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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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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试图抗争那柄悬在自己心上刻字的刀,然而终究敌不过,脓血过后,是更加彻骨入髓的字迹——义。
有生之年,总有这一句教诲在她耳边反复萦绕,作为汉室女儿,她必须肩负起比常人更多的道义和责任。这话听起来势如飞虹,有时候是美梦,后来总是恶梦。她不必有情,自有人为她留情,为她痴情,为她自作多情。可是她却极少得到旁人的“义”。公主的悲哀,在于色彩斑斓的光鲜背后,往往是不为人知的苦涩,她的自尊和矜持迫着她学会独自吞咽品尝痛苦。
她从小就得到这样的评价:她是一个幸运的公主。那些个被送到匈奴和亲的宗室女儿往往作为参照物强加到她头上,时时刻刻提醒她,她受到上苍庇佑宠爱,似乎当初本该是她被送去给草原的单于当阏氏,而她们做了她的替罪羔羊。每每对着曹寿、夏侯颇的时候,她总对自己说,比起刘细君、解忧公主那些女子,自己仿佛是个幸运儿。
从少女到少妇,再为人母,她始终在一层面纱里面过活,隔着面纱,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世界很美。她几乎觉得自己一生美满。
汉匈之战渊停岳峙。自漠北一战后,匈奴远遁。归来的战士不足半数,入关的战马十去□□,仓廪、民间的存粮也消磨殆尽。多了的,是被削职夺爵的将领,以及两位大司马:一个卫青,一个冉冉升起的霍去病。
霍去病是一颗耀眼的流星,刹那的光辉甚至使他的舅父十余年创下的功勋都黯然失色。这样的战士于敌人是噩梦,于君主是制衡朝中势力膨胀的砝码,也是一剂新鲜血液。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卫青的光荣一去不复返,假如没有霍去病的英年早逝。
霍去病难以驾驭,霍去病官声不佳,霍去病杀李敢泄私愤,几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刘彻最终在卫霍两人之间舍弃了桀骜不驯的霍去病。阳信怜悯那个年轻的人,他曾经是刘彻最引以为豪的战士,壮志未酬,刘彻怎么可能亲手扼杀他?他的葬礼场面空前绝后,刘彻并不喜欢抛洒鳄鱼的眼泪。他可以说是死于重疾,也可说是死于他的性格。他和卫青一样,绝非做官的材料,然而他更张扬,更不愿意俯就。这样的人宁折勿弯,即便千人所指,也要无病而死。(注1)
对匈奴的战事告一段落,刘彻的脑筋又动回到内政上,他势必要把战争的蚀耗降至最低,敛财的手段层出不穷,搅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元鼎元年,夏侯颇坐酎金夺侯,下狱。消息传来,阳信悚然心惊,多方营救不得。不久,夏侯颇行刑。
元鼎元年,卫伉因矫诏不害免侯,卫不疑、卫登坐酎金夺侯。
元鼎元年,这一年,对大多数朝臣来说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一年。这一年,一百零六个时代的弄潮儿失去了爵位。尤其是卫家,一连三子夺侯,虽然并没有动摇到卫氏真正的根基,然而足够避免卫氏一家独大,让他们警钟长鸣。
阳信再也摸不透兄弟的心思,只有一些陈年旧事不断地从脑海中逸出。
妹妹南宫公主曾经嫁给南宫侯张坐,不久张坐获罪,离婚,南宫改嫁。幺妹隆虑公主的老来子昭平君,娶了刘彻女儿夷安公主,隆虑弥留之际,以金千斤、钱千万为昭平君预赎死罪,刘彻满口答应,最后昭平君仍然难逃一死。
她不愿意重蹈妹妹们的覆辙,更料不到何时刘彻对她也来这么一手。她只得走她姑姑刘嫖的老路,说白了,就是干起给皇帝拉皮条的营生。若说从前是为了帮刘彻对抗窦太后和阿娇母女,那么如今她全然为曹襄和自己打算。好在李延年的歌喉,李夫人的国色,李广利的孔武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果然撩拨起君王对于培养一族新贵的兴趣,刘彻给她的面子似乎拉长了几分,对卫氏的热衷则遽速降下几度。
她推荐卫氏姐弟成就了一段历史佳话,抬举李延年兄妹不啻给她人生蒙上一个污点。其实对她来说无所谓,人才既源源不断,便要时时推陈出新,至于何时用,如何用,那都只是帝王博弈,无关输赢。按照一般规律,赢家永远是她。
可这一次博弈实在无味,最大的赢面,莫过于保全儿子的侯位。她很清楚,自己与卫家同气连枝,大难将至,该是他们联手的时候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她确实累了,必须在曹襄得罪刘彻之前寻觅到一个坚实的依靠。她不知道走这一步究竟算不算一个明智的抉择;唯一确定的,她承认自己有一些私心。
也许刘彻也觉得该适当松一松手了,卫家失宠,霍去病逝世,他并不确定卫青的忠诚还能维持多久,是时候将棍棒换成胡萝卜了。仿佛心有灵犀,正当他为安抚卫氏大感头痛,阳信公主的心迹表露如从天降。他权衡了一下利害关系,就立刻答应——阳信有头脑,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容易沉溺在情海漩涡里,会时刻保持一种维护自己根本利益的耳聪目明;他相信自己和阳信拥有共同的利益,自负她情感的天平至少会向血亲一边倾斜;更何况,卫青是他一手栽培出的大将,始终是他想争取的同盟者,他也乐见其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一桩联姻都令人拍手称快。
