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沈卿伊

7、心旌摇（上）

　　葭思一把抱住庄晓的腰，扑进他怀里，力道之大，撞得庄晓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庄哥哥……”葭思一开口便泣不成声，“我、我好想、想你，你终于回来了！呜呜呜……”
　　庄晓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葭思愈发抱紧了他的腰，往他怀里蹭了蹭，只有愈发贴紧了他，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她才感到安心。听着他的心跳声，葭思觉得为这一瞬间她可以拿世间一切来换。
　　她一声接一声地唤他，庄晓一声一声地应她。
　　葭思仍不松手，仰起头看他，同他倾诉道：“庄哥哥，大蜘蛛好可怕呜呜呜……虽然知道那是你，可我还是怕呜呜呜……而且它好丑呜呜呜……”
　　担心这么说庄哥哥可能会伤心，葭思忙补救道：“因为是你所以我可以不讨厌它，但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上它呜呜呜……我真的很努力地试过了呜呜呜……庄哥哥……”
　　“嗯，我知道。”庄晓低头用拇指轻轻为她拭去眼泪，“我都知道。”
　　葭思很喜欢庄晓这双如水的眸子，从幼时第一次见他直至走完一生，都未从第二个人身上再见过这般清澈的眼，既含万般情绪又包容一切，与他对视时可以清晰地看见其中的自己。
　　“你辛苦了。”
　　葭思摇头道：“不，庄哥哥才辛苦！”
　　庄晓用力回拥她，葭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头顶传来叹息的一声“我们都辛苦了。”
　　葭思突然感到身子一晃，好像有人推了她一下。

　　长睫颤动，似断翅的蝶奋力挣扎求生，葭思缓缓睁开眼，乍见到噩梦般的大蜘蛛，想要立马逃离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连把手从被子中拿出都费劲，更别说支起身子了，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嘴派的上用场。
　　葭思满目惊惶地斥吼道：“别过来，你走开！”
　　说完这句，又紧闭双眼，用尽全力地哭喊：“庄哥哥！庄哥哥我怕，你快来！”
　　葭思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实际上细若蚊鸣，但她自己没注意到。她只觉得整个脑子昏昏沉沉的，无法思考，浑身无力。
　　昨日宿醉，今日又在外面冻了一天，手里一天没离开冰，身体和心理都达到了极限，在她睡下没多久一齐爆发起来，这场病来势汹汹，烧得她仅存的一丝清明很快消散，眼前模糊起来。葭思很久都没有生过这么重的病了。她身体底子一直都很好，以前得风寒从未出现过起不来床的情况。
　　庄晓又推了推她，试图把她推醒。但葭思只是费力地睁开一道缝很快又合上了，身体随他的推倒而动了一下。
　　庄晓急得在她床前团团转。
　　葭思觉得此刻的自己好似随风飘上了云端，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处，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其忽上忽下，忽冷忽热，她难受极了，不禁低哼出声。
　　风突然停了，葭思觉得自己径直从空中坠下，她闭眼不敢往下看，直到……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抱住他的脖子，亲昵地低唤：“庄哥哥……”
　　知道是她的庄哥哥抱着自己，葭思彻底放松下来，任无边的疲倦将自己淹没。

