻易把少女折断。
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就是这样脆弱。
仿佛雨打在身上,都会砸落一个一个窟窿。
“皇帝,你信哀家,还是信摄政王。”
“儿臣自然是信母后的。”
“君无戏言。哀家与摄政王不共戴天,他就是你的敌人。待你长大,定要保护母后,替母后报仇。”
纤细的身躯摇摇欲坠。
雨水模糊了视线。
他却将她看得清晰。
“儿臣记着了。”
“你当然要记得。这个男人若是不想等你长大,他会下手夺取你的权力、你的皇位,甚至你的性命。你信他,就等于是将自己的咽喉送到那人手上。母后不会害你的,毕竟母后的将来,只能依靠你了啊。”
她向前踏了一步。
雨水冲刷了面容。
她在笑。
他们都淋湿了,但少年依旧锲而不舍的追上去为她打伞。
“母后,这样会着凉的。”
“皇儿。”
少年心尖一颤。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称呼叫他。
可是啊。
你。
不可以有期待。
她低笑一声。
“若你不能令哀家满意,哀家只能寻别的皇儿了。是你或是其他人都无所谓,毕竟哀家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换句话说,只要哀家愿意,谁,都可以是哀家的孩子。”
纸伞落了地。
少年的眼木然的盯着地面,整个人如同雕像般静立不动。
你。
为什么会有期待。
她在笑。
“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失去了。连父母我都不要了,更何况是孩子。谢临霄,你可千万不能让我失望。我们母子一场,我也不想亲手割下你的头颅。”
低低哑哑的笑声溢出。
那是腐朽凋零的死亡气息。
白色的,埋葬所有肮脏与无垢。
绽放在尸横遍野之上的花朵。
她已彻底腐败。
她不乞求新生。
她在等待毁灭。
少女往前走。
泥泞与污水染上裙摆。
他怔怔望着,失了语言。
一条忘川,隔绝了黄泉两岸。
他在这头。
她在那头。
她不允许他过界。
她不允许他期待。
雨水铺满面颊。
咸的。
苦的。
又过了一年,是可以定亲的年纪了。
比皇帝大也无所谓,只是个工具罢了。
不啊。
她说过了,他值得最好的。
他会幸福。
自以为对他好。
却没有问过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
都是问题啊。
所以。
嗯,她不管了。
本就有专人去搜罗适龄少女的资料,还有专门的嬷嬷宫女教导皇帝人事,她管个什么劲。
只不过。
莫家来寻她,意思是希望下一任皇后也从莫家出。
出身如何她不在乎。
她没有当场拒绝,是想问一问谢临霄自己的意见。
最近,皇帝的书桌上折子少了,美人的画卷多了。
连摄政王都对他耳提面命了一番后宫与朝堂的利害关系。
他如木偶。
他如傀儡。
他机械又麻木的听着他们的话,学习着那些他半点没有兴趣的风月之事。
他们甚至每夜都会选几个妙龄女子送入他房中。
她们衣衫轻薄,姿态婀娜,千娇百媚。
她们身上有生机勃勃的味道。
她们身上有追名逐利的味道。
她们身上有贪婪欲望的味道。
浓烈的,涌动着。
他闻到了。
咸湿的气息。
清冷的,静谧的,暗潮汹涌。
是雨,是海,是渊。
是死亡。
甜腻的媚香侵蚀他的感观。
大脑越发清醒。
他记得。
深刻的记得。
咸的。
苦的。
腐朽凋零。
烂到尘泥之中。
她是深渊。
她是死亡。
她是开在尽头的末路之花。
看似娇小又脆弱,独自盛放在那里,没有花枝招展,并不引人入胜。
她入侵了。
她浸染了。
她渗透了。
她存在于血液和脏腑之中。
她占据了。
她蔓延了。
她掠夺了。
她组成了他的情感他的精神他的灵魂。
少年推开了女人,大步走出寝宫。
他不是木偶。
他不是傀儡。
他有喜怒哀乐。
他可以拒绝。
他想要期待。
今天没有下雨。
是个好天气。
她在修剪花卉。
毫不留情,一剪子又一剪子。
花瓣落了满地。
暗香浮动。
掩不住那股子冰冷的死亡之息。
他站在窗外看她,并不打算打扰。
这么多年了。
他长大了。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时间定格。
就好像。
她真的已经死了。
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刻。
静谧到令人窒息。
少女抬眸,毫无波澜的眼凝在他脸上。