政治,政治,政治。任何东西和政治挂钩,即便剔透如美玉,也永远脱不去瑕疵和杂质,也必披上虚伪的外衣。
一个已逾天命的妇人和一个年近不惑的男子的结合,再美好的传奇也必化归尘土,须经受世俗的荡涤,不碍风月,无关情爱。
其实她是卑怯的,鬓边的金步摇晃得她始终不敢直面她第三个良人,深恐红烛照见精心隐藏在云髻方胜里的几茎白头。那时她心里暗自宽慰,他也不再年轻了呵,且又是宦场失意。可仍然挺不起腰来。一国长公主又如何?终究还是一个女人,蒲草韧如丝,还得觅一块磐石依附。世间有两种悲哀,一种是求不得,另一种即得到。世人在意的,仅仅是那十几年的年龄差距。倘若两人的年纪换一换,也许一切谣言和非议都止息了。
都是聪明人,该扮好什么角色,彼此心照不宣。尽管阳信仍有一丝隐约的期待,虽然她很快按捺下那个略显幼稚荒唐的念头——卫青也曾拥有家室,她自然也不可能是他的“唯一”。
人们说,公主有情有义,当年卫家靠她的举荐飞黄腾达,后来物极必反,卫氏地位岌岌可危,又是她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卫家对她,更是待之如恩主。阳信微感失望,她想要的,并不是施恩然后被供起来,让人顶礼膜拜,她只是想要一个肩膀,于风雨中同舟共济,时时地依赖,就像任何寻常女子那样。不过阳信已非当年,她早就过了幻想的年纪,世事也逼迫她认清形势,有所取舍。
短短十来年,谈不上大起大落,也说不上大喜大悲,竟是她生命中最宁静的日子。她满足了。卫青再也没有披挂上阵。将军的事业在沙场上,内政原非他所长,虎符一交,无异于马放南山,登时门庭冷落。
将军的剑空落落地搁在架子上,铠甲锈迹斑斑,和阳信过日子的,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卫长说得不错,即使他是一个普通人,也是一个好男人,他对她很好。英雄是耀眼的太阳,只可远观,走得太近,是要被炙坏的。退一步说,她也算得偿所愿。
金戈,铁马,鸣镝,之前种种,仿佛只是一场梦。暮年的英雄,只是空怀余烈。就连回忆,也是一种奢华。卫青拒绝回忆。半生拼杀疆场的人,对于战争这个话题会显得格外敏感,他会不由自主选择逃避。阳信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去,他并没有她原来想象的那样无懈可击,即使有一千个正义的理由去诠释他所指挥的战斗,他的双手是沾满鲜血的事实永远无法改变。他是身临其境的目击者,参与者,决策者,他无法像刘彻那样安之若素,他也会脆弱,也会梦呓,更无法原谅自己对生命的摧残。所以刘彻对他的冷藏,他毫无疑义地接受了,并且当成一种得来不易的恩惠珍惜着。
卫青的身体一天天差起来,他厌倦了一切琐事,包括上朝,包括骖乘,然而他没有抱怨一句。阳信知道他生来就是一个恬淡之人,幼年的奴隶生涯使他习惯了逆来顺受。她知道,那是在外连年征战的辛劳对身体的反噬,他的体力,在年轻的时候就严重透支了。
卫青死时,不过四十余岁。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年纪,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即便位极人臣,依然无法弥补这个遗憾。他的谥号是“烈”,刘彻给了他一切应有的葬仪,他的墓起得形似庐山,以纪念他的功勋。刘彻在对待君臣关系上,鲜少这样有始有终,人们只看到了他的幸运,看不到他幸运背后的惆怅。惆怅的,只有阳信和卫后。
卫青的死,造成的影响无可估量,完全超出了阳信的预想。她隐然在卫后身上看到当年阿娇的遭遇,她隐然在卫太子刘据的身上看到他将步兄长刘荣(注2)的后尘,她隐然在卫青长子卫伉的身上看到外甥昭平君的影子。
她认了卫伉做儿子,使他得以继承卫青的爵位,她能为卫青做的唯一一件事,也仅止于保住他家血脉。
曹襄身染重病撒手人寰,平阳侯府少了一个活泼的少妇,多了一个寡妇,终日以泪洗面。刘彻却舍不得让自己的爱女步她后尘,当时他正醉心于神仙方术,祈求长生不老。阳信强忍住丧子之痛,亲手把媳妇送上方士栾大的婚车。
太多的事情超过她的能力范围,终于还是没能保住卫伉。
阳信一病不起。连番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她和卫青寄托的全部希望,任她再坚强的意志力,也挺不住了。药石无医。
神迹不显,栾大的骗术败露,也被枭首。卫长再婚不到经年,受不起一再的打击,疯癫了。这对阳信而言,不啻是一张催命符。她永远也无法原谅刘彻。
也许她是幸运的,没能等到几年后亲历卫氏的完全覆灭。她自觉还是有面目去地下见卫青。
临终前,她说,阳信此生,独慕仲卿,身后愿与烈侯同葬,虽死无憾。
刘彻没有食言。阳信随葬茂陵,新起的公主坟与满目葱茏的庐山冢遥遥相望。
(注1)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语出《汉书•王嘉传》。穿越了,囧……
(注2)刘荣,景帝长子,原立为太子,后被废,改封临江王,不久死于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