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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欲雪(五) ...
肖二娘冲进人群,面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拉起徐予和。
“小娘子,我对不住你,我……”
她自知怎么解释也无用,便没脸再说下去。
刚刚才被她坑骗遇险,徐予和哪里还会再信她,咬牙甩开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艰难地撑起上半边身子。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疼得徐予和深吸一口冷气,可是又害怕那夫妇二人把她重新捉回去,只能咬牙忍着。
霍然抬头,她瞥见人群里有个身穿绯色公服的朝官,瞬间如释重负,“杜小官人……”
杜浔脑袋里崩断的弦还没续上,就见赵洵推开那名上前搀扶的妇人,将地上的人打横抱起。
是时,天上飘起零星小雪。
白如脂玉,碎如盐粒。
人声噪杂,徐予和把脸往他身前靠了靠,风裹着雪片落在她的眼睫上,顷刻化开,留下一片湿润。
怀中之人瑟缩着身子,眉毛拧作一团,可即便遭了这般罪,也不见哭喊半分。
赵洵喉咙发涩,想把她拥入怀中,又怕于礼不合,多有冒犯,只能哽着嗓子温声安抚:“别怕,我在。”
迷香药劲还没过,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徐予和便再也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赵洵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车里,仔细检查她身上血迹,所幸无甚大碍,只有右手攥着块碎瓷片,玉白指节染了大片深红,几片雪花顺着帘幕缝隙飘入马车,落在半干的血渍上。
掰开她蜷曲的手指,一些碎小的瓷片已经深嵌血肉,人们都说十指连心,那一定很痛很痛,可她遇到事,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只会藏在心里,一句都不肯往外说。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啊,他想。
赵洵唇线抿直,屏住气息,狠下心拔出那些明显易见的瓷片,她的掌心上赫然出现一道又一道猩红的口子,血珠子也争先恐后跟着往外挤。
徐予和不禁眉心微动,身躯也轻轻发颤。
眼前人如此模样,他心底一紧,就好像有人拿着那些瓷片一点一点剜着他的心,他掏出巾帕把血珠擦净,又将她的手掌包得严严实实,而后眉峰一凛,眸底骤然迸发出刺人冷意。
他走下马车,仰头望向那扇窗子。
肖二娘慌张失措,颤颤巍巍扑跪过去,以头抵地,“相……相公恕罪,小女无意惊了相公的车驾,相公大人有大量,还请莫要与我们计较。”
赵洵睨她一眼,厉声反问:“那小娘子,是你家的女儿?”
肖二娘浑身发抖,低着头不敢回话,时不时瞥向身后。
赵洵顺着视线瞪过去,有个男人吓得撒腿便跑,杜浔飞身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往回一拽,拎到肖二娘旁边朝着他的膝弯踹去。
男人惨叫一声便趴跪在地上,他顺着肖二娘的话往下编:“回相公话,那小娘子正是小女,她一时不慎,从窗上跌落,才惊扰了相公。”
赵洵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抬腿踢翻答话的男人,“你这汉子,张嘴胡来,索要钱财不成,就推人坠楼,还想扯谎脱罪?”
索要钱财是他情急之下想到的,这个理由不会影响她的声名。
“相公,我们邻里街坊的,谁都知道这翟壮跟肖二娘是多年无所出,不可能凭空多出来个这么大的女儿,而且那位小娘子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人家,他们家哪儿买得起那些,”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知道些内情,他早就看不惯男人的所作所为,可又不敢明说,便挤到前面指认:“我都瞧见了,那小娘子掉下来的时候你就在窗后站着,定是你推的。”
胳膊上挎着竹篮的娘子也跟着道:“就是,我也瞅着了,方才我从巷子里出来,那小娘子扶着肖二娘回家呢。”
旁边一位娘子露出鄙夷之色,“怎的送她回家,还要恩将仇报?”
“肯定是亏心事做多了,菩萨惩罚他们家呢。”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无一不在唾骂指责着翟壮。
风雪渐大,赵洵眼中好似凝了一层寒霜,他握紧拳头,恨不得将跪着的二人剥皮拆骨。
“来人,把这二人绑回去。”
数名亲卫提着刀齐整整跑来,将翟壮跟肖二娘押解起来。
凑热闹的人被这阵势吓到,生怕惹祸上身,顿时四散而去。
肖二娘吓得高声哭喊:“相公饶命,相公饶命,不是我们推的,真是那小娘子自己跳下去的。”
赵洵目光阴鸷,甩袖疾步奔向马车,“有什么话,到牢里再说吧。”
杜浔跟在后头小声问道:“徐小娘子,没事吧?”
