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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七】冲田总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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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风间先生的当天傍晚,我就按照永仓先生的忠告,收拾起东西准备先出去避一避。
在房价便宜的七条南面租了间房子,又和治兵卫老板请过假之后,我非常清醒地正坐在房里等待丈夫归来,打算无论怎样都要说服他和我一起搬去七条。
令人意外的是,他今天很早就回来了,而且,没有喝酒。
我简单谈了一下情况,他非常爽快地同意了我的要求,第二天一早和我一同前往七条的暂住处。
午饭过后,他出了一次门,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长刀和胁差,说是从刀屋的朋友那儿借来防身用的……
不过从擦拭刀锋时的眼神,可以觉出这两把刀或许已跟着他有些时日了。
他不再出去喝酒,每天坐在屋里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样,我反而觉得不安起来。
来到七条之后的第二天夜里,他像新婚第一晚那般,很郑重地抱了我。而次日清晨,他便随着那两把刀一起消失了。
我想他是不会回来了,所以也没有焦急地出去找他。
我是知道的,从他答应我一起来七条的时候我就知道,千鹤和藤堂先生被袭击的事情多半与他有关。
我们得罪的麻烦人物不是长州浪人,也不是萨摩藩的风间先生,而是京都最可怕的新选组。
如果昨天晚上那算是告别的话,他或许就会这样离开京都,以后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这天晚上,他又回来了。
用像是要把门板拍烂似的力气敲着门,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来应门的我。
又要被打了吗……?
就在我这么考虑的同时,他粗暴地将我压倒在没有垫被铺的榻榻米上,完全无视我的挣扎,比前一天更加激烈地索求我。
仿佛这注定会成为最后一次交合一般,他的恐惧通过拥抱尽数传达到我心中。
随着他一次次将我托上云端,恐惧中开出了名为希望的小花,接着又迅速被恐惧浇灭。
很多年以后我都在回想,如果当时我能问问他为什么要回来,如果当时我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或许事情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我也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是那么骄傲地随意揣测着对方的心思,又是那么笨拙地维护着自己那廉价的自尊心啊。
惴惴不安的日子过得短暂而又绵长。
五月十三日晚上,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我们的生活。
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只有治兵卫老板和两个小工,而门对面传来的却是纤细的嗓音。
“阿苑小姐,在家吗?我是雪村千鹤。”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丈夫马上从榻榻米上弹了起来。
千鹤是从来不会一个人上街的,既然她在这里,那门外一定还有新选组的人。
没有直接破门而入,多少是念在“供应商”的情分上吧。
“是雪村啊,对不起我已经睡下了,让我先披件衣服再来给你开门。”
丈夫惊讶地看着明明是衣衫整齐的我,嘴巴一张一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如果这是在十天前,我是不会为了这个男人而不动声色地对千鹤撒谎的。
我打开壁橱,从包袱里拿出几枚小判塞到他手里。这几乎是我们所有的积蓄了。
在他还没从讶异中缓过神之前,我推开了通向院子的隔门。
不需要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
他怔怔看了我片刻,深深地朝我低下头,然后提起长刀和胁差,跃入院子。
重新合上门,布置好床榻,再把自己脱得只剩襦袢,最后随意披上件外套。
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一口气,去给千鹤开门。
“让你久等了,雪村。”
我尽量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可不能让她看出些什么来。
千鹤的神色有些尴尬。她的身边站着几个穿浅葱色羽织的新选组的队士,然而却不见经常和她在一起的干部们。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不,是我这么晚了来打搅……那个……”
千鹤还是一如既往的客气。
“您家主人在吗?”她怯怯地问道。
“怎么?你想见他?”
