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雨夜（上） ...
-
暴雨如注。
天地间昏暗一片，乌云沉沉，劈下电闪雷鸣。雨水打得树叶低垂，狂风又吹得树根摇晃。脚下的泥土也被泡得烂了，山头尽是使人凄惶不安的惨淡景象。
在这样难睁开眼的疾雨之中，两人正当面对峙。
其中一人手持兵刃，剑狭薄光，隐生寒意。另一人则是挡于她身前，背后的暗红披风被雨水打湿，湿漉漉垂在泥地里。正如他脸色的狼狈。
“蓝兔，你不能过去啊！”
电蛇游走过夜空，映亮了魔教少主焦急而关切的面容。
雨水不断淌过那张脸，像是老天在哭泣。可他只是不眨眼地等着冰魄剑主的回答。
蓝兔微一犹豫，已握紧冰魄。她肃声问道：“逗逗久不归来，是否你设局捣鬼？他生死未卜，你又在这里蓄意阻拦……纵然以卵击石，我今日也要去前方一探！还望少主不要挡路。”
“不不，我没有捣鬼！”受她误解，黑小虎连忙解释，声音不觉放软，“是我父王，他现在正在前面，且病发处于癫狂之中。你若过去，一定会没命的！”
可他话说得越多，心也越是往下沉去。
果然，蓝兔神色一惊，喃道：“黑心虎也来了，那逗逗……”她的声音略略发颤，却已有坚定之志。隆隆雷声轰响，一道雪亮的剑光分开雨夜。
蓝兔已将冰魄剑指向他：“请少主让路，我必须去救援逗逗！”
不远处的交战之声，似也在这一刻大作。蓝兔姣好的眉目里，尽是担忧与坚决。
黑小虎大恸：“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么？我父王在那里，你不是他的对手，你会送命的！我……我不能让你去送死。你救不回雨花剑主，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命？”
“黑心虎在又如何？”蓝兔深恐逗逗出事，已不愿停留，尝试突破黑小虎的阻拦却未果，“……七剑传人，以情志结交，共侠义相托！同生同死。我绝不会留逗逗独自面对险境！”
言语间，两人已近距离拆解数招。
黑小虎身手远胜于她，虽然只攻不守，却也并未给蓝兔半分机会。场面胶着，蓝兔愈急。正苦思脱身之法，忽然在近身交手之间，听见黑小虎急促而低声的一句：
“……值得吗？”
雨水不住地从那张脸上滑落，痛苦、迷惘、怒火。
他的眉宇紧紧锁起，望着她的眼睛。虽明知道答案，仍然忍不住发问：
“你为了别人，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这真的值得吗？”
“值得！”她语气决然，掷地有声，“为了维护森林和平，不惜牺牲我自己，这比什么都重要！像你——黑小虎——”
他又以肉掌接下她的冰魄，却紧握不肯放。两人距离忽然挨近，倏尔过往在目。
蓝兔怔了一怔：“你……”
大颗大颗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恰似泪珠。
她面上有一瞬哀婉：“你说为别人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可是！”蓝兔提高声音，“黑小虎！你……你从前也下过冰壑救我……你自己何尝没有……”
“那同样是九死一生。你口口声声说不值得，可你自己也做过这样的事。更何况逗逗是我的朋友，同为七剑传人。情形危急至此……”她深吸口气，“黑小虎，请你让开，不要阻我！”
夜幕下骤雨瓢泼，魔教少主的呼吸急促而颤抖。
他无以为答：连他自己也忘了。对黑小虎来说，去救蓝兔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根本不记得那时自己冒了怎样的险，又是怎样在相识的第二面，便跃下雪崖去。
黑小虎责备蓝兔为旁人以身犯险，可他自己分明也曾为蓝兔如此。
甚至，在刚刚认识这位玉蟾宫宫主的时候，寒冰洞中……他见到她以血浇花，曾经满心钦佩爱怜，禁不住感叹，世上真有这般奇女子，为了朋友不惜牺牲自己！
如今他却盼着她改转心意，别再为朋友自我牺牲。
可黑小虎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心绪骤然低沉：“我……我……”
垂落的手掌攥紧又松开，黑小虎紧咬牙关：
“难道对你来说——你以为——我那时救你，和你现在要救神医逗逗，是相同的缘故吗？我对你，和你对他，是一样的吗！”
闪电又在天幕肆意游动，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和流血的唇。
这话如此直白激烈，近乎倾吐。
蓝兔亦被惊得失了血色：她自雪崩后，已知晓黑小虎心意。但是……这么长时间的拼杀下来，她本以为那些情愫，不会有见天之日。
黑小虎忽然的吐露，逼得她无法掩藏。
冰魄剑主的神色变幻，雨夜里空气亦凝稠。
末了，她淡淡叹口气：“不管有无不同，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救逗逗。这既出于我的心愿，也是我的责任。黑小虎，我始终很感激你，但你我走的是两条路。”
言辞尽管温婉，回绝之意却是显著。
黑小虎自诉出了心意，便心神紧绷。即便晓得万无可能，亦心存一丝侥幸，盼能从蓝兔口中得到一二句回应，至少肯承认他的情意。可是她态度回避，却使黑小虎的心沉了下去。
