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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冷冬得利安家江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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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浮生浮世,为人处事也好,往来人情也罢,最要紧的不过谋得生路,挣得那不可或缺的度日的金钱,如此一来,便是你是神仙般的人物,也不免俗事缠身了,君不见平日里最是倾心佛法的的寺院之人,到了年节关下,也要为给施主的年节礼来绞尽脑汁啊!
竹芝从岛原赎出葛城之后,二人暂时借住在白子屋忠八老板的别院,此处人际罕至,本是忠八老板的父亲置办来准备给自己隐退之后居住的,谁想天不如人愿,老头子本想着自己好歹能活到八十八岁,寿辰之日给人削个斜口竹尺,谁想着享乐太过,六十岁上便一命呜呼了,临死前留下遗嘱,将此处别院给了老妻作养老之所。
说来有趣,这位老太太,平时最是悭吝不过的一个人,老头子死前分给的百贯养老钱,加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压箱底银,总数不知底细,据传有数百贯之多。如此寿数了,唯一的儿子一时周转困难,她也不肯白给,非要收一年三分的利息。闻得儿子收拾了屋子,要让别人住入自己的养老之所,也是说:“若要住也可以,要按京都的行情给我租金。”当儿子的实在无可奈何,便低了头。
待得竹芝与葛城住进来,也毫不关心,每日只是吃斋念佛之余,清点细数金银为乐。然而耐不住唯一使的一个粗使下女阿金的怂恿,偷偷去瞄了一眼,见葛城竹芝神仙眷属,琴瑟和鸣,顿时醋意大发,骂道:“那老头子在的时候,最喜欢这种妖媚的狐媚子,整日整月的在外面喝酒作乐,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家里,如今好不容易老头子死了,这不孝子又弄了个这样的妖精回来,放在这里气我!”气怒之下,便是平日里最喜欢的钱财也平消不了怨愤之情了,认定了是忠八在借他人的名义金屋藏娇,执意要将葛城赶出去。
忠八老板本是好意,特意安排了此处僻静之地以让二人暂时避开京都的流言蜚语,谁想老母亲因此事发怒,事情不可收拾,实在是脸上无光,只能向二人提出赠送金银,送二人回竹芝的老家出云。
竹芝倒是另有打算,他说:“出云虽是故乡,但是我在那边已经是无亲无故,只剩几房早已不来往的远房亲戚,早年欺我母亲早逝,没少趁父亲外出的时候刁难于我。今年我为了赎葛城变卖家产,断了他们的念想,他们对我想必已是恨之入骨,如此故乡,回去何用呢!倒是九千岁脚下的江户城八百八十八町,人口繁茂不可胜数,去到那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愁没有饭吃的。”
于是便选了个日子,辞别了忠八老板,雇了一顶小轿往江户去了。临行之前,忠八赠予二人金子二十两,竹芝坦然无比地接受下来,言行举止一如既往,只道重恩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当时已是金秋十月,忠八举目看着夫妇二人离去,见都是一身半新粗条纹黑色棉布窄袖便服,内着白色无纹白布素衣而已,但是女的美貌精明,男的俊俏风流,彼此顾盼之间,仿若生辉,真真是神仙下凡,一对眷侣,不由叹道:“真是神仙人物!此去若无意外,当是一世恩爱夫妻,留下后世流传的佳话吧!”
倒是跟随的伙计很不服气,嘀咕说:“借人钱财也不像个借人钱财的样子,这样的大少爷,只怕不久就会将您送的金子挥霍光了,到时候可别说风流,只怕啥下流事儿都出来呢!”满腹牢骚,奈何忠八不以为意,也只能抱怨几句而已。
忠八本以为这一分别,必然很久都看不到这对璧人了,谁想着重阳节后分别,腊月里头,忠八因为江户分店的账目出了问题,竟然是不得不亲自到了江户,二十八日这天,正因为账目问题焦头烂额的时候,竹芝竟然独自一人来拜访了。
忠八接到消息略有诧异,不期然地联想到分别时伙计的嘀咕,心下暗道难道是把金银挥霍光了,抑或者是遇到了别的困难,年关节下才不得不独自上门来求助?果然是富贵之家的子弟,不知生计的艰难,心下颇为不喜,奈何自己是当时给他们二人牵线的人,不能当作不知道,便让人将人请进来。
待得见到竹芝,即使心下因为杂事不乐,忠八也不由得先喝了一声彩,只见竹芝穿着蓝底无纹的棉绸小袄,系着无纹的浅色腰带、棉布的裙裤,身后带了个穿着条纹棉布袄的年纪二十上下的小厮,彷如个普普通通的带着妻子拜访岳父母清寒子弟打扮,却仍是面容白哲如玉,如同黑檀的乌发随意束起,自有一番风采,更兼有一种奇异的神采飞扬,如同打磨之后泛出润泽光彩的美玉,顾盼之间,让人只觉得所处都不是凡俗之地了,真真是诠释了何为辉耀蓬荜、天人之姿。
