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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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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人有两位,一位脸上特意剃了断眉,另外一位脖颈面庞都有刺青,年纪看着有二三十岁。
一看便知来者不善,江潮没有说话,转眸看向应潭。
看见眼前二人,他方才还勾着些若有若无笑意的嘴唇平直抿起,眉眼刹那间笼上一层戾色。
几秒沉默,应潭直起身,面无表情地将玩偶往车上一搁,手臂在江潮面前挡了挡,示意她退后。
“找你还真够折腾。”
断眉男人目光顺势落在应潭身上,接住抛起的苹果,不客气地咬了口。
“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没想到是个二手贩子。”
这几句话有些耳熟。
江潮想起曾在酒吧走廊中听到的对话,恍然将声音与脸对上了号。
她勾着袋子的指尖不自觉地增添了几分力,抿住嘴唇。
应潭近乎背对着她,只能看见小半张侧脸,挺拔鼻梁骨骼微凸,狭长眼尾如铁钩般寒戾。
他一改懒散姿态,脊背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孤挺山峰。
“二手贩子,”
应潭一字一顿地重复,宛若在唇齿间慢慢咀嚼这个形容,忽地轻笑,出声时语调桀骜不驯。
“伤好全了?这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啊。”
对方没想到他仍旧这般嚣张,“你——”
应潭睨着他,轻嗤,“老子要是想当打手,哪儿还有你们的位置。”
几句话之间硝烟毕现,断眉男人上前一步,额角蹦出青筋,阴恻恻道:“你还真有种啊。”
江潮眼睫轻眨,不自觉咬住下唇。
她应对过许多种不同的场合,其中偏不包括这类。
粗鲁野蛮、剑拔弩张,火药味浓重,像是下一刻就要如恶兽般挥拳相对。
忧虑刚划过心尖,江潮便看见那个满身刺青的男人拦了断眉一下,开口。
“年轻人还挺嚣张,”那人眼睛盯着应潭,意味深长道,“那不如这样。”
“咱们混这一行的,丢了面子就得找回来。听老三说你跟他们闹出了点不愉快,跟我们走一趟、道个歉,权当认识认识,上回那事儿就一笔勾销。”
江潮又一次颦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下意识觉得这所谓“认识认识”没有那么简单。
她垂眼,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应潭的衣角。
“小美人儿干嘛呢,这没你的事儿。”
她的动作却被断眉男人敏锐察觉,啧了一声,想抓她的手。
“跟个小赖有什么好聊的,买完水果了?要不去跟哥哥喝点水果酒啊?”
江潮心跳微停,来不及往后避,屏息间看见应潭倏然握住那只探来的手臂。
他牢牢握住对方的手腕,指骨泛白,瞳仁黑到不见光,冷冷出声。
“你敢碰她一下试试。”
那双眼冷然睨来,一刹那给人的感觉,仿佛山林间充满危险的野兽,又像是小巷里被侵犯领地后不要命的野犬。
断眉男人下意识退后一步,上次在小巷里狼狈溃逃的记忆重卷心头,背后顷刻间冒出冷汗。
短暂停顿,他恼羞成怒地甩开应潭的手,目光一转,大步冲到那辆五菱货车边,掀翻了一只果筐。
鲜红苹果散了一地,有的落入栏杆内的草丛、沾上草灰尘泥,有的滚至马路,被呼啸而过的汽车碾得稀烂。
江潮还未从应潭那句话森冷至极的语气中回神,意外地睁大了眼。
她的手指不由得攥紧成拳,面容染上罕有的恼意,脱口而出:“你们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这样?”