如残阳坠下了地平线，余晖再不可见，只留通身冷意。
他颤声道：“好，你……”攥住冰魄的那只手，血缓缓从指缝流出。
蓝兔急欲收剑，又恐他握得太紧、伤势加重，喊道：“黑小虎！”
黑小虎此时却半是灰心，半是悲苦。他哪里顾得上去想——若蓝兔全然无意，直言即可，何必迂回到立场有别去？煎熬至极，心里全是“她既分毫不在意我，我这般为难苦痛，又是为了什么！”一时竟有万念俱灰、怒火焚心之感。
右手一松，冰魄带着残血遽然回鞘。风雨滂沱，天地生怒，雨水如珠滚下腮颊。
蓝兔急将剑收回，又迅速上前一步，本能想看他的手伤，偏生生克制住。她声音略带颤抖，轻轻地，在雨夜中风一吹就散了：“你又何苦这样？”
“那宫主想我怎样？从此与你井水不犯河水？”黑小虎悲怒至极，唇间反而漫出几声冷笑，“还是要我让开一条道去，任由你到我父亲掌下送死！”
“蓝兔……你非要这样逼迫我吗？难道我黑小虎长的这副心肝，就不会痛吗？”
魔教少主是何等骄傲人物，倾吐心意，却遭回绝。
蓝兔本以为他激愤之下，会说出“再不管你，自去送死”一类的气话。谁成想他仍然惦记她的性命，虽为控诉，实是哀求。
她的热泪也不禁泼洒在这片冷雨里！
豆大的雨珠打得眼睛疼痛，那道立在雨中的披甲身影，却如此清晰。蓝兔以剑鞘拄地，令自己站稳，望之如不倒的雪峰。她静静道：“非我迫你，你我之间，终竟不会有结果的。”
她猛然抬头直视那双眼睛，脸上有凛然之色：“你想救我性命，我却想救我剑友性命，想救更多人性命——黑小虎，究竟是谁先开始的逼迫，谁先开始的追杀？”
“你现在左右为难，固然出于孝义，可你难道当真看不清，真正引起一切事端的是谁吗？”
“难道天下都该为你们父子让步，麒麟应乖乖奉上鲜血，百姓如牲畜由你们肆意抢掠。他黑心虎要毁了太平，众人就当俯首跪拜、不得反抗……”
“黑小虎，你指着心说痛。可是始作俑者、祸事源头，你果真不知吗？”
……
凄风苦雨，电闪雷鸣。
骤雨倾盆而下，黑小虎跌坐于地，以手扶住枯树。浑身上下，已找不到半块未湿透处。他衣袍下摆浸在水洼里，红披风更是委垂于地。
魔教少主颇为失魂落魄，蓝兔方才的话语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
“你指着心说痛……可是谁不痛呢？你父亲又造成了多少人的苦痛？”
“在冰壑里，你也曾满怀憧憬，说想去看我的玉蟾宫。可是，我那时候没有告诉你。黑小虎，玉蟾宫早已烧毁了！在双剑合璧之夜，我从我的家逃出来。它为了抵御魔教，变得伤痕累累，最后又遭火劫，彻底断送干净。我的许多亲人姐妹，都在那一夜葬在里面，包括紫兔！”
“虹猫、大奔……我们七剑传人，哪一个不是家破人亡？”
“黑小虎，你能依仗威势，围杀我们。可你心里当真分不清，血债自何而起吗？”
“你能不顾惜旁人苦痛，只在乎老父——也许加上半个我。可是，七剑做不到，天下人也做不到。是黑心虎欠了天下，而你为孝义助他，才使我们要联手出剑。从头至尾，究竟谁在迫谁？”
“你说你没得选，可逼迫你的人，难道是我吗？我便该丢下我的剑、我的道义，感激少主保我一命，从此不再与魔教作对么……那我也不是我了。”
“我感谢你的好意怜惜，可有些事情，终竟不会有结果。痛一世不若痛一时，你我终非同路之人，我舍不下我的剑，你也舍不下你的父亲，而他已失道。”
“此为……正邪之辨。”
有些事情，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接触得太晚太迟，连深思都会成为一场摧毁自己生活的灾难。而他的武力已盛，又兼父亲有势，坚信靠双掌可打下一切，坚信自己能够守护住珍爱的亲人，以及恋慕上的那个女子。
当年母亲惨死眼前的悲剧，再不会发生。
他孤傲而离群索居地长大，留存了母亲教诲的一丝正气，却从未接触过魔教之外的天地。也不知如何作解，只晓得“光明正大”来行事。
虽隐隐觉得哪里错了，偏又自负本领，相信凭借这身盖世武功，可以守住一切。
直到雨夜的惊雷滚过天际，骤雨如泣鸣之响。蓝衫姑娘凭剑而立，婉语而振声。
她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原来武力并不足以解决所有事端，摆在两人间的死结，是由他父王在多年前系下。他们已各择立场，这是两人终竟无果的缘由。
……但是，可否能有一线希望？
又是一道电光划过，随即而来的雷声震醒了黑小虎。他猝然意识到：在他方才失神之际，蓝兔已悄然离开，现在很可能正直面父亲，处于死亡边缘！
与此同时。
逗逗含泪搀扶跳跳而走，二侠身影没入雨幕。一柄幽蓝长剑坠落于地，黑心虎狂笑不止，一手提挈着少女衣领，将唇边带血的冰魄剑主朝天举起：“自寻死路，孤王这就成全你！”
蓝兔虽受钳制，兼身上有伤，犹然不屈，冷笑道：“你这魔头，永远不会得到麒麟的！”
黑心虎闻言大怒，右手的“黑心煞掌”真气已然凝聚，正要向蓝兔的心脉拍下。此时，却在风雨中传来一道熟悉而急切的声音：
“父王，请不要这样做啊！”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雨夜（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