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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翎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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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是母亲的姓,翎风则是风中的鸟,亦是朗殷罗语名字的意思。
朗抱着画卷,兴高采烈地往驿站飞奔,他想这画母亲要是看到,一定很喜欢。
回到驿站,不料母亲和刘将军此时才刚谈完,朗抱着画走到内堂,只见刘将军正好起身,告辞的话说完,又抬头看了一眼王妃,叉手道:“请公主……节哀。六郎在灵府,没有一刻不挂念着公主。”
王妃的眼光很淡,好像并没有刘将军说的那么悲伤。她的目光落在刘将军身上,却问道:“刘将军从长安来,长安的桃花都开了吗?”
刘将军一愣,道:“离京时已看得到花苞,想必眼下正是盛放之时。”
王妃点点头,低声道:“真好啊。”
刘将军再次行礼,又朝堂外的朗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王妃看到堂外的朗,道:“怀里抱的什么?”
朗回过神来,立即献出怀中的卷轴:“阿娘你看!”
他将画轴展开,繁华的明月长街灯桥图景一一显现,王妃看得怔住:“这是……上元啊……”
堂下侍候的李祁道:“殿下,您累了,我带小殿下回去歇息。”说着大手把朗的肩膀一按,把他带向堂外。
朗手里还攥着画轴,挣扎道:“师父你等会,我还没给母亲看完呢!”李祁不由分说地把他带到院中,手掌稳稳地摁着他的肩膀,低头与他对视。
这个向来寡言的男人说:“殿下,您的外祖母去世了。”
王妃在敦明只待到次日,便启程回殷罗。临走前,朗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敦明的城池,外祖母逝世的悲伤并没有太感染到他,毕竟相比记忆里模模糊糊的舅舅,外祖母则显得更加遥远,因为母亲几乎从未提起过她。
朗曾听师父说过,母亲是祖父亲自抚养大的,与祖母并不亲。
他们的路赶得有些急,只花了十天便回到殷罗的都城都延,进城回王子府的路上,队伍跟一支马队堵上了。
朗钻出马车,看到他的两个大堂兄骑在马上,身后是一个骨架高大的贵族女人,按理说,他该叫对方一声“腊答”,用中原的话说,这是他的大伯母。
他的大伯父是祖父殷罗国王的长子,娶了来自东边戎族的大伯母,而他的父亲是次子,娶了来自大周的他母亲。
大伯母是个凶悍高傲的女人,连大伯父和祖父都不敢惹她,手里总是握着马鞭,对待马匹要比对奴隶和仆人好得多。
殷罗出产的骏马仅次于大宛,赛马会更是时常举办的风俗,而朗骑马总是能赢过他那两个有戎族血统的堂兄。每每至此,大伯母便会大怒,当众鞭子抽在两个儿子身上,倘若喊痛便抽得更狠,于是两个堂兄看朗的眼神便更充满了恨意。
“弟妹,看你的样子,是从哪儿回来了?”大伯母策马靠近马车,朗不由将手伸到腰间,那里挂着他的匕首,瞪着她。
大伯母嗤笑道:“周朝的小杂种。”
“阿翎闹着要出城跑马,我陪他去。”王妃在车内缓缓道,“毕竟不如他两个哥哥生得高壮,是该勤加练习才对。”
大伯母听了不由大怒,待要发火却又按捺住,眼若寒冰地盯着车内,回手一鞭抽在大儿子马上:“还不快走!”
说着马队疾驰,与王妃等人擦肩而过。朗看见大伯母那张臭脸和两个堂兄被奚落的表情就高兴,钻回马车,却看到母亲脸上并没有多轻松,反而还深深地蹙着眉。
在回来的路上,朗时不时便能看到母亲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与其说是为外祖母的去世而悲伤,不如说是在担忧着什么。
“松亭。”王妃对马车外的李祁道,“大王妃今日是不是有些古怪?”
李祁道:“是。”
“看来戎族那边,也已经得到消息了。”王妃道。
母亲和师父的话,是还年幼的朗不能够理解的。回到都延的日子,又回归了往日的平静,他总是想起敦明城,又想到那座比敦明城还要大的城市——长安。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渴盼着快些长大。
不到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他还在自己的卧室熟睡着,床边挂着那副灯桥明月图,忽然外面传来喧哗声。
他迷迷蒙蒙地睁眼看了看窗户,天还没有亮。
二王子和王妃的庭院里,仆从们前前后后,正在安排王子的起身和早饭的饮食。
“阿娘,阿爹。”朗揉着眼睛来到父母的卧室,只见母亲正在为父亲穿正式出门的衣裳。
“阿翎,回去再睡一会儿。”王妃摸了摸他的头,一个近侍急急忙忙地穿过仆人们,来到外室禀报道:“陛下急召殿下入王宫。”
二王子道:“知道,正要去呢。”
近侍又道:“陛下请王妃一同前去。”
王妃和王子对视一眼,对近侍道:“知道了,去回报,说我们即刻进宫。”
朗站在门槛边,即便王妃让他回去睡觉,他还是少有地感到了不安。
这份不安在他坐在家里,等到父亲母亲回来却没有片刻停歇,命令仆从将一副铠甲搬出来时,变成了兴奋。
“阿爹,要打仗了吗!”朗上前去抱住父亲的腰,又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母亲。
王妃把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望着他道:“戎族对我们用兵了,阿翎,你父亲要上前线去。”
朗不等她说完就大声道:“我也要去!”