　　葭思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屋顶，她心下一惊，想要起身顿觉浑身酸软，使不上力。
　　她扭头打量这间陌生的屋子，又从处处陌生中看出一点熟悉来。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吗？庄哥哥怎么样了？
　　她心下焦急，想喊人过来结果发出的声音同样沙哑无力。
　　正当她挣扎着坐起来时，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她把碗放到桌案上，快步走到葭思身边扶她坐起。
　　葭思见到她立刻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以前她和庄晓两人生病时来过这家医馆，近些年来得极少了，难怪她觉得眼熟。
　　“多谢周大娘。”葭思谢道，随即询问起，“我怎会在这里？”
　　周大娘把药碗递给她：“先喝药。”
　　此时葭思面色平静地一口气把药喝尽，与在庄晓面前那个喝完药小脸皱成一团定要他哄才会好的娇气姑娘仿佛是两个人。
　　许是喝得急了，她喝完咳个不停。周大娘接过碗，帮她顺着背脊。
　　待葭思咳嗽声停，周大娘才回答她的问题：“昨夜四更时分，突然有人大力敲门，一开门就看见你倒在医馆门口，额头滚烫不省人事的，可吓坏我们了。”
　　葭思记得昨夜她雕冰雕雕到很晚，因为太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了，再后来的事她记不清了。不过也好猜，肯定是庄哥哥将她一路抱来的呗。
　　等等，葭思猛然意识到，现在的庄哥哥好像没办法抱住她这么大一个人！那么有极大可能是……背、背着她！
　　思及此，葭思的背一瞬间僵直了。
　　她感觉自己好似分裂成两个她，一个她不断告诉自己那是庄哥哥在背她，另一个她在耳边对自己说她伏在一只蜘蛛的背上，后一个声音简直如魔音入耳，光是蜻蜓点水般浅浅代入一下那个场景，葭思顿觉浑身都痒了起来。若她此刻能动，非要跳下床在水中泡上几个时辰不可。
　　但她现在无法动弹，于是无法自抑地干呕起来。
　　周大娘以为是药太苦所致，以至于葭思抬起头后她看到她眼里的泪光时还讶异了一下。这孩子是……被苦哭了？
　　这药有那么苦吗？周大娘心里琢磨着，下午她再喝药时给她拿两块糖霜吃吧。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加上葭思神思郁郁，足足养了两周才堪堪恢复精神。
　　待走出医馆，看见街对面有位阿婆支起摊子在卖浮圆子，葭思立即往城中最大的酒楼望去，德胜楼两侧已悬挂上直径一丈的巨型灯球。
　　葭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今儿竟是上元节了吗。
　　葭思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面露茫然。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晓得现在还不想回去。
　　耍百戏的陆陆续续现身，飞叉，二鬼摔跤，吞刀，吐火，顶坛子等应有尽有，杂耍艺人们使出浑身解数，各显神通。
　　葭思随人群驻足，看向中央那个顶坛子的艺人。
　　那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长腿勾起坛子，使巧劲向上一抛，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头顶，仿佛坛子被无形的线勾起，听话得很。他如法炮制，没一会儿已一连顶了八个坛子在头顶。
　　周围一片叫好声中，葭思的目光渐渐迷离恍惚，对面人们的笑脸，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失的孩童，与这个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恍若回到了孤弱无依的幼年时期。
　　惊呼声乍起，葭思尚未搞清楚状态，一个身影快速扑了过来。
　　“叮”地一声响，葭思刚刚站立的地方笔直插了一把刀身锃亮的飞刀。
　　葭思被人拥在怀里。虽隔着厚厚的衣料，但仍能感到面部所贴的胸膛滚烫，烫得她几近流泪。她有多久没拥抱他了？她好想他啊。
　　葭思不由得伸手回抱他，喃喃地唤:“庄哥哥……”
　　葭思身前的人感觉到了怀中温香软玉的回抱，惊讶却又了然地挑了挑眉，没有松手，仿佛安抚般地轻抚葭思的背。
　　耍飞刀的艺人过来再三弯躬道歉，葭思才慢半拍地抬头看过去，认识到对方道歉的对象是自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答道:“我没事。”
　　意识渐渐归笼，面前的年轻男子容貌清俊，一双眸子尤为潋滟深邃，但却不是葭思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孔。乍一看面前的这个人与庄哥哥的长相有某些相似之处，但细瞧五官又没一处相似。
　　葭思眼中的欢喜刹那褪去，双手从他腰上垂了下来，想拉开距离才发现这个人的手禁锢在她的背部。她用探询的眼神看他。
　　男人没立即松开她，而是扶葭思站起来之后才松手，满脸歉意地说道：“情急之下对姑娘失礼了。”
　　庄哥哥好像也这么高，葭思微微仰头，回道：“该我谢公子才是。”
　　“姑娘客气了，”这位翩翩公子伸手向旁一指，粲然一笑，“不过若是姑娘想报答在下的话，倒是可以请我吃一碗面。”
　　他这一笑，满目生辉，葭思盯着这双眼睛看了半晌，答道：“好。”
　　他指的是路边一家面摊，现在天将晚未晚，来吃面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俩之外，仅有两桌客人。
　　葭思以前没有见过这家面摊，想来应是新开的。她随意点了碗打卤面，尝了一口之后发现味道竟非常不错，本来没什么胃口的她这会儿食指大动，不等对面的人兀自先埋头吃了起来。
　　直到一碗见底，她才满足地放下筷子，不防撞进一双带有促狭笑意的眼里。
　　“怎么了？”对方笑得古怪，葭思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莫不是刚刚自己吃相太难看了？
　　对方的手朝她的脸伸过来，葭思刚想躲开，后蓦然想到庄哥哥有一次也曾这样做过，于是又顿住了，任由他帮自己抹去嘴角沾的东西。他的指腹温热，与庄哥哥凉如玉的触感截然不同。
　　两人默契地都没说一字，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葭思静静地看他吃面，目光渐渐恍惚，庄哥哥也是这样，食不言，即便再饿仍能够不疾不徐，斯斯文文地持筷下咽。
　　男人心知她在看他，他装作不知，慢条斯理地享受着美味。吃到七八分饱，他放下筷子，平静与葭思对视。这种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的眼神，他并不陌生，只不过面前这位姑娘眼中的炙热和哀痛异常浓烈，他心中一喜又颇感好奇，他跟她的情郎真的有那么像吗？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见你吃得很香。”葭思移开话题，转而问他，“你怎么知道这家面好吃的？”
　　随便指的，他哪里知道，于是他随口胡诌道：“我也是瞧客人吃得香，才想着碰碰运气。”
　　“没想到运气不错。”他笑道。
　　两人起身时夜将压城，城中各处陆陆续续燃起花灯，大街小巷尤甚，照亮了诸多少男少女们羞涩隐秘的情意。
　　“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能与姑娘一起赏花灯。”他笑问。自捕捉到自己笑时对方面上一闪而逝的惊艳之后，他便一直保持着笑容。
　　葭思默了半晌，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