两下里见过礼,互叙新年将到之喜。茶过三巡,竹芝先从身后跟着的随从背着的竹筐中取出一个嵌镶有螺钿花纹的紫色杉木盒子,推到忠八老板膝前,俯首非常恭敬地说:“我两天前刚刚从京都回来,在京都的时候本想去拜访您,结果听说您来了这边,还望不要怪罪我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您。今年事事麻烦了您,更是承蒙您不弃,赠金银助我和葛城安家,过往种种,大恩无以言表。竹芝不才,得了您的馈赠之后一日不敢或忘大恩,多方运转,侥幸得了一点微头小利来报答您的恩情。”
忠八疑惑地打开盒子一看,盒中金光闪烁,约莫有金子三十两左右,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再看竹芝,神情诚恳,那种严肃诚挚的态度着实动人,然而他的随从助六看到金子,也是一幅目瞪口呆、完全意想不到自己背着的小小行囊里有这么多贵重的金子的样子,心中疑虑更甚,语气便也严厉起来:“这么多的金子可不是小数目,你既没有父兄,又为了赎葛城耗尽了家财。你们走后,我听说岛原有个出云来的人自称是你的叔父,为了阻止你为葛城赎身而来,听说你俩的事情之后,气怒而去。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金子?实话实说,我忠八虽是逐利的商人,但是也是在御家那里挂了名的人,来路不明的钱财,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说着,将装着金子的盒子掷了回去。
竹芝说:“请您别误会!这金子并非来路不明,这么说吧,看了这个您就明白了。”说着,从竹子编成的行囊里取出了一个三层的食盒,打开放到忠八老板面前。
忠八将信将疑,仔细看去,食盒分为三层,每一层都整整齐齐放着三只须发完整的红色伊势大龙虾并三只品相绝佳的大香橙,这东西本不奇怪,每年新春时候,家家户户装饰新年的食盒都要用到,然而忠八老板到底是商海之中摸爬打滚过的人,只一眼,他就意识到了竹芝说的是什么意思。
而竹芝接下来的话则真的印证了他的预感:“不瞒您说,在得到您赠送的金子之后,我想着如果没有营生,坐吃山空是绝对不行的,便想着要做点什么。一天在鱼行里听到老板抱怨伊势龙虾的供货比往年少了两成,便想起以往过年时候,各地的龙虾价格必然上涨,全因这是过年时候的必须之物,而偏偏伊势又是八百万神灵之地,每家每户、神社寺院,都要这伊势龙虾来供祭神灵,因此其他的地方的龙虾便不够用了。便留心了这其中的差异,早在上个月底的时候,用您赠与的金子,买下了一批伊势龙虾和同样是过年必须之物的橙子,当时龙虾、橙子的价格不过四文一只。带到江户、京都、大阪,留存待售,本想着薄利多销,一只不过挣个几文钱。”
“谁想上天美意,腊月十三的时候一场大雪,两国川、隅田川冰封,水路不通,运载各种货物的船必须要派人敲掉冰块才能勉强通过,过年用的各种东西价格都飞涨了好几倍,特别是龙虾,品相好的竟然卖到了三四钱银子,合几百文一只,其中的利润,何止十倍!这就是您面前的这些金子的来历了,而这食盒里的龙虾,是我特意留下来的送给您的。”
忠八老板拍掌大笑:“你这运气实在是上天眷顾!实不相瞒,腊月里我们这里也忙昏了头,竟然忘记了去买装饰食盒要用的东西,待到想起来的时候,派人去买,伙计回来愤愤地说‘鱼店的老板太欺负人,见是我们店,只说是今年最后一只龙虾,要银子四钱三分才肯卖’,我听了非常生气,说‘难道没龙虾就过不了年了吗?可有可无只为挣面子的东西,别说四钱三分,就是三分我也不买,待到来年四文钱一只的时候,再去买他一百只就是了,因为这个就不肯来的神灵,不拜也罢。’可是家里的老妻和儿子都是异口同声地说‘别的还好说,海带、牛蒡和橙子都有了,年糕也打了,装饰的门松也买齐了,只有这个大龙虾,第一次在江户过新年,这边贵人多,大家都有,开了年,各家女眷来往,正是相看新媳妇的时候,没有龙虾的新年食盒,怎么拿得出手呢!’唉,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的贵!我没办法,再派人去,说是已经被吴服町的日光屋伙计花了五百六十文钱买去了,老妻因为这事,气了一宿,刚刚还派了人出去呢!你这厚礼来得可正是时候!好儿郎!当初你连出云的田地都卖了,我只怕你两人无法立足,觉得是我的牵线带坏了好好的富贵子弟,如今看来,葛城着实是慧眼识珠,她的终身着实是有了好着落啦!”
忠八老板高兴之下,便要设宴款待竹芝,竹芝婉拒说:“感谢您的好意,只是年关节里,您必定是忙碌非常,能见到您已经很幸运了,怎敢还耽误您的正事呢!我们在门前町第十七条街道的背面租了个小院子,虽说必定比不上您的庭院,但是其中的景致也还能勉强入眼,如果您有空,还请您不要嫌弃屋舍简陋,来喝杯清茶。我和葛城随时等候您的大驾。”
忠八老板苦留不住,加上年节关下,实在是忙碌不堪,各家的人情往来、债务的清算、房屋的扫除,一庄庄一件件都离不开忠八老板这个拍板人,谈话之中,已多有来请示的,于是最后到底没有强留,派人送主仆二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