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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信都楼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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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行程,离信都越来越近,明月愈发忐忑不安。
云昌看在眼里,一路劝慰明月,自家祖母是何等和善慈祥,对小辈更是爱护有加,明月前来探望自是喜不自胜,疼爱还来不及,怎会为难。
明月不禁十指缠绕,嘟着嘴呐呐道:“我怕——”
云昌皱眉不解道:“怕什么?”
明月不答,十指缠着手帕,仿佛在解鲁班锁一般,打了一个圈,又从中穿过,轻轻解开。云昌出自名门,自小丫鬟仆妇嬷嬷众多,只是这些女子皆为下人,方大些便被送去卫所历练,女孩子家的心思,自是难以体会,只得耐着性子陪着明月。半晌,明月终于憋出一句:“我奶奶会喜欢我么?”
云昌大惑不解,“当然。我奶奶甚为慈祥,对小辈尤为怜爱。你只说,你在邺城救了我。奶奶她一定视你若菩萨下凡,莫说一件事,便是千件万件莫敢不从。”
明月嗔怪道:“你知道我所谓何事——我是说我们——”
“我们如何?”云昌故意反问道。
明月佯怒道:“你爱说不说!”
“说,说,说。我便说道,老祖宗,孙儿想娶救命恩人明府千金为妻,恐其不肯,只得舔着脸,求您老恩准亲往提亲。孙儿此生非明府小姐不娶,您若想早日抱上重孙,就只得劳烦您好好照看她疼爱她,莫把她吓跑了,孙儿也好早日将她娶进家门。否则,孙儿可要打一辈子光混。”
明月啐了一口,骂道:“登徒子,如此不正经。谁要嫁给你?”
云昌盯着明月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明月默不作声,一会儿才道:“高户人家的公子都如你这般么?”
“如我这般怎样?”云昌顿了顿方说道:“世人对高门大户的理解只怕多有偏颇。拿我来说,我是祖母一手带大,虽说隔代亲,但该学该练的却是一件也少不得。小时候,不喜读书,先生要我每日临摹三十张大字,不是匆匆了事,便是使出各种奇技淫巧对付。可有一次,小叔叔从边关回家,考我功课,硬要我默写十篇论语。当我竭思惮虑地写完后,小叔叔手上扬着一张纸,淡淡问道:‘何人所作?’我定睛一看,竟是我之前的字帖,正巧是小四代笔的那篇。”
明月听着入神,不觉问道:“你竟有如此顽劣的过去。那你小叔叔如何处置你?”
云昌轻翻衣袖,只见他手掌上尺寸之处,隐隐有斜斜的疤痕。想是年代久远,痕迹甚浅,只是当时却是想不出的惨烈。
“我小叔叔只说:尊师重教,礼仪相传。你品行不端,欺瞒先生,心术不正,压下代劳。我罚你四戒尺,你可知错?
小叔叔当时虽没有骂我,可他板着脸的样子,可比我爹在世还吓人。我怎么敢讨价还价?只得老实认错。
小叔叔又道:我给你两个选择。此次舞弊非你一人所为。这四戒尺,你一力担着,还是跟帮手一分为二?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万没有连累别人的道理。我便一应承下。”
听到“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想到云昌小小年纪,说出此话的大义凛然,不觉好笑,明月抿唇道:“你倒是够义气,宁肯自己挨打也不累及他人。”
云昌狡黠一笑,眯着眼睛道:“旁人不了解小叔叔,我倒是略晓几分。我楼府忠孝立家,义字当先,小叔叔十三岁便上了战场,跟士兵同吃同住,从无分别,在军中威望身高。我若是一力承担,小叔叔或许还能看在我气节无亏的份上,从轻处罚。我若是就如此把共犯招出,只怕就不是四戒尺这么简单!”
明月这才恍然大悟道:“看不出来,你竟如此工于心计!”
云昌挑眉道:“这算得什么心计?即便如此,我手上的伤疤也是那次留下的。”
明月咦了一声,不解道:“不过四戒尺,即便下狠手,也万万不至于留下疤痕。”
云昌摇头笑道:“你可知这’四戒尺’的意思,不是寻常打四下手板,而是打断四根戒尺方休。”
云昌轻描淡写的解释,却令明月心头风起云涌。活活打断四根戒尺,这是多么残酷的刑罚,云昌当时不过垂髫小儿,犯的又不是滔天大错,何至于此?在细细一瞧,那犬牙交错的伤痕,心底更是如万蚁啃噬,痛之入骨。犹若大厅中间,一垂髫小儿定然而立,双手并排伸出,手心向上,一旁的先生扬起那方戒尺,重重打下。砰砰的鞭笞声在耳边回响。小儿疼痛难忍,却咬牙肃立,不肯低头。
明月轻轻拉起云昌双手,微微吹了一口气,仿佛云昌还是那垂髫小儿,被先生打了手心,只要亲人吹不吹便不疼了。
看着明月如此心疼,云昌心下感动,但堂堂七尺男儿却终拉不下脸,便笑着轻拍明月的肩膀道:“早就不疼了。也亏得我机智,当时一力揽下,颇具大丈夫风范。小叔叔看了我一眼,便对管家添了一句:看在你初犯的份上,罚你三戒尺。管家,请先生来,就在我面前打。”
“不过少罚一戒尺。亲自看你挨打,你小叔叔的心可真硬!”