这会儿赵洵满脑子都是徐予和手上的伤,自然没心思搭理他,火急火燎地踏上车,没等杜浔上来,便命赶车的差役快马回府。
于是乎,被丢下的杜浔扶着官帽边跑边喊:“我还没上去呢,承平,我还没上去!”
他嗓门很大,不少路人都驻足侧目,然而马车仍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不过侍候赵洵的内官元宝回了头,快步跑他跟前叉手说道:“杜承旨,王爷说车上没你的位置了,让你自己走回去。”
望着越行越远的马车,杜浔喘着粗气,叉腰哼道:“走便走,谁稀罕坐马车啊,回枢密院去牵我的马去。”
发完牢骚,他昂首阔步,转身就走,也不管方向是否正确。
笔直挺长帽翅扫到元宝脸上,官帽登时歪斜,杜浔赶紧举起双手扶正,忍不住在心里又嘟囔了赵洵两句。
无辜的元宝捂着小脸,委屈巴巴道:“杜承旨,王爷是让你亲自带着刚刚捉的那两人走回去。”
杜浔顿住脚步,回头道:“元宝,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讲完。”
**
室内暖香熏人,床榻前的白须老者却面色肃然,隔了许久,方才舒缓神情。
赵洵见状,往前一步,“冯御医,情况如何?”
冯弘起身作揖:“脉弦而涩,有气血不畅之象,其余无甚大碍,唯有右臂折伤当多注意,需每日敷药以竹板固定,手上扎伤涂抹金疮药即可,尽量少碰水,免得落疤。”
赵洵看向纱幔,不放心地问:“那她要何时能醒?”
冯弘道:“小娘子身中迷香,加之受到惊吓,估计还要再等个把时辰才能醒来。”
赵洵颔首,伸手引冯弘到屏风外侧,“有劳冯御医。”
冯弘把药箱拎放在桌上,拿出一瓶药酒和一瓶金疮药,他在宫里服侍多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在话下,知道宁王很是紧张这位小娘子,便道:“小娘子手上的伤,王爷切记要用药酒洗过方可涂药。”
接着,他又取出纸墨,洋洋洒洒写了两张药方,捋着山羊胡道:“一为内服,一为外敷,内服汤药一日两剂,臂上外敷伤药早晚更换一次,小娘子伤得轻些,半月有余,便能好得差不多了。”
赵洵点头记下,挥手命元宝随冯御医去御药院(1)取药,自己则坐到榻前,拉开浅金纱幔,将巾帕湿水拧干,仔细擦拭着她手上的血渍。
血渍洗净之后,大一些的伤口翻开皮肉,更为醒目,他眉头紧皱,拿着药酒对着伤处慢慢滴上去,这玩意儿沾在伤口上的滋味他深有体会,所以给徐予和涂药酒时格外注意,不过好在她还昏睡着,应当感受不到太多疼痛。
抹完金疮药正缠绢布时,外面传来杜浔的声音。
“承平,那两人都交待了。”
赵洵拿着绢布又缠了一圈打好结,把她的手放进锦被,才重新放下纱幔起身走过去,“都说了什么?”
“他们专做拐骗良籍女子的勾当,翟壮逼迫肖二娘扮可怜,挑面生的小娘子下手,哄骗到家了再迷晕了卖去青楼。”
天子脚下,也敢如此胡来?
赵洵肃正神色,断定此事不简单,“既是惯犯,怎么没听人提过此类案子?也不见有人报官?”
