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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箭在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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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卫侯。”左璘大抵知道卫含章要来,提前便等在了东宫。
结果还没等卫含章行礼,他自己先称呼不定。
“臣之行,主为思过,殿下不必抬举。”卫含章出身还算正统,但是课业不算过关,兵法也走的是野路子,其实是不适合教导太子的。
当然,他也知道,让自己教导太子也大概只是昭定帝将他留在皇宫而扯的幌子。
“侯爷,您住偏殿可以吗?”左璘立的端端正正,规规矩矩。
卫含章哑然失笑,“殿下过了年您就十六了吧?”
十六岁的昭定帝在皇宫艰难求生,十六岁的宁怀沙在功名被革之后,又潜心备考,十六岁的周浵和俞寒舍弃了科举入仕的机会,随自己下东南。
但左璘不知道卫含章在心中思量什么,只诚实回答,“是的。”
“殿下您不小了,想过以后要干什么吗?”
“我自然是听从父皇之命。”左璘下意识答道,随后看着卫含章那牙疼的表情,意识到了不妥,又补充,“争取成为国之栋梁,为国为民。”
“那为国为民该干什么?”
“惩奸除恶?”这一瞬,左璘或许在脑海中过了不少东西,但是他斟酌着说出来的,就只有这个。
卫含章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是心平气和的态度,但这再三地追问之下流露出的不容置疑,近乎咄咄逼人,“那殿下想怎么惩奸除恶呢?”
他不像是来思过的,也不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像要剖心析胆的犯上者。
左璘的行事作风,或许被很多人在背地里叹息过,但除了昭定帝和张皇后外,到底没有谁敢在太子面前出声痛斥。
往日卫含章亦很恭敬,不知此时他何苦久逼于自己。
“自然是依照律法奖善惩恶了。”
卫含章低头掐了下眉心,他或许确实不能拿这小孩儿跟吩咐一声,甚至不需要多吩咐,就能把后善好,军报战书一应写的妥妥当当的俞寒、周浵等人相比。
但这是越国的太子。
约莫等同于越国的未来。
或许科考一卷上,这般规规矩矩、工工整整、无功无过地回答即可。但他姓左啊,他是昭定帝的嫡长子。
哪怕是为了糊弄自己,编出一套有的没的的出来,都好过脑子空空,两手一摊,就等着旁的人给他出谋划,喂答案。
终有一些事不会放过人的。
例如,今日宴故对中宫的逼问。
“侯爷,您是太累了吗?还是东南面您不能出战,您不太高兴?”卫含章今日实在反常,左璘只能作此猜测。
“殿下,臣错了。您想以后跟臣出去走走吗?”卫含章深觉后悔,当年他就不该放手不教这孩子的。但说实在,上京城有一干名师,又有昭定帝和江老先生的亲自管束,照理万不该如此。
“不好,侯爷,我改造的水轮还没做好。”
左璘一下子干脆起来。
他可能不知道他拒绝了什么,卫含章就回府的换衣的那一点功夫,许渊就跟他讲了有多少人递过拜帖来。其中就包括了越国现下年纪算是较长的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
这是该有的礼节,也何尝不是希望卫侯有所偏向呢。
但现在卫含章无比确定了,东宫递的拜帖定然是东宫幕僚们的成果,大抵跟这位一心思考着水轮的殿下关系不大。
“水轮?”
不是卫含章自矜,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亲自带人上上战场,积攒经验功勋的机会居然会比不过一个水轮。
卫含章难以置信,十足震撼。
“对啊,侯爷。我听闻吴地有二十四管的,可以瞬息灌千亩之地,便想一试,模具我都快搭好了。侯爷想看看吗?”左璘的目光焕发出光彩起来,“就在东宫后院,我还试着改了竹索和竹筒间的距离。哦,对了,我们越国难找竹子,我想着看看用别的木具或是铁具能不能代替......”
左璘滔滔不绝之中,未听到卫含章的回应,目光逐渐由明亮转暗,“您也不想看吗?”
阖宫上下,没有一个人看他的眼神不是由满怀希望到失望至极,看他付出了莫多心血的物件都像是在看一些垃圾。
卫含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指尖,反复叮嘱自己,暂时就只把他看作一个小孩子,而不是越国的太子。
那么结合左璘描述,水轮他大概清楚,“此物用来灌田不错?”
“是啊,侯爷。高岸向低渠取水的宝贝。”左璘整个人又似重新活了过来,他听出了卫含章有些兴趣的意思,兴奋地忘了刚才卫侯是如何逼问于人的。
“那殿下带臣去看看吧。”
“好啊,好啊。”左璘往上一蹦,便来拉卫含章的手,俨然没有了起初见到他的拘谨。
“侯爷留步。”
宫人传唤,皇后驾临。
张皇后看了一眼左璘的手,以目光示意他懂些规矩,“璘儿,你先下去吧。本宫同侯爷讲些话。”
左璘只好松了卫含章的衣袖,然后目光恋恋地看了他一眼,以等一会你一定要来看我的水轮的啊的恳切眼神,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太子一走,这宫室之内流转的风似乎都沉寂了下来。
“私请卫侯实为冒犯,奈何侯府无女眷,便只得亲自谢过卫侯了。”
上京城中流行“夫人外交”、“后宅先锋”,卫侯府没有女主人确实在后宅这一块儿吃了不少亏。不过,嫖姚侯近些年都少在上京,手上又握着要命的权力,有些时候家中明明白白的没人,也是好事,至少别人惦记无门。
只是算下来,这位张皇后虽然有私心,但却是真为他顾念过终身大事的。除却那俩别有心思的不提,也就她了。
卫含章躬身行礼,“皇后娘娘您是中宫,是君上,臣为您和陛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您何需言谢?”