云昌哈哈大笑,“这算什么?我楼男儿保家卫国守土一方,再说,若不是看在我尚且年幼的份上,我小叔叔要动的便是军规家法。”
明月花容失色道:“军规?家法?”
云昌正色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楼府屹立百年,靠的是人,更是宗法家规。战场上我爹爹我叔父率兵百万,靠的是智勇谋略,身先士卒,信都府我楼家百年不倒,靠的是宗法家规,一视同仁,立德立心。我虽年幼,这道理还是懂得的。小叔叔管我是为我好,万没有怨恨于他的道理。”
明月只觉此刻的云昌于那个会说俏皮话,会哄人的木昌判若两人。不过,到底还是那个危难面前将自己送上马的人儿。既然如此,何须多想。
云昌打开窗帘,马车外车水马龙,已是进了信都城内。沿街的店铺比邻而立,招牌迎风招展,不同于邺城街头小商小贩的沿街叫卖,此处商旅甚多,生意兴隆,街上行人比肩继踵,却井然有序,毫无喧哗。到底是冀州首府,北地第一重镇,气象远非小地方所能企及。
云昌见明月呆呆望向窗外,一言不发,正巧马车路过玲珑阁,便唤车夫停车,对明月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说着跳下马车,走向街对面的店面。
明月见云昌进了玲珑阁,便在车上靠着窗户,闲闲地看着窗外。
裕隆祥,这应是钱庄。十里香,这应是食肆。门外并无招牌,仅有两尊石狮子,一尊关公像。只见一个五大三寸之人,扛着一把大刀走了出来。明月心知,这便是兵器铺。那云昌所进的玲珑阁,又是什么?明月正想着,只见两名貌美夫人后跟着一群仆妇小厮走了进去,心下更是不解。莫非这是绣庄,看样子却也不像。
就在明月猜测之时,云昌走了出来,上了车,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明月。明月困惑着打开匣子,只见一对新月弯弯的玉阙躺于匣中。那玉阙纯净无暇,通体透亮,粉嫩的颜色像极了伤口愈合新长出的嫩肉般稚嫩纯净,惹人怜爱。尤其这新月般造型,暗合明月之名,云昌当即便买下。此刻玲珑阁为何物,明月终于知晓。
“戴上看看?”
明月将这弯月耳坠子佩戴完毕,犹豫地问云昌道:“好看么?”
抬头才发现云昌竟定定地盯着自己,闻言方拍手赞道:“弯月陪美人,自是天作之合。”
明月瞪了他一眼,云昌摆手道:“我说的可是真话。当真是美。不过一会儿到了我家,你可莫要再瞪我,给人看到了可不妙。”
明月紧张道:“你家有什么规矩,你快给我讲讲,莫得我倒时犯错。”
看到明月如此紧张,云昌忙劝慰道:“我家中仅有祖母和叔父。我祖母宅心仁厚,菩萨心肠,对小辈更是疼爱有加。万万不会为难与你。”
“那你叔父?”想起云昌刚刚提到的幼时被叔父打手心的惨痛经历,明月心中大骇。只差没问出“我若犯错,他可会打我手心”这样孩子气的问题。
云昌看着明月担心害怕的神情如此不知她心中所想,便柔声道:“他——便更不会。”思及明月对叔父有救命之恩,叔父速来恩怨分明,自是对厚待于明月,便继续说道:“我家多年只有男丁,并无女娃。奶奶常说,若是将来得一女娃娃必要好好疼爱娇养一番。可惜叔父多年无所出。你若是去了,想必他们自是疼爱都疼爱不过来,哪舍得呵责于你?”
明月终于放下心来。这时车外传来一声高喊——
“少爷,到家了!”