“你的温柔乡呢。”
环肥燕瘦,哪个不比她美。
阿谀逢迎,哪个不比她善解人意。
“回去。”
少女转身。
她总是,让他看着她的背影。
这是无声的拒绝。
她从不让他靠近。
无论是身,还是心。
方才,他心乱如麻,血液都在躁动不安。
现在,见了她。
他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原来。
那不是错觉。
倦鸟归巢。
每个人,总该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以是国,可以是家,也可以是某个人的身边。
“母后,那些女子儿臣不喜欢。”
“你是皇帝,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这些不喜欢,就另选一些喜欢的。”
“母后说的是。儿臣不愿将就,儿臣想认真挑选。”
“哀家明白你的意思了。”
“多谢母后。”
少女抬眸。
少年垂眸。
又下雨了。
少女蹙眉。
雨水顺着少年的发梢滴落,轻轻打在地面。
“回去。”
少年笑了。
如果。
她代表死亡。
她代表绝望。
她代表毁灭。
那么。
为什么不靠近。
这理由,还不容旁人期待么。
她若恨他,就应该把灾难带给他。
她若连他的性命都可以随时夺取,又何必担心他被雨打湿了身子。
“回去,别在这里惹哀家的眼。”
她始终没有回头。
不难想象她说这句话的表情。
嗯,定然是没有表情。
她把自己藏起来了。
不让任何人看到。
为什么不能期待。
“母后,儿臣想从军。”
“这事和摄政王去说,与哀家说没用。”
“若是儿臣同父皇一般战死沙场……”
“皇帝,你不会死。”
少年微微抬起头,雨水溅入眼中。
他闭了闭眼,水渍如泪痕般滑落。
他摊开手掌,接过水珠,却一滴都留不住。
他想起了那个雨夜,他想起了她的背影。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就如他手掌中的雨水般,轻易便从指缝溜走。
但她,留下了痕迹。
气息,味道,触感。
她就在那里。
她没有消失。
“世事无常,儿臣只希望母后能珍重自己。”
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当初怯生生不敢靠近的男孩,如今正用自己的方式在守护她。
从军也好,战事频繁,便没有时间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先管好你自己。别明日传来帝王在哀家这里受了委屈一病不起的消息。”
“儿臣省得,儿臣这就回去。”
她应该更绝情些。
她应该伤他更深些。
可她不忍心。
他看得出来。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
她不会伤害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她的怨恨或许很极端。
但她心里的天平始终没有倾斜过。
他不怕她。
很久以前就不怕了。
然后。
生出了期待。
她不愿靠近,就由他来靠近。
她拒绝,就由他来接受。
她心里有伤,他想要去抚平。
她陷入绝望,他便把希望带给她。
她这一生只能依靠他这个儿子,再没有人真心待她。
他也不忍心。
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没了生气,静待着自身的凋零腐败。
他看不下去。
她是他的母亲。
纵然母亲一点都不想要他,但儿子怎么能抛弃自己的母亲呢。
她甚至因为他,永远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她的前半生是那两个男人的罪孽。
她的后半生,将是他担在肩上的责任。
他转过了身。
脚步轻快。
不是说,内向含蓄的人就代表了胆小怯懦。
他可能仅仅是温柔过了头。
少女掐断一根花茎,手指瞬间染了血。
她自然不可能为了让这个少年讨厌他就去伤害他。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无论拒绝多少次,他都不会因此而寒心。
他很坚强。
内心无比强大。
不知何为放弃。
不知何为绝望。
这样的人。
她又怎么可能去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