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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零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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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两滴、三滴。
落在脸上的液体,带着淡淡的咸腥味,肆意蔓延。
身体突然悬空,向下快速坠落,直到,后背撞到地面。
一股温热的鼻息扫过颈间,涩哑的声音传入耳中,“如有来世……你不要救我……”
胸口撕心裂肺地疼。
叶恭蓦地睁开眼,坐起身来,额头上的冷汗滚滚而下。
几万年了,每次即将入眠时,这些画面就会从脑海中浮现,如同刚刚发生过一般,历历在目。
他一定是恨她的,不然,怎么会夜夜纠缠,使她至今不得安眠。
既是睡不得,索性出去走走。
云阙宫外,是北海之滨。
此时夜色旖旎,皓魄当空,月光满地。千万生灵正在睡梦之中,万籁俱静。
叶恭换了身朱砂色的便衣,沿着水岸,信步朝河上游而去。
河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
一路上,除了牛郎织女,不曾见过旁人,倒是河里的星星璀璨夺目,好看得紧。
那人的话,忽然在耳畔响起,萦绕在心头。
他说,每个人都对应银河中的一颗星,它随着人的降生而诞,死亡而陨。如果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找到那颗星,就可以窥探这个人的一生,包括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会是这样吗?
叶恭低下身子,在水中捞了一把。
星星调皮得厉害,明明已经被她捧在手里,等指缝间流光了水,星星也跟着不见了。
辛苦忙了半个时辰,只得了两颗。
叶恭正要继续,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仙子小心。”
那声音如磬,温润柔和,入耳之后,直抵心扉,十分舒适。
叶恭侧头望去,见一少年,于万点星光中款款而立。
他身材颀长,青丝类墨,白衣似雪,眉目如画。胸膛稍显单薄,臂膀虽没有寻常男子那般浑厚,但素衣之下,那纤细的玉骨腰身,反而将他气质衬托得更加脱俗不凡。
清风过,淡袖翩翩,出尘绝逸,美不胜收,实乃三界中罕少的天人之姿。
此刻,他眨了一下眼睛,修长的睫毛垂下片刻,再睁开时,一对眸子,竟比银河中最灿烂的星辰更亮。
饶是叶恭活了千万年,走遍四海五岳,阅人无数,也不曾见过这等似水般清澈干净的眼神。
尤为难得的是,他的模样,与记忆中的那人,竟有至少九分的相像。
他抿起双唇,眸中含笑,躬身施了一礼,“在下沈破,见过仙子。”
银河水中的倒影,映出他的原身。
一尾白龙。
没有一片鳞有杂色,至纯至美的高洁之白。
或许是因为沈破的容貌酷似那人,向来少言寡语的叶恭,今天破天荒跟他多说了些话。
叶恭指了指自己,“你,在喊我?”
一颗星星从指缝间滑落,掉在岸边的草丛里,收敛了光芒。
叶恭浑然不觉。
沈破颔首。
自从混沌初开,化生出天地以后,八方来朝,万物归心,叶恭就是众生口中心中的战尊,神魔俱畏。仙子这个柔弱婀娜的称呼,从未与她沾过边儿。
叶恭闻言不禁莞尔,“你是第一个喊我仙子的人。”
沈破闻言,脸色微变,歉意道,“沈破初来乍到,不懂天界的规矩,若是言语中有何不妥,还望提点海涵。”
礼数周全,心思细密,倒是个玲珑通透的人。
“无妨。在我这里,没那么多忌讳。一个称呼而已,喊着顺口即可。”叶恭环顾四周,又用法力探测,没有发现旁人,于是,又问他,“你刚刚让我小心,是小心什么?”
“银河下接忘川,无数怨灵逆流而上。河水看似澄清宁静,实则暗流涌动。若是不小心涉足,恐怕会折损仙体,有伤修为。”
叶恭了然,却不甚在意。若是连区区银河水都怕,她有何脸面做那众人敬畏的尊上。
不过,仍是道了一句谢。
叶恭在天界从未见过他,便问了一句,“你是何时飞升到的天界?有没有去登记仙篆,领个一官半职?”
