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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彼游川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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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倒带重读来个想当年,天气姐还是天气姐而不是被穿开裆裤的娃娃甚至入土老人唤作天气娘或天气祖母,桃花谷只有门口种了数棵为赚取花蜜而栽的桃花树,三间寒碜小屋是那名为百里屠苏的故人于西风中拾捡茅草盖起,院里黄狗黑猫鸭子芦花鸡皆是百里屠苏在家具店老板处的上当受骗所得税,只只不会长大还浪费口粮,常于风晴雪脚边缠缠绕绕旺旺喵喵害得姑娘绊倒,见了屠苏撒腿就跑如见了屠户。
也许见了屠苏还不跑的动物,除了阿翔就仅剩晴雪。最初最初,屠苏于雾灵山涧步步后退直至背抵树干,胸口烦乱交杂着纳闷,这哪儿来的野生动物般的姑娘,到底如何才是淫贼都不懂,防人之心何其重要都不知。
还好,此时,此地,是我。
姑娘亦是不知人间有你看光了我就要对我负责之类的习俗,或许地界无河,只有冥河,便无从出演这般桥段。
幽都三月无桃花,晦暗冥河流光下亦难看清桃花如面柳如眉,冷石殿宇洪荒法阵里颔首轻轻应许了求婚的姑娘九百年后笑靥菩提,裹着灵女严圣端华的袍。
天气姐已能被穿开裆裤的娃娃甚至入土老人唤作天气娘或天气祖母,夏雨雪,江水为竭。
神俯仰天地苍茫一瞬,得辟邪骨重生的屠苏已能爬树摘风筝,桃花谷夭色溢满,翔三爷比当年还肥。
屠苏半夜从湖畔梦游回,在隔壁屋前伫立许久,还是晚风推开的门。
晴雪裹着象牙色袍子向内侧睡,乌发滑出发带,间夹着丝丝银芒,或许只是月晕太盛的错觉。屠苏摇摇头,轻轻阖上门扉。
何必打搅。不过是见到一柄似曾相识的刀和一个沉睡如古刀的男人。
屠苏饭量日增,已是长个子的年纪,膝盖夜晚常作痛,内脏隐隐有气息翻腾,如同吞进只月夜便忍不住要仰天长嗥的活狼。言语渐少,晴雪饭时边给他夹菜边细细审视,目光不变的古井温柔,却又远远走神。
晴雪在想什么?屠苏问。
嗯?
晴雪偏过头,笑盈盈。
屠苏重问,晴雪在想什么人?
仿佛忽然已是四月芳菲尽,不老的容颜也裂开罅隙。
屠苏是否想要出谷四处游历看看?晴雪很快缓过神。
屠苏摇了摇头,我梦到你与一名男子远行,到了极险峻的雪山,他可以保护你,现在的我却无法。
不必担心,我可以保护好我们两人。晴雪声音温软恬淡,却是极柔韧。
再过些年吧。屠苏答。顿了顿,又说,你叫那个人苏苏。
话音难免带着孩子气的委屈,不过是如心爱的玩意被别人占去。晴雪忍不住笑道,梦而已,该忘的就要忘了,你若要记得什么,只需记得快乐之事。
嗯。
屠苏淡淡应了,埋头扒饭。
希望可以成为一辈子保护你的人。那是梦里谁的心愿,渗透血肉,在他体内每根骨头里敲响,由声所感知眉目坚毅。
肩上停了只雄纠纠气昂昂的芦花鸡,又或也是只如翔三爷般被五花肉喂胖的海东青。身旁姑娘眉眼灵动鲜活,赞道好威风的大鸟,嗓音亦欢快跳脱。晴雪也曾称赞翔三爷越长越威风,可晴雪的温柔,是如桃花谷那据说九百年前某个人用剑凿下的古井,屠苏不敢问,晴雪是否已活了九百余年。
并非畏惧真如村人所言晴雪是妖,而是无法想象如何活过九百年。
又是为了谁,停留在这小小的村落里。留在这小村落里受人非议,既当爹又当娘地照顾他至今。