我想我的表情是很自然地阴沉下来,在她眼里或许是十分正常的含义。
千鹤越来越窘迫了……
“话说回来,你这么晚出来不要紧吗?风间先生和长州的浪人……”我将话题引到她身上。
我没有轻易让她进屋的打算,于是用手扶住了门框。
对于夜里到访的“男性”来说,这是很合乎情理的应对手段吧。
“那个……”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焦急,“阿苑小姐,其实——”
一声划破夜空的凄厉惨叫打断了她的话语。
我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清水町。清水町就在我家院子外墙的后面,也就是说……
“真是没想到,连你也会做这种事了啊。”
一边对千鹤说着刻薄的话,我迈开步子向清水町奔去。
她低着头跟在我身后,没有一句辩解。
尽管我心里清楚这一定是他人的授意,但还是为不得不提防她感到难过。
今晚天气晴朗,明晃晃的月光照亮脚下的道路。
面前就是加茂川的支流,一转弯,一股血腥味和着惊悚的画面向我扑来。
我的丈夫紧紧靠在墙边,表情因为疼痛而扭曲着。
他的膝盖下方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整块肉像是被削掉的惨状让我不忍直视。
右手腕汩汩向外冒着血,一把胁差连鞘一起飞出数间之远,掉在了河边。而长刀则不知道去了哪里。
“晚上好,阿苑小姐。”
冲田总司带着愉悦的笑容向我打招呼,炫耀似地用染血的刀指着我丈夫的喉咙。
“你真的很好懂呢。从这屋子的构造来看,只要一被堵了前门,就只有从后院翻墙出去了。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这个人把我所有的希望都抽走了,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话。
“好过分……”
冲田总司就像我预料的那样,是个冷血的杀人狂。
“阿苑……”
大概是察觉到我话音中的恐惧,我的丈夫梦呓般叫着我的名字,但在这几个音节后又闭上了嘴。
我想他如果还有力气能开口说话,发出的一定会是痛苦的呻吟。
“你看,小千鹤,阿苑小姐是知道的哦。”
冲田总司望着我身后的千鹤,轻轻地笑了。
“不但如此,还帮助要绑架你的人逃跑,这可是证据确凿呢!”
千鹤的视线在我们三人身上游移着,栗色的眼眸像是被月光打湿一般,晕染出悲伤的色泽。
接着,比我更快,她说出了辩驳的话。
“妻子袒护丈夫,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胆怯而又凛凛的声音。
这样的理由对我而言太过冠冕堂皇,千鹤并不明白我那些丑陋的感情,才会这样为我辩护。
但是,这对冲田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袒护?如果要袒护,那从一开始别和新选组扯上关系不就好了?啊叻?该不会阿苑小姐一直都以为我们是什么善类吧?”
他嗤笑着,银白色的刀锋更逼近了我丈夫的脖颈。
“你啊,到底是怎么看待壬生狼的啊?”
他用带有笑意的口吻说着贬低自己的话。
他一定是知道的。他和我一样,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感到不能理解的是,我居然没有躲着新选组,反而和他们交往甚密。
连我都不能理解我自己。
在大雨中帮助我的永仓先生、使我免受暴力的原田先生、给我石田散药的斋藤先生、说要保护我的藤堂先生……这样对待我的他们,都是正直而善良的人。
可这些反驳他的话,我说不出口。
看着眼前丈夫痛苦的脸,我说不出口。
我感到一阵愤怒,却又不知道这愤怒该指向谁,只好咬紧牙关默默任泪水滑落。
抬头看一眼千鹤,她也正流着泪,茫然地望着冲田总司。
蓦然间,我有种她在为我分担的错觉。
“明知道丈夫是长州派,还妄想能和新选组友好相处?”
冲田微微眯起眼睛,毫不留情地对我进行追击。
“该说你笨呢还是贪得无厌呢?或者两者都有?”
我从来没想到原来这个像孩子一样的人还能吐出如此怨毒的讽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呐,都是你的错。”
像是对我撒娇的口吻,现在听来却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淡。
“明明每天都在害怕都在烦恼不是吗?”他拥有能洞察别人感情的敏锐,“如果痛快地下决断,根本不会变成这样。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一瞬间,冲田收起了笑容,换上难以读懂的无表情。
“你以为小千鹤为什么会被盯上?”
他窥探着我的神色,像是要阻绝我的退路一般,将刀锋移向我丈夫的鼻尖。
“你家主人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嫉妒’两个字啊。”
“不要……不要再说了!”
我终于哭出了声音。
是的是的是的。他说的完全没错。
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
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自己能够维持住双方的平衡;我以为我没有听到过的事统统都不存在;我以为只要小心谨慎就不会被卷进无聊的争斗……
结果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却无法放下任何一边。
然而……
在受到帮助之后,回报他人的善意有什么错?
丈夫遇到危险的时候,妻子出手相助有什么错?
为什么我非要像这些莫名其妙的武士那样在尊王和佐幕之间选择一派呢?
真是荒谬。
但在这荒谬的时代面前,我那平静的、小小的日常简直不堪一击。
仿佛是看到了想看的东西,冲田总司的脸上又浮起笑容。
他不再关注我了,转而望向泪水涟涟的千鹤。
“呐,小千鹤,你为什么哭啊?”
“因为……阿苑小姐……”千鹤呜咽着发不出声音。
冲田转头看了看我,接着淡然朝千鹤笑了。
“没关系的哦小千鹤。”
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一些。
“她只是在流眼泪,却一点都不悲伤呢。”
我浑身发冷,甚至不敢去确认听到这句话时丈夫的表情。
为什么冲田总司能够可怕到这种地步?
半年以来,我第一次在心里厌恶这个拥有孩子般的直觉,又像孩子般直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