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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附冥鸿(2) ...

  •   “花采璃······是谁······”许慕臻虚弱地问。

      “她名号极响,没听说过?”

      许慕臻陷入半醒半梦之间,眼前天地油烹鼎沸,赤焰烧遍际涯,许寄北的脸影影绰绰地多了一张,恰似无常成双索命。

      “谁跟我说过她?”许寄北敲敲头。记忆中,杂乱的童稚声编织曲调,带回洛阳一队奇形怪状的异人,其中带幂篱的女子,偶尔撩开的面纱露出平平无奇的脸,琴匣却收藏司马相如的绿绮。她是慕之沂的师妹,最终两人如约婚嫁。一想到江湖虽远,某个角落却盘踞明石散人师徒这硕大的威胁,许寄北食难下咽,枕难安眠。

      慕之沂育有一女,许寄北名下也仅有一女,游心玄所出,流落南诏。许寄北自问盛极一时怎就不能压他一头?突然他想到许慕臻可能是燕九岭生下的孩子。许寄北瞪着垂死挣扎的少年,打算送他痛快,但单手反关脉,世所罕见,那么也许······他片刻不等,汹汹返回石壁居,非当面问清不可。

      幽谧洞穴深隐无人,两番闯入的是绝对霸权的拥有者,哭泣与低吼交相缠互,百炼钢被灼热的火引燃,化为绕指的柔软;摇摇坠坠的冰鱼尾鳍一摆,滑入琉璃水。接连数日,无人知晓教主的下落,第一夫人的尖利咆哮撕碎虚伪的安宁,下位者的议论充斥嘲讽、讪笑、可怜,色厉内荏的许寄端最终被流言淹没于最底下。

      许慕臻寻回精舍,重新经历幼年生死悬于一线的关口。他内息全乱,抽搐,口吐涎沫,浑身又痛又冷,意识却清醒,不断告诉自己“撑得下去”“撑得下去”。

      沈呈华问他如何受了伤,他答不出声,嘴巴咬得青紫破皮,脸色是一派死人般的青灰陶土色。沈呈华迅速去找李庄姜,异域美人赤脚抵着丝毯,暖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她顾盼流波却眸底无情,权衡过利弊安危才说:“我需复原这本琴谱,你可求助神农讲师徐木子。走吧,莫耽搁了。”

      神农门讲师孤鸷自许,分舵主都常常叫不动他,这主意无如叫许慕臻去死。沈呈华见她无心相帮,只得试试容赦。他与许慕臻有几月师徒之情,虽则这份情谊已在李庄姜处证实,值不了一钱。沈呈华一面足不停歇,一面忖道:我自认身世艰难,可还有母亲依靠、外祖父垂怜、师父宽厚相待,凡事总可以从三人寻得慰藉。他亲缘无靠,师父任其自生自灭,居然活到现在。他开始欣赏起夹缝求生的许慕臻,好比吕不韦慧眼识出秦国质子,他也想做笔与众不同的买卖。

      容赦的精庐探出个白衣小奴应门。

      “舵主不在这里过夜。”

      沈呈华奇道:“舵主宿在何处?”

      小奴可怜巴巴地摇头:“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精庐是饮牛津的高等居所。弟子房四院合抱,三十人杂居一室,位置荒僻;通过试炼的弟子会迁至较宽敞的精庐,四人一室。讲师精庐各依喜好,俱是依山傍水的韶秀佳处。惟有两人除外,容赦和徐木子,他俩约好似的选择了南辕北辙的住处:徐木子宿于沼泽,被毒虫蚊蝇、灵花朽叶环绕;容赦宿于山林谷地,夏季洪涝泥石流灾害频发,他却乐此不疲,绝不搬家。这地方是他自己选的,不住这里能到哪去?

      沈呈华尝试依据泥土上的足痕判断容赦的去向,脚印未遮盖,显然主人不存心别人会怀疑勘验,沈呈华竟发现一双轻便的老人脚印和一双少女脚印。他想到的人,正冒着月色,长幼相顾,脆生生地踩裂枯叶,他们远远看到沈呈华而顿住。

      沈呈华疑窦叠生:老者找的人是舵主?他们是什么人?竟在教主目下梭行如入无人之室?道人必定武功不同凡响,难道少女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练了返老还童的神功?天下真有那种功夫?卖出去岂不发了?

      他明哲保身不亚于李庄姜,只是李庄姜避风波选择漠视,而他信守师父的承诺不放弃许慕臻,判断不同而做法有违罢了。辨形势、趋吉避害是他最拿手的,此时此刻,他奉出恭谨的礼仪,对两道人影一揖到底,“先前鱼目不识,两位前辈竟是舵主之宾,猥自枉屈于饮牛津,在下失礼,心中惶恐。”

      张道人受之坦然,高傲地捋了捋长须美髯,小容却“咯咯”笑道:“阿兄眼疾不轻啊。”
      她幼小的身躯能灵活绕开丛林缭乱的枝桠,行动自如,游弋至前,“漂亮阿兄没跟你一块吗?”