杜浔道:“那二人自称是肃国公嫡子刘密的人,说什么甜水巷大半妓馆皆在他名下。”
赵洵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刘密不学无术,是个妥妥的纨绔,此人在国子监中拉帮结派,公然欺凌贫寒士子,不少监生都嗤之以鼻,没想到还让牙人强行拐卖良籍女子。
“拐卖良籍者,当处以绞刑,肃国公当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杜浔听他这语气,似乎是要一查到底了,可肃国公在朝中关系众多,若与其正面交恶,怕是对推行新政更加不利,“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赵洵不是不知道他的顾虑,但他也清楚肃国公与他们并非一路人,“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无需顾及脸面,既然刘密不长记性,也该好好让他吃点苦头了,”他捏紧手中装有金疮药的瓷瓶,眼神愈发阴冷,“断掉翟壮的胳膊,继续问话。”
杜浔打了个哈欠应下,“还有,薛旭又在牢里骂你了。”
赵洵眉头皱起,颇为不耐,“骂便骂了,堵住嘴就是。”
杜浔瞄他一眼,又问:“他们可交待出其他消息?”
“涯深,你想累死我吗?”
枢密院掌各路军政兵防,大小事务繁多,前些时日赵洵外出暗中调查军马以次充好一案,院内许多政务就此耽搁下来,回到汴京后他将刺客押进牢里还未来得及细审,便一头扎进机速房批阅文书,好不容易处理完,又有其他事在等着。
他揉了揉额头,向杜浔投过去哀怨的目光:“他们当中有人想寻死,吃了包假泻药,一路上吐下泻的,磨蹭许久,我也不过前日回京,遇刺一事又不好声张,早朝与陆敬慎他们周旋,下朝要去院里处理堆积下来的文书,还得头疼泾原路布防,我倒是想审他们,也没时间啊。”
杜浔忙活半天,早已口干舌燥,倒了盏茶自顾自喝着,“得,明白了,审完那俩牙人,我再去审薛旭。”
“不急,他们没见到岑将军,什么也不会说的,刚好关里头饿上几天,省得再有力气口出狂语 。”
杜浔想起那日薛旭噼里啪啦骂个没完,拿布条堵住嘴也想尽办法吐出来继续骂,而被骂的这位又很记仇,看来不让他们吃点苦头,这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把盏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见岑琦好说,官家就把他关在咱们枢密院的监牢里,不过我总觉得遇刺这事儿定是有人离间。”
赵洵瞪他一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他才提出归还西北武将调兵之权,镇戎军节度使兼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岑琦就被营内小兵指认通敌谋反,以岑琦的为人,绝非能做出叛国之事,可那小兵指认当夜便暴毙身亡,如此一来,不仅死无对证,岑琦也有了灭口之嫌。
大梁重文轻武,岑琦一介武将,被扣的又是谋反罪名,文官们自然不肯轻易罢休,弹劾的折子如流水般哗啦啦递上去,每日早朝更是吵得不可开交,官家迫于压力只好暂卸其官职,召回京中接受审查。
然泾原路地无险要,易攻难守,是西北边防最为薄弱之地,先前西羌攻梁,基本都选择走此地,后来羌与大梁达成和议,不再兵戈相向,但仍偶有侵扰。
岑琦治军严明,所统领的镇戎军作战骁勇,西北边国皆畏其名,泾原路有此人坐镇最稳妥不过,将来北伐,此人亦是一员猛将,可如今他被急诏回京,失了大将不说,镇戎军内也怨声渐起,斥骂朝廷不辨忠良。
赵洵怀疑泾源路已生变故,否则薛旭等人不会受人挑唆去行刺不相干的自己,“不管是归还西军武将调兵权,还是北伐,于岑琦都没坏处,可怎么就这么巧,他被诬陷通敌,而我又偏偏被镇戎军兵士行刺。”
其间针对之意过于明显,无论行刺成功与否,一旦败露,岑琦与镇戎军便更难脱罪,也会让自己,乃至官家生出疑心。
“有人想阻止北伐?可……那会是谁?”杜浔当即明白其中关联,但仍有疑惑,“一直与我们针锋相对的也只有陆相公他们。”
“不是陆敬慎,虽然他一心求和,但并非奸佞,不会做出投敌卖国之事,”赵洵从袖口里取出一封信函递了过去,道:“这就是那小兵在岑琦书房发现的密信。”
杜浔接过密信,纸上文字形体方正,与中原文字颇为相似,但每字为何,他辨识不出。
“西羌文?”
“是,我问过岑将军,他说信上列出了大梁西北各路的驻军数量,还提及我欲挥师北上,破坏两国盟约,”赵洵敛眉,继续说道:“岑将军清楚西北驻军不假,可他没理由阻扰北伐,西羌屡犯边境,若非先帝坚持议和,他早就领兵攻羌了。”
“竟是明目张胆的栽赃?”