“胡闹!”父亲拍了一下他的头,“小孩子去,捣乱么!”
“爷爷说你十一岁就上战场杀人了!”朗不服气道,“我凭什么不能去!”
父亲的面色沉了下来,他弯下腰对朗道:“阿翎,你知道什么叫杀人么?”
“当……”朗的话没说出口,堵在那里。
仆从已经把装铠甲的箱子抬上来,这身铠甲虽然伴随了父亲十多年,但有工匠精心修补保养,依旧晃亮了朗的眼,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
但王妃先他一步将衣甲拿了起来,替父亲穿上,从肩甲、护臂、胸铠到下面的铁战裙,王妃将腰间的皮带替他系好,看着丈夫,忽然伸过脸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亲吻亲朋好友的侧脸是殷罗人的习俗,但王妃是中原人,总是含蓄内敛,做不惯这样的动作,
二王子看着王妃,露出一个笑容,将她抱住。夫妻在这一刻稍稍温存了一下,王妃便送二王子到府门口,目送着他的马队远去。
夜晚,朗被仆从服侍着睡下之后,又偷偷爬起来,跳窗绕过外面守夜侍卫,溜到王子府的围墙下,熟练地将包袱往墙外一扔,然后助跑,起跳,攀上墙砖,两臂一个使劲,坐上了墙头。
墙外,李祁手拎着他的包袱,面无表情地仰头与他对视。
“你以为打仗是偷溜去骑马么?”王妃的声音在墙内道。
朗吓得一个不稳,“啊啊啊”叫着后仰翻了下去,在落地之前被纵跃过墙的师父揪住了后领子,垂头丧气地被拎了回去。
那时他竟不知道,王子府前的送别,是他与父亲见的最后一面。
殷罗本是小国,只因所处的绿洲,是戎族和大周之间的一条要道,同时又靠近连接东西两方的商贸之路,从十年前以来,大周和戎族都在分别争取与殷罗的联合,殷罗王却摇摆不定,命大王子娶了戎族公主,二王子娶了大周公主。
东面国土陷落的消息不断传来,连王子府都有仆从在惶惶议论,王妃频繁地被召去王宫,朗也跟着去了几次。
他看见祖父焦急地询问母亲,大周有消息来吗?有没有援兵?
王妃沉默良久,道:“信早已送去数封,只是……”
“当初大周不是说,要共同联手,抵抗戎族吗!”祖父大声道。
“陛下,我母亲已在长安的家中自裁了。”王妃抬起头,“如今大周正值新主旧主交替之时,恐怕是无瑕西顾了。只怕戎族正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才会对我们动兵。”
殷罗王瞪着眼睛和王妃对视片刻,向后颓然地坐在了王座之上。
殷罗下了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朗奔跑过庭院,冲进院子的正堂内。王妃正坐在上座,地下单膝跪着一人,铠甲残破,满身血土。
那人扭过头,看到朗的那一刻,眼中溢着泪水:“小殿下……”
朗呆呆的:“库修?我父亲呢?”
库修道:“殿下率领我们走到葛合,想在那里抵挡戎族的两千骑兵,没想到戎人骑兵不是两千,而是一万!我们被合围,殿下他被戎族人围住,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父亲怎么了?”朗上前抓住库修的手臂,不停地摇晃,“你不是父亲的守卫吗?你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会找不到他?为什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库修道:“对,我没能护好殿下……”他喃喃道,从腰间抽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库修偷生回来,只是为了向王妃禀报……”
“库修!”王妃站了起来,“别忘了你还有家人要保护。”
库修的刀尖一滞,望向王妃,他的手颤抖再三,终于匕首落地,伏地大哭了起来。
王妃的嘴唇也颤抖着,眼泪在眼眶中闪动,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反而透露出冷静的光。
“阿翎,跟着你师父下去。”
“阿娘……”朗不理解地看着母亲,李祁上来抓住他,他奋力地挣扎,被带出堂外,仍然在不停大喊,“阿娘!阿娘!”
“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房门半步。”王妃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