新村长阿秀总往晴雪这儿跑,大小事宜都来烦问,甚至常说起相夫教子种种,叹屠苏懂事,比她家那几个娃好养百倍。又说屠苏这孩子,长大必知孝顺。
晴雪只柔柔微笑,开口让屠苏出去玩会儿。
屠苏不喜让阿秀与晴雪独呆在一起,阿秀什么都好只是太爱做代理月老牵线拉桥。晴雪虽年纪为谜,看起来却始终十七,虽为村中老人所敬畏,于年轻人眼里却多生枝节。屠苏不愿那些对她的议论传到她耳中,为此与谣传父母之言的孩子打了不知多少架,回来被晴雪追问只说是摔倒,害晴雪忧心忡忡以为他是扎根不稳,日日豆芽煮面。
有时守着家门竟心生不让晴雪踏出房门也不让任何人进来之念,莫名地阵阵阴森。
也许只是因为如今的世界只有晴雪,从小陪在身边的人是晴雪。若出谷游历,心中容下他物,又当如何。晴雪提及出谷之事莫非是希望我渐渐离远。屠苏将忽然窜上的念头甩开。
夏儿小石阿蒙在秋千下等候。
桃花谷湿润,那秋千部件常换,只是绳子在树干勒下的粗痕还能看出年代久远,不知在桃花谷尚无人烟之年,这秋千是为何而建。
可探险的地方不多,几个孩子早就摸遍了每块土地,凑在一起想玩的办法也要绞尽脑汁。
阿蒙索然无味便要回家念书,夏儿娘拎着锈烂的鸳鸯戏水帕揪了夏儿回家磨练女红,小石四处爬树找果子,屠苏本就无甚玩心,在湖边走走,见着游鱼光泠泠地戏水莲叶底,一条锦鲤甩尾带出道鲜红。
这水下有个通往红水晶森林的封印,屠苏又记起,水晶林里有把通体煞红的断剑,在他指尖嗡鸣,光流碎了后飘向的地方……屠苏怔怔看着水底,对岸有倒影微晃。
晴雪右手握着一柄沉重巨镰,兜帽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纤细精致的唇与下巴,也是低头看着水底,若不是唇角上扬对他微笑,从头至脚都静如玉石圣像,临近无生无死无悲无喜。
这便是屠苏见着她的最后一面。
屠苏回到家中,等到饭时已过,桌上仍空着。武器库里少了那比房门还高的巨镰,供奉的女娲神像碎裂。
老一辈人所说,桃花谷从前只住着个十七岁模样的姑娘,后来又住进了姑娘所救助的某个家族,祖祖辈辈定居繁衍至今,只有一个规矩,即不可为外人道也。
那十七岁容颜的姑娘不知怎么住在这里,也不知怎么就忽然离去,离去后数周,有迷路的旅人误闯桃花谷,衣着古怪并非谷中人所见。那人见遍地桃花盛开,叹谓桃花源。
屠苏代村长阿秀将旅人送出谷,路上问及外界,旅人说天下已大乱,兴许只剩此处桃花源太平。
商羊啼空,七把凶剑有六把现世,群雄逐鹿而去,国土或拼凑或分裂,堆尸不及埋,瘟疫横行。
邪魔外道传言上古诸神已寂灭,战神已死,否则为何苍天再无好生之德。
屠苏问,那女娲呢?
旅人道即使南疆也已无人信奉女娲。如今没有天神只有天子。听闻仅昆仑还有仙人踪迹,却势单力薄救助不及反被天子猜忌。
屠苏回谷收拾了行囊后睡下,夜半听见龙吟,战龙卷着无鞘古剑腾空一般,时远时近在脑中招摇,而脏器内嗥叫的活狼欲将撕裂血肉跃出。
屠苏终于忍不住循着声响走去,踩上湖面水漩。
红水晶森林光华减弱许多,那具尸骸还在沉睡,或说自然永远不会再醒。
焚寂握进手中分量极沉,龙吟声终于止歇,屠苏便知这是它有心跟随。而路途凶险,也是幸好有焚寂与翔三爷在侧。
云隐仙踪难寻,屠苏却曾在进昆仑前得一眼之缘。
同行逃荒者伏地跪拜,念十巫之名。屠苏正饿得眼花,只看见远处一行十人在冷冷月光下衣冠胜雪,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人都已白发苍苍,上半张脸被面具严实遮住,手中执法杖武器,为首者面前以法阵束着一柄剑。