云昌应了声,马车进了垂花门,继续向内驶去。
“到家了,为何还不下车?”明月不解道。
云昌耐心解释道:“我们先去看祖母,内院路太长,免得你难走。”
大到可以走马车的人家,明月确是没见过,当下掀起窗帘,望向窗外。
只见马车沿着宽敞的青石路一路向前,道旁的景色从巨石屏风后的小桥假山,换位茂密树林桃花灼灼,经过一座白玉拱桥,远处竟隐约可见一方荷塘,亭台楼阁,花榭笙歌。马车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进了一座五进的院子。门口丫鬟仆妇看到马车,忙上前行礼,一旁管事的迎上前来,躬身低语道:“少爷,太夫人昨日去了宝相寺上香,只怕今日晚些才回来。”
云昌愣了下,信上分明写道祖母有恙,命他速速归来。想来好笑,想必是自己久出不归,老人家甚是想念,却不便直言,不知谁给祖母出了这么个主意,把自己八百里加急的召了回来。虽心中好气,可老人家的心意不忍拂拭,便对管事的说道:“那我晚些再来给祖母请安。”又想了一下,问道:“我叔父可在家?”
“侯爷今日在家,此时只怕在风荷院用膳。”
云昌冲着车夫唤道:“去风荷院。”
风荷院是一座三进的院落,两人在门口下了车。管事的看到云昌到访,遣人立即小跑着向内禀告。
风荷院临近荷塘,环境清幽,院内两颗大树参天蔽日,虽炎炎盛夏,却也毫无酷暑之感,树荫之下,更是清凉爽快。沿着粉墙往里走,便是抄手游廊,其上彩绘精美,雕工精细。院子主人的情趣品味可见一看。
“好精致的地方!”明月不禁赞道。
云昌正欲解释,只见一貌美妇人迎了出来,朗声道:“好标志的姑娘!”
云昌见到貌美夫人,行了一礼,恭声道:“叔母。”
来人正是云昌叔父楼渊侧室白氏。只因楼渊只此一房女眷,云昌尚未娶亲,太夫人年事已高,故府中事务由白氏一应打理。
明月只道这便是云昌叔父妻子。只见这貌美妇人一身淡黄衣袍,头戴璎珞,眉眼明朗,为人可亲,方才的一句话更是快人快语,便随云昌躬身行礼道:“民女明月,拜见夫人。”
白氏笑着扶起明月,连声道:“还唤我什么夫人?”说着斜瞄了云昌一眼,打趣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小姑娘我看着可亲,昌哥儿,叔母跟你讨个便宜。这姑娘合叔母眼缘,我把人借来认作干妹妹可好?”
认作干妹妹,这可不是凭空长了云昌一辈么?明月眼睛直盯盯呆住了,云昌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硬着头皮道:“叔母莫逗小侄。”
白氏哈哈大笑道:“昌哥儿,那这位姑娘唤我一声婶子可应该?”
信都不同邺城,这婶子可统称街坊邻里中年长女子,还有一层意思,便是俗语中伯父叔父的家眷。明月不明所以,云昌却是清楚,不住地拱手作揖。
白氏终不再为难于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向堂内走去,说道:“你叔父方用罢晚饭,正在更衣。咱们边喝茶边等他。”
三人在中堂两侧纷纷落座,丫鬟上茶后退下。
明月只觉得偌大厅堂,众多下人,竟是寂静无声,不禁正襟危坐。
白氏心知明月是第一次进高门大院,便温声细语道:“你叫明月是么?尝尝这茶,可合口味。”
明月端起茶碗,白瓷触感光滑细腻,犹如羊脂白玉。掀开茶盖,茶香袅袅,香气逼人。明月中规中矩地品了一口,赞道:“好茶。多谢夫人。”
白氏和煦笑道:“当做自己家中,不必客气。需要什么,让丫鬟小厮告诉我便是。”
看着白氏和煦的微笑,明月只觉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美丽如此可亲之人。顿时心生亲近之感,只双目感激地看着白氏。白氏掌管内院多年,虽为人宽厚,但人情练达,一双眸子更是识人极准。只道这么简单纯真的姑娘,如何被云昌领了回来。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对明月生出几分回护。当下对身后的贴身丫鬟云锦低声吩咐道:“告诉管家,把清漪院收拾出来给明姑娘住。短什么物什先从我库房出。”
三人没喝几口茶,听见外间丫鬟仆妇纷纷行礼,心知这是主人到了。
白氏嫣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云昌和明月也站了起来。只见一儒雅男子,抬了抬袍子下摆,走了进来。来人身着皂色直缀,身形修长,容颜清俊,却透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白氏福身柔声道:“侯爷。”云昌躬身行礼道:“叔父。”明白亦在其后躬身行礼。
楼渊落座后众人纷纷入座。
楼渊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对云昌道:“可向你祖母请过安?”
云昌道:“祖母昨日去宝相寺,还未归来。过些时候我们再去。”
我们?楼渊抬起头四下扫了一眼,自然看清了坐在下面的明月,心下吃了一惊,不过面上却并无显露,只冲白氏道:“有贵客登门,莫怠慢了。”
白氏微笑道:“侯爷放心,妾身知晓。”
这时,管事的一路小跑着进了花厅,仆在白氏耳边低语了句话。白氏冲众人道:“太夫人回来了,咱们同去请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