沈破双颊微微一红,略有涩色,“刚满三日。距离下次司篆处理事务,尚有半月光景,还不曾去过。”
一阵风吹过,衣袂翻飞,青丝飘扬,缭乱了视线。
恍惚中,叶恭仿佛看到沈破眼中,划过一丝无以言语的悲凉,还夹杂着,一点点遗憾。
叶恭点头,“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不管遇到多大的事,都不必急在一时。你非池中物,相信天地之大,定有你施展的机会。”
哪个神仙没受过风雨、未历过劫难?咬咬牙,扛过去了,成仙得道,脱离苦海。
好在,再苦再难,都是曾经。
叶恭将额前发丝挽到耳后,又叮嘱了两句,“天高风寒,更深露重,在外面待久了,免不了伤身。你若是无事,就早点回去歇息。”
说完,叶恭转身离去。
沈破沉默许久,突然在身后唤了声仙子。
叶恭没有回头。
茫茫千载世间,转瞬沧海桑田。此生未必再见,又何须驻足流连。萍水相逢,随口一劝,话若入心,不枉相逢一场。
可惜的是,沈破到底是没有将叶恭一语双关的话,听进耳去。
叶恭再次得知沈破的消息,是几天后的一个夜里。
她原本打算去寻找上次遗落的星星,出宫以后,走在路上,听到几个散仙,在僻静处闲聊。
说是,天帝路过银河岸边,一个少年跪拜行礼。少年张口,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天帝脸色大变,当场拂袖而去。临走前下令,将少年扔下银河,送去凡间历练。
按照他们说的时间算来,少年此时此刻,应该已经在河中了。
本来这事与水族无关,叶恭不想蹚这趟浑水,没想到,散仙接下来的话,让叶恭眉头一皱。
水族的储君纤云,偶然间在银河边撞见了少年,从此一见钟情,每日但凡无事,定要到河边走上一遭。有时带些吃食,有时仅仅是说几句话,虽说少年一直坦诚拒绝,但纤云日复一日,不曾一日中断。看样子,纤云是动了凡心。
听到这里,叶恭有些坐不住。
上一任水神碎青嫁入九重天前,选中了纤云做储君。可惜纤云年龄尚幼,无力掌管水族一脉。
碎青临上花轿前,再三恳求,将水族交到了叶恭的手上。
虽说叶恭只是代管,也有教导纤云的责任。
依照纤云的脾性,若是知道少年出事,怕是会捅出天大的篓子。
叶恭等了千把年,好不容易盼到纤云长大了,本想过段时间,就让她登基继任水神之位,叶恭也好功成身退。这档口,可不能出半点岔子。
想到这里,叶恭当机立断,使了个法术,瞬间出现在银河岸边。
沈破正在往河中心走,衣襟浸湿,水刚刚没过膝盖。
还好,来得及。
叶恭驱走岸边监刑的守卫,冲河里的身影,大喊了一声,“沈破,你给我回来!”
沈破的脚步停下了,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回过身,低声自语,“想不到,竟然能再见第二面,上天待我不薄。”
他一双眸子迎上了叶恭的目光,缓慢而坚定地摇了一下头。
叶恭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气急败坏,冲少年道,“一入尘世,非功不返。行差踏错,永堕轮回。你修仙多年,得正果不易,不是万不得已,不要涉足人间。你且回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我听,我自有办法替你解决。”
此话一出,河里的星星抖了几抖,纷纷沉入河底,连带着水面泛起瑟瑟的涟漪。
“仙子美意,沈破心领了。”沈破似是打定了主意,于水中行了一礼,衣衫尽湿,紧紧附在身上,看起来格外瘦弱,让人心疼。
叶恭来不及多想,也跟着跳下水,一边朝他的方向走去,一边循循问道,“你跟天帝说了一句什么话?你告诉我,无论何事,我定会为你做主。”
“实不相瞒,我来天界,不是为了成仙成神,为的是,圆我心中多年夙愿。如今,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想要知道的答案,我也得到了。求仁得仁,此生再无遗憾。人间烟火,我心向往之。还请仙子留步,莫要为我多费心思。仙子在上,沈破拜别。”
叶恭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她想不通,沈破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仙子,言语尚且拿捏得极好,怎会在天帝面前失言。如果沈破没有冲撞到天帝,为何天帝又要怪罪。难道是沈破运气不好,正巧遇上天帝心情烦闷,将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依照叶恭对天帝的了解,天帝素来理智公允,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叶恭正要跟沈破问个明白,一抬头,却看见河水平静如镜,再无沈破的半点影子。
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她还没来得及查看水下是否有人,就听到扑通一声,又有一人入水了。
从衣着、气息上看,定是纤云无疑。
怕什么来什么。
这臭丫头,真是会给人添乱。
空长了年岁,只知道任性妄为,没学会一丝一毫的懂事。她这样子,怎么能担起水神的重任。
叶恭叹了口气,眼瞅着河面的水纹一圈圈漾开,渐渐趋于虚无,却也无能为力。
河水没顶,忘却前生。即便此时救上来,两人的记忆也已经被河水涤净,如同白纸。
眼下没别的办法,只能亲自去人间走一遭,等他们这一世终结,踏过死门,才会想起一切。
叶恭回到岸上,找到监刑的守卫,勒令他们,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方才发生的事。倘若泄露半分,定为他们是问。
至于天帝,但愿他不要想起今天的事,将一切忘个干净才好,不然,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
叶恭望着银河,水底的星星重新浮出水面,清风拂过,星河攒动,流光溢彩,一如往常,像是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唯有人间的夜空里,划过两颗流星,转瞬即逝。
人间啊人间,久违了的人间,时隔半生,终究避无可避。
或许,这就是她欠世间的最后一笔债,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