模糊见到十巫里有人向这边转过脸,有人似乎说了焚寂,又有人说了无妨,可交予天墉城镇守。
屠苏紧紧按住绞痛的胃,拄着剑追去,因饥饿虚弱而发不出声,眼里充上泪水。翔三爷没精打采在半空扑棱翅膀鸣叫同是追逐不及。
那十巫手中十样法器,其中一件看影子似是长过房门的弯月巨镰。
次日天晴时翻过山脉终于到了昆仑幻境,逃荒者一个接一个走散,跟着翔三爷的指引走到石阶前时屠苏已不见任何同伴。
白发却面容年轻的仙人在石阶尽头等待,略一颔首,有故人告知我你今日抵达,你可以叫我师尊。你所携断剑我已找到修复之法,可你须答应我不依赖于使用此剑。
屠苏懵懂应了。
自此十余年,昆仑之外乾坤逆转王朝覆灭,生灵涂炭跨过平衡点甚远之时天墉城也曾出援助之手,屠苏每次下山入市朝都是另番景象,一年洛阳牡丹遍地如毯,一年铁马冰河遍野哀鸿。
七剑不镇,天下不平。
天地不记得九百年前有人不惜散魂也要阻止那场旷世奇谭,故事已是他人的故事,诸神寂灭战神已死,十巫奔走人间,传言或战死或力尽寿终,数年间已声息全无,又有新的战将崛起,而七把凶剑之名也渐渐消逝。
又是一年桃花开,犹似故人来。
屠苏与师兄天远师妹天芙奉掌门之命前往中皇山拜会上仙,借故逗留一晚,顺道去了桃花谷。
谷里几乎不见年轻人,阿秀道夏儿都已嫁与阿蒙,随阿蒙出谷上京考功名,问及屠苏家眷,屠苏无言,阿秀并未重操月老行当,只道屠苏不必再回谷来,应如翔三爷般翱翔九天。
闲话过多,屠苏虽在天墉养成张木头脸,心里却并非不烦,终于打断了问,晴雪可曾回来?
阿秀嗔怪,你从小就没大没小晴雪晴雪地叫,怎么也是你长辈,若你娶了妻子,她还要充你们高堂。
晴雪可曾回来?屠苏语气不耐。
阿秀摇摇头叹气,你若是在外头遇上姑娘,回来告我们一声姑娘过得可还好。你如今煞气甚重,姑娘见了可不会欢喜。
她已不要我了。屠苏淡淡道。其实自我幼时她就不喜与我接触,时时刻刻都戴着手套,也许本就不是如我所想,视我为多么重要的人。
阿秀伸长手臂勉强拍到他肩头,屠苏少爷,看你都长这般高大了,怎么还说这孩子气的话,姑娘必有她不得已的缘由,而她离开,当年我就告诉你,那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耽搁。
连道别都来不及不与我说么?屠苏眼中漫上怒气,丝丝血红。
也许真的来不及。阿秀蹙眉道,姑娘曾说,若有日她不在了,请我代为照顾屠苏少爷。
确是晴雪所说?
自然是,姑娘还说,屠苏少爷若想习武,让我尽力劝阻。
为何?
豪情壮志保不了一世平安。姑娘所爱之人也许是个英雄,而乱世天妒英才。离开桃花谷的男子还有几个回来?姑娘定是想护你一生无灾无难。可当年你要走,我不忍阻你,已负了姑娘所托。
晴雪所爱之人?屠苏单是抓住了这几个字,脑中浮上红水晶林里沉眠的尸骸,语气严肃下来,阿秀你曾代人向晴雪求亲,而晴雪让你回绝那人说她已有夫君,此话是否只是为了应付?
并非应付。
你又问她夫家何姓,她说的可是姓百里。
阿秀点头,为何想到这些事了?
师尊的剑灵红玉称我百里公子。
屠苏告别仍在云里雾里的阿秀,离开桃花谷,师兄师妹已在客栈等候,天芙远远见他走来便问,师兄每次出来都要开溜寻人,不知这次找着了没?
大师兄压低了声呵斥,不要多话。
看脸色自然还是没找着。
师兄找了十几年了,还要找下去?天芙小心翼翼地问。屠苏不语,天芙声音更低了,师兄有没有想过,外头这些年来混乱不堪,那人说不定已经……
天远盖过天芙的细如蚊蝇,师弟所寻究竟何人?
屠苏顿了顿,师兄可知女娲殿下十巫里有一巫,武器长镰。
应是巫真。
巫真何在?