张皇后摆手遣退宫人,雍容沉重的冠冕遮不住她含愁的目光。
“卫侯不必自谦,本宫都知道。先时若无您规劝陛下,本宫怕早是冷宫弃后,今日若无您护佑璘儿,怕也是东宫震荡。”
处于宫中当眼明耳聪,卫含章在堂上帮左璘说话,力证中毒一事与中宫无涉,该知道的人,自然也都知道了。
卫含章退后两步,再一行礼,“皇后娘娘,您这话严重了。臣没有这样的德行,也没有左右陛下和东宫的能耐。”
人最忌无自知之明。
若说他行兵布阵是各中能手,那自然当仁不让,但要说是能吏谏臣,卫含章不能不明白里面有多少是私人情谊作祟的水分。
昭定帝许他的不跪之赏,毕竟还在那儿,他连皇帝都不必跪,若跪皇后,反会让张皇后内心更加不安。
退步行礼,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跪是尽量不去刺痛张皇后的内心。
张皇后闭眼缓缓地摇了摇头,头上的珠翠步摇似乎都因为她的深重愁绪而被压得一动不动。
“侯爷,本宫与太子不是不念恩情之人。本宫出生在张家,张家善机巧之术,却不会做机巧之人,本宫的父亲做到尚书之位已是陛下抬举。当年本宫亦是配不上陛下的。所以本宫不知道何德何能受陛下亲青睐,直到看到宁相送予陛下的那些人,才大抵明白了。”
卫含章已经无心去管宁怀沙在背地里究竟干了些什么,因为话音里的另一层意思,实在是太过于让人难堪。
该来的总会来的,年岁日久,张皇后能知道昭定帝在想什么、宁怀沙也能看破昭定帝那点心思,卫含章自不是没有意识。
只是,左湖是家室儿女俱全的人,又身居万人瞩目之巅,卫含章相信他不会做出出格之事。于是,便只要求自己注重言行,不可再像先前一般轻狂无度。
没想到,自己还能被人家夫人找上门来问罪。
出息。
卫含章深吸了一口气,“皇后娘娘,未发生过之事,即是没有之事。”
张皇后又摇了摇头,透过窗口望向了天边,“原,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但他要废了我,一直想废了我。”
卫含章说不出话来。
祸根是他自己,尽管他从未有过逾矩之想。
“三宫六院,他理睬甚少。在明贵妃来之前,多宿于我与怡贵妃处。世人皆道他情深,我却日日惶恐,每每不得安睡。”
张皇后不责问他,就只缓缓诉说着自己确确实实缠身的满腹苦楚。
这事极度荒谬,看着张皇后,卫含章无端有一种自己是个欺压人家正室的祸水妖精一般。
“皇后娘娘,此番东南之役,若臣能赴往,臣请太子殿下同去。”
尽管左璘刚才拒绝了他,但是只要皇后发话,太子总没有回绝的余地。
但这近乎是上赶着。
“不必了,璘儿不是做国君的料,除了还算仁孝,便更擅长机械土木之事。本宫无意强求于他,张家也不想位极人臣,只是不愿落入他人之手而已。”张皇后心领卫含章的好意,但她更清楚什么是张家和她握的住的。
有卫含章相护,那在东南一片卫侯的军功,都可以记在太子的头上。
有实功,再加上正经的嫡长子身份,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就是因为太过于理所必然,往往就会出大岔子。
卫侯护着太子不是因为他就属意太子,而是那样的时机下,未免朝廷震荡,他不得不站在太子一边。
他愿意分军功于左璘,是因为他自觉有愧。
但无论是为了护佑朝廷安稳也好,还是愧疚弥补也好,都有限度。真正到了事涉立场站位的时候,张皇后相信,这人会比谁都冷漠无情,会比谁都撇得干净。
毕竟这人只效忠于昭定帝。
除却卫侯,二皇子后面是宁党的人,三皇子后面是晏家、李家之人。
个个如狼似虎,不是一个张家就对抗得了的。
何况左璘既不得昭定帝喜欢,又是那副德行。
处于此处,他们是别人的绊脚石,但主动退身,也未必保证安然无虞。
卫侯既有愧疚,何不换一种方法来用?
卫含章明白了,“皇后娘娘,国储之事,臣无论如何都不会插手。但若殿下自退一步,有臣一日,臣便会竭力护着殿下与您一日。”
不是力所能及地搭一把手,也不是尽量、尽力试一试,而是我会竭尽所能,保全您和太子。
“多谢侯爷。若此战为侯爷赴往,我张家愿再散一次家财。”
得卫侯之重诺,张家自然要礼尚往来。
不论原因是何,这种愿意毁家纾难的行为,卫含章都无比感佩。何况是再三捐资于国的张家,他又行一礼,“皇后娘娘亦请安心,您担忧之事不会发生。即使有那一日,臣先自裁以谢罪。”
“不必,我知非是侯爷本意。”
正事说完,张皇后也跟卫含章闲絮不起来。
“你退下休息吧。别管璘儿的胡闹之心。”
张皇后自然怨过令自家夫君分心之人,但让国之大将为儿女之事葬身,她做不出来。
望着那行礼退身离开的影子,张皇后长叹一声。她知卫含章有愧于自己母子,所以行至绝路时,总会请他帮一帮,卫含章确都尽力而为,但这一看,卫侯不可叹吗?
持兵戈十余载,一身伤病,孤身孑然,徒有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