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三十一章 相逢相失 ...
-
那一家三口的哭笑,被抛在了背后。奔出大宅时,隐约听到赵泗唤了自己一声,停云没听见一般,大步跨出了赵府朱红色的门槛。
斯馥觉得身下颠动起伏,滚烫的汗水把自己胸襟上的布料都洇透了,忍不住道:“……还是慢些吧?”
他手脚发软,连笑一笑都觉得吃力,却一刻不停地想同停云说话。
“歇一歇……颠得我好痛。”
“放我下来……秋天也会中暑的……”
“晚上……吃什么……呢”
“……停云兄?”
停云怒道:“闭嘴!”
斯馥看不见他的脸色,却听得出那话音里掩不住的哽咽之意。他不敢再作声,伏下去,将脸挨着他的颈。
秋风忽起,卷了一地枯叶沙石。停云自昨夜便没有吃过东西,此时背着斯馥奔出几条街,渐渐不支,停下来喘气,觉得胸口阵阵抽痛。
他早该想到,天下哪有平白无故起死回生的好事。斯馥连法力都几乎没有,拿什么去换颐川的命?停云咬了咬牙,将滑下来的斯馥向上颠了一颠,向前慢慢走去
斯馥阖着眼,觉得仿佛趴在当初同停云一起进京的船上,一路晃晃悠悠,不知时日短长。等嗅到了极重的花香,他抬眼看了看,原来自家的檐角已经在眼前了。
陶氏曾说过花妖喜欢地气,停云便径直往菊圃里去,到一处背阴的地方,弯身将斯馥放下去。
斯馥仰面望着他,微微笑道:“实在好累。”
停云拨开密密的花叶,摸摸他的脸颊,道:“伤了元气?”
斯馥闭着眼睛道:“……有点。”
停云道:“我去找姐姐来看你。”
斯馥急道:“不要。我一会儿就好了。你,你陪我一会儿。”
停云看他精神似乎还好,也不忍走开,在他身边盘膝坐下来。握住了他一只手。手背上突起的青绿色筋络比平日更分明,看着很是可怜。停云道:“别说话。躺一会儿。” 两人一坐一卧,不再言语。斯馥不肯闭目养神,一直拿黑润润的眼睛望着停云的脸。停云的上面是枝枝叶叶布成的穹顶,再上面是流云千片,在水灰色的天幕倏忽变幻着形状。
过了不知多久,斯馥脸色果真有些和缓过来,舒展开身体道:“这里真舒服。”
停云温柔道:“那么我以后就在这里打一张床。”忍不住俯身去亲他冰凉的脸颊。
斯馥笑道:“停云兄,你的肚子在叫。”
停云道:“哦。”探手将爬到斯馥衣襟上的虫子掸下去,又摸摸斯馥的上腹,道,“你饿么,晚上让钱阿妈做鸡粥好不好。”
斯馥望着停云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我也想知道什么是饿。”
停云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忙道:“挨饿么,那可难受得很。你不会觉得饿,多好,比我强得多。”
斯馥摇了摇头,捉住了停云的手指,道:“停云兄,你真是好人。”
停云噗哧笑道:“是啊。所以,以后若是再像今天这样胡闹,我就丢你到街上去。”
斯馥道:“……我不胡闹这一场,你就回不来了。”
停云想了一想,道:“我若是回不来了,你会伤心多久?”他将斯馥冰凉的手笼在怀中,喃喃道,“这样罢,假如说,你要伤心五年;你若是没有了,假如我也伤心五年。可是你能在这世上千年万年,我却未必能活到百岁。你说,是不是我比较可怜?……所以,宁可没有我,也不能没有你。”
斯馥眨了眨眼,目光在停云脸上转了几转,睫毛慢慢湿了,道:“不是的。”
停云道:“嘘。”哄小孩睡觉一般,伸一只手去轻轻拍他。
过了片时,斯馥忽然道,“停云兄,还是叫姐姐来吧。”
陶氏终于没有见到斯馥。他躺的那块地上只有衣物和一株高大如人的醉陶。
停云还记得上一回见到这情景时,那十余朵张狂的大菊花都是淡胭脂的颜色。这一回却只孤零零结了一朵拳头大的。陶氏仿佛不可相信似的,伸手在那枝条上触了一触,忽然背过了身去。
这一转眼,便过了年关。
那钱姓的老厨娘有个表侄外孙,已有九岁,起了学名叫张谨,年初入了城南的学塾。学塾离马宅不远,有时下学早,便顺路过来看看她。
小张瑾乖得很,钱阿妈告诉他主人家的花万万不可碰,他记在心中,平日只在厨下坐着温书,吃两个果子。屋子的主人他也见过几回,看着像书院里的先生,与人说话总是微微笑着,不说话时便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却是不说话的时候多。
今年的天气怪得很,二月里也不见晴暖。到十二日的时候,过晌午忽然飘起了雪珠子来。厨娘去买菜了。张瑾临完一页密密的小字,丢了笔拿本唐诗集子出来,还没读一个字,忽然发现对面的屋檐白了一片。
他忍不住跑出去,在檐下张望。这个年纪,虫蚁弹弓才是宝贝,主人家这静悄悄一座大花圃,实在没什么趣味。一只狸花猫抖了抖爪子,从屋顶上一路小跑过去,蹬得屋瓦“索落落”一响。张谨唤了一声阿咪,那猫居然停下来看了看他。他便拿手里的册子挥了挥,嘴里发出“咄咄咄”的声音来逗引。一不留神,却把书摔出了廊外。
一双手将书本捡了起来。张瑾呆了呆,看见是主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那地上污泥和雪,本不太干净,书页边上染了一道灰黑的湿痕,他便拿手指随意一揩,笑道:“读什么呢。”这书落地时正沾污了一页,停云翻过来一看,面上恰是一句注疏,注的是“相逢相失两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小张谨看他忽然整个人木呆呆的,不动不笑仿佛痴了一般,吓得退了一步,也不敢伸手去接书。半晌,主人忽然笑了一声,将书塞到张谨手里,拍了拍他的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