“是又如何?我朝忌惮武将跋扈,故而崇文抑武,那些文人平日里最看不起武将,真相在他们眼里并不重要,多的是借题发挥参岑琦一本的。”
文官喜欢排挤武将在大梁再稀松平常不过,甚至还闹出许多笑话,前朝有位狄将军因为战功,被破例提拔至枢密使,有个文官污蔑他谋反,理由竟是看到狄将军家里的黑狗长出龙角,然而就是如此荒诞的言论,都有诸多文官跟着大做文章,所以无论事实为何,岑琦都免不了被口诛笔伐。
杜浔突然觉得岑琦挺可怜的,为大梁拓疆守土半辈子,被诬陷无人说情也就罢了,净是一堆逮着机会落井下石的。
“岑将军,还好吧?”
“涯深,这话我可不爱听了,”赵洵眉峰一挑,掀起眼皮子瞪过去,“我大哥又不头昏发聩,自然知道岑琦是清白的,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过是让他换个地方舞枪耍刀。”
杜浔又倒上满满一盏茶,轻呷一口,“还舞枪耍刀?岑将军倒是能沉得住气。”
“那群文官爱闹便闹,弹劾岑琦的折子,我大哥又不细看,更不会去严刑逼供他。”
两人交谈间,元宝已跟着冯弘从御药院取了药回来,向赵洵回禀一翻便去了庖屋煎药。
冯弘把调配好的敷药包缠在徐予和骨折处绑好,又用竹板固定在胳膊上,再次嘱咐:“每日早晚各换一次药,换完切记绑上竹板,痊愈后方可拿掉,还请王爷告知小娘子不可乱动胳膊,更不可受寒,防止落下病根,这几日小娘子的饮食宜清淡,忌肥腻,否则容易气血淤滞。”
他絮絮叨叨了一长串,赵洵都耐心听着,生怕有遗漏,“冯御医所说,我都记下了。”
冯弘拎起药箱,笑呵呵道:“每隔十日,臣会为小娘子复诊,药包也会一并带上,王爷无需再派人亲自去御药院取。”
赵洵点了点头,道:“有劳,前厅已备下热茶,正是冯御医挂念的龙凤团饼。”
冯弘笑着摆手,“王爷的茶,老夫今日是没口福喝了。”
“竟是何事能让爱茶如命的冯御医如此看重?”赵洵略显讶异。
提及天家,冯弘面色肃重,“晚些时候臣要入宫一趟,给圣人诊脉。”
赵洵皱眉,“我嫂嫂怎的了?”
“圣人近来食欲不佳,每每食之甚少,官家忧心不已,适才着人召臣为圣人看诊。”
赵洵也凛然正色,“如此,那自是耽误不得,也只能改日再请冯御医品鉴茶水了。”
说罢,冯弘含笑拜别。
赵洵拱手回揖,亲自将人送出府邸。
回来后,他又回榻前坐着,见徐予和未醒,便又掏出密信仔细研究上面的私印,通常来说,密信上不会署名留印,而印章上的字却是西羌皇帝李佑乾的乾字,倒显得有些刻意了。
而且幕后之人恐怕投诚西羌已久,他的面色霍然凝重起来。
“王爷,药煎好了。”
一声呼喊打乱赵洵的思绪,他把信收回袖口,“拿进来吧。”
雕花木门被元宝推开,他满脸憨笑地端着托盘站在门外。
赵洵走过去拿过药碗,一股酸苦的怪味陡然窜进鼻子,“闻着这般苦,去端些蜜饯来。”
元宝应声道是,他头次见王爷对一个小娘子如此上心,看来真如杜承旨所说,府上很快就要有王妃了,便止不住偷笑起来。
赵洵掀眸看他,疑惑道:“乐什么呢?快去干活。”
被污蔑谋反的狄将军是北宋名将狄青,他战功赫赫,被仁宗任命为枢密使,野史上说有的文官看不起他,就造谣他要谋反,理由是看到狄青家里的黑狗长出了龙角,还会发光
御药院:宋代专为皇室人员服务的医疗机构(不过宋徽宗时是尚药局,因为他恢复殿中省六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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