天远踌躇片刻答曰不知。
屠苏凛凛的目光在他脸上落了一会,罢了,上路。
自中皇山山麓便大雪不歇,地气盛水克火,雪妖前赴后继,身为纯火体质而备受压抑屠苏不胜其烦,一个保护不周,自己与身旁小师妹臂上就多了几道血痕。
善法甘霖,如果此时有人会用善法甘霖来愈伤。屠苏蓦地僵直脊背,何时见过这个术法,可脑中却分明映出蓝光里伤口愈合的景象,中皇百里晴雪不化,冰蓝火焰烘烤一方温暖,冥河下谁把头埋在他胸口畏寒幼兽般磨蹭着脸颊,小女子姿态柔软稚嫩似经不起轻碰。
屠苏阵阵心酸,抽出背后焚寂横在眼前,散了雪妖迷阵。
可风雪里却走失同伴身影,法阵消弭后面前女子只是换了装束与神情,满头乌发成曳地银丝,右手墨色巨镰。
抬左手遥指了方向,道此季节雪壳易坍塌,行路须多加小心。
屠苏屏住呼吸,若耳中有倒钩必勾住她每一个字眼,手指隔着几寸空气虚虚缓缓抚过她面具外的下颌,至唇角那抹轻柔的笑。他手掌常年习武已显粗糙,衬着她冰雕雪琢般易碎的脸颊居然看似比她苍老。
并未触及,那张脸却还是在空气中碎成雪沫,腾起龙卷融进他手中焚寂之剑。
你答应过我永远与我在一起,屠苏摇摇头,自语般喃喃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为何食言。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旁么。他的剑轻轻回答。猩红剑身却发出冰蓝光芒,暖暖地环绕了他的手臂,伤口处催生出新肉。
脚步声渐近,天远急急道,师弟忘了师尊嘱咐过不到万不得已莫要使用此剑?
屠苏迟未回头,十余年前焚寂被师尊拿去修铸后便不像之前那般煞气外溢,是因为铸进了巫真魂魄,你们早都知道对不对。
巫真所镇之剑恰是她挚爱之人生前所用,那人为救苍生而散魂,巫真已老,以余下寿命守他所守,殉身于剑也算同归。天远语气愈凛,十巫镇剑天下得安,皆过往旧事,如今即将丰年太平,你是要心怀苍生还是自私妄为?师尊教诲堪不破生离死别六根不净,成不了大器。
人欲无穷,七情六欲不可逃,尘心凡念不可避,我仅是想与一人相守一世,何过之有。
屠苏淡淡回道。闭了闭眼,不再提。
白帝城驿站酒肆众多,客商络绎,阿蒙两次上京赶考落榜后与妻子夏儿在此地安家,好混些口粮留得青山,待来年来来年再去一试。
阿蒙呆在家中专心读书,夏儿独自守着小本酒摊,常遇上喝霸王酒的无赖,行侠仗义者十年也不定能出现一个,故夏儿极是感激今日所遇之人,下厨做了两荤两素招待。天色甚晚,灯笼红澄澄的光将那玄衫男子照亮,棱角分明的脸却有几丝她孩童时熟悉的影子。
娘亲说屠苏离谷出去,早已死于战乱。夏儿想了想,到嘴边的称呼还是忍了回去。想况且她如今嫁为人妇,模样日渐滞笨,即使真是故人,见面也是不识。
夏儿为招待他,早过了打烊时间,忙碌整日身体疲乏,伏在刚擦好的一张桌边模模糊糊睡去。
隐约听到那人在说话,声音低沉而温柔,夏儿撑起眼皮,却见他像是对搁在桌边猩红的无鞘之剑低语,他手指轻轻摩挲过剑脊,那剑便应答般响起细微龙吟。
竟像女子温软之声。
夏儿背上发寒打了个哆嗦,睡意顿消,衣袖不慎扫落桌角抹布。
那男子看过来,夏儿只得硬着头皮问,公子方才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有。
那把剑……公子可有听见那把剑刚才好像说话了。夏儿忍不住探问。那男子面色并无异样,目光落回无鞘之剑。
不必惊恐,她是我妻子。
夏儿却从未听过比这更令人惊恐的话。
若倒带重读来个想当年,屠苏仅是屠苏而不是百里公子或百里少侠,白帝城离人人争传那男子与剑的奇诡故事之日尚有十余年。
桃花谷的翔三爷无节制增肥中,喂食它的主人却还赞它越来越威风。
名为屠苏的孩子爬上桃花谷最高山头眺望远处,太阳几乎落山才拖着僵硬的双腿回家。
湖中一双双锦鲤戏于莲叶间,容貌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九百岁老人微微笑着等在路旁,屠苏走过去扑进她怀里,紧紧环住她的腰,问道晴雪,我父母为何给我取名屠苏。
她戴着手套的手迟疑了下,落在他头顶,这是个好名,屠绝鬼气,苏醒人魂之意。
可为何用心给我取了名却又抛下我?晴雪会不会有天也要抛下我离去?
她又是一怔,弯下腰来将他揽进怀抱,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泪水仓惶盈满眼眶。
屠苏不要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
如彼游川鱼。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