      许慕臻明明说他们是薛敢的亲故,但显见得少女惦记的是谁。也难怪,许慕臻颜如舜华,一见他谁还记得满脸横丝肉的薛敢?

      “许慕臻受了重伤,我······”

      他的恭维挠到张道人心痒之处,张道人爽快地说:“你们舵主今夜不会回来,带路吧,我随你瞧瞧。”

      推门入户,床褥凌乱摊放,许慕臻滚到四足桌底,全身蜷曲,紧闭了眼撞桌腿,额角汩汩淌血,人似发癫一样。饶是沈呈华早有准备,还是被凶杀般的情景怔住。张道人和小容习以为常,叫沈呈华抬人到床上安置,切脉诊断。小容仿佛早预料有此,把许慕臻寒症的表里说给道人,沈呈华一并听着,忆起许慕臻诸多反常,当时未予留心的,悉是病重之兆。

      “他怎样受伤的?”张道人问。

      “回来已说不出话,我不知道。”沈呈华忽而补道,“他应当和舵主在一起。”

      “不是容赦。”道人笃定地答。

      小容照道人的授意列出药方,忧色凝重地交给沈呈华,后者扫视一眼,“最快明早才能配上,夜半三更,就算我去,神农门也未必理我。”

      “无碍,这药用处不大。”

      张道人:“当下唯一之法,是找个内家高手替他梳理。”

      “找谁?”周采官归扬州,沈呈华并不认识哪个愿意舍己救人的高手。

      “容赦没戏。”道人对容赦的情况了若指掌,容赦刚刚心力交瘁地救回知己,虚弱到如拔去爪牙的狮虎,再救一个等于将他自己赔给阎王。

      “前辈,您可否······?”

      道人重重啐了一口:“想都甭想!贫道各把式都会,也都不会;什么都学,也都不学。你叫我传功给他,我俩都得内息错乱而死!你惯会使唤人呐,你怎么不去?”

      沈呈华道:“前辈抬举。我的修为,家师训斥多回了。”他心思飘逸,不擅专注地苦修,而偏好旁门。周采官耳提面命,也不见他改性。因为此,周采官顺便理解了孔子对宰予的教育心路,各人是什么样子就该接纳他成为什么样子。

      屋中除了呻吟,仅剩煎熬的沉默。

      张道人蓦地开口:“还有办法,我把内息心法念出来,教他自己打通气脉。”

      沈呈华奇道:“他都这样了,还能运功?”

      “一般人不能,”他鲜少地露出追怀向往的神色,“但我见过一人做到。”道人走到许慕臻床边,蒙着病人冷汗涔涔的额头,“听得到吧?试不试?”

      许慕臻点头,四肢百骸摧折的痛刺激他,如果不能得救,速死也行。

      小容和沈呈华俱是不忍。张道人朗声念口诀,他念得慢,许慕臻仍迟迟不动。张道人念足十句,难掩失望之色。虽则内心清楚,记忆中的人是世所罕见的贤俊且届盛年,同样的要求对一个未逢弱冠的少年太严酷了。

      正当道人欲放弃时,许慕臻哺出口气,深眉皱紧,连番变换手势,按心法而动。道人惊骇,继续往下念,目不转睛盯着许慕臻纤毫变化。许慕臻每动一下,痛苦神色有增无减,密密麻麻的汗珠像透明疹子敷在头面脖颈,即使摇落马上会结出新一层。他不吭一声,屋内除了道人念诵无人敢出声。四十句心法,到他完成仿佛穿越洪荒变迁,化归苍茫空白。

      小容捂着嘴,沈呈华直至最终才发现自己抓破了衣衫,他们瞧着他忍耐、挣扎,仿佛痛苦也受在自己身上。许慕臻抬眼看了他们一刹,他想谢谢这么多人围绕他,重伤之际被人照顾,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但他说不出,连感激的神色都没力气做,昏天黑地睡去了。

      张道人怔忪多时,背对小容二人揩了揩眼睛。

      年幼时遇见的英雄,音容笑貌涌上心头:那是个坚毅卓绝而又慈善的男子,样貌真是不敢恭维,但他的才德,用世间珠玑字句修饰都嫌失色。他逝落以来,江湖雄杰辈出,可张道人那双火眼金睛照过去,乃是沐猴而冠。从此他言辞尖锐,谁都讨不来他三分薄面。于今在素昧平生的少年身上,他依稀看到毕生追随的影子。这是否提醒他,江湖偌大,沧海轮转,他不该在逝去的岁月画地为牢,而当放眼量,瞧瞧崛起的一代又一代年轻人。

      道人对小容说:“趁没碰到许寄北,我们回无不斋去。”

      小容扭扭捏捏说:“漂亮阿兄还没好呢。”

      张道人危险地眯眼,尽露鄙夷之色,“随你爹,看见漂亮的就没出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附冥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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