断眉男人恶劣望来,捏着嗓学舌,又哄然发笑,“美人儿,你睁眼仔细瞧瞧哥几个,咱们像是什么讲规矩的人吗?扰人生意,老子最会的就是这一套。”
“不过你身边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人,年纪轻轻就把同学打进了医院,被赶出学校,连高中都没上过——”
应潭下颌线绷紧,冷声打断:“闭嘴。”
他没有去看江潮的神色,视线掠过散落一地的水果,漠然抬眼,“去哪儿?带路。”
江潮不由得上前一步,张唇。
寒冬黄昏,将落的日光透过枯干的树枝,层层叠叠地渲开斑驳光影。
听见她叫他,应潭终于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迎着日落余晖,一双总是覆着漆黑阴霾的瞳仁到底落了点光,先前与她说话时的散漫笑意却褪了个干净。
像是有什么很深很深的情绪,在眼底慢慢沉下。
“行了。”
仅是一眼,应潭侧开眸,转身时声音极淡。
“早点回去,别一个人乱逛。”
江潮稍怔,攥紧了指尖。
她想起上次遇见的那一位便利店老板,摇着头让她远离他,说这些人没有父母管教走上歪路,天天惹事斗殴,受伤都是自作自受。
只是曲溪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比申城小上几十倍。或许也是因此,人与人才更容易遇见。
她看见他面无表情地修旅馆的灯泡,在汽修店门口撞见他抽烟,在超市里读过他的找工广告。
如今她又在偏僻的小路上遇见了他。
……遇见他在寒冬的圣诞前夜里,安安静静地卖一车不经修饰的平安果。
殷红果实散落一地,有行人路过,投来好奇疑惑的视线。
江潮撇开手里的大包小包,追上他,又一次扯住了应潭。
隔着冬日厚厚的棉服,谁都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她牵扯着那一片柔软布料,察觉到他的身形显然一停。
“你遇上了什么麻烦?”
江潮抬眼,只能看见他漆黑的发,嗓音尽量沉静。
“不用跟他们走,我可以帮你。”
落在衣角的力道不重,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然而这片羽毛牵动了他的呼吸,仿若落在了心口。
圣诞老人一年只在一个夜晚里出现,她却像是不会停歇。
应潭低眸,视线停留在她攥着衣角的手指。
色泽宛若清晨的雪,指节泛着微微的红。
一句疏离冷淡的“谁都帮不了我”堵在喉口,他喉结滚了滚,启唇时转了个话音。
“这样啊,”他亦然低声,嗓音在此刻仍旧散漫,“那帮我打个电话吧。”
十一位数字,江潮记得谨慎。
她以为对方是什么能够解决纷争的大人物,电话拨通后传来的声音却一惊一乍。
可应潭早已跟他们走远,江潮别无他法,只能在原地等待。
范钱荣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蹲在车边的背影。
是个女人,长发挽在脑后,曲膝伸手,从污雪中拾起沾了泥的苹果。
他觉出一缕熟悉,却想不起这份熟悉感来自哪里,直至看见对方的正脸。
几秒对视,江潮轻怔,范钱荣眼睛瞪如铜铃,仿佛也染上了口吃:“——是是是是你?”
那夜车站里,范钱荣问起应潭二人的关系。应潭闻声睨来,眼中疏淡,写的皆是“别异想天开”。
可如今应潭出事,打电话叫他来的,竟然是这位应潭曾明言“不在同一个世界里”的大小姐。
范钱荣深陷震惊,不知该有什么反应。江潮却已然起身,将最后一枚苹果放进筐内。
“应潭让我打电话给你,”她简洁描述之前发生的事,问他,“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范钱荣哪知道该怎么办。
依照他对应潭的认知,应哥在这种事发生时打电话叫他来,多半……多半只是想让他处理这留在街边的一车苹果,免得被城管打包拉走。
可女孩儿看他的眼眸中暗藏期冀,范钱荣死活说不出这样怂的话来。他思绪急转,“你让我想想——”
“呃,那几个来找麻烦的人长啥样啊?”
她一一描述,范钱荣绞尽脑汁回想,死活想不起来应哥什么时候惹上了这样的人。
直到江潮提起上回在酒吧里听到的那一段话。
“操!”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一拍脑袋,险些蹦起来,“是上次的那几个龟孙子!”
那天范钱荣就觉得那几个孙子认怂认得有点儿太快,还提醒越成功把那头奶奶灰染回去,省得在街上走着走着被人套上麻袋。
没想到被盯上的是应潭,他焦躁地抓了把头发,喃喃自语:“要是应哥没惹上桃姐,我还能找白老大的人来帮忙……”
江潮浅浅皱起眉,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讨债的吗?”
范钱荣骂道:“一群手脚不干净的地痞,成天干点不能见人的勾当,哪有这样混的。简直是道上败类!”
“……不能报警吗?”
“报警有啥用,这帮孙子最擅长的就是缠着人惹事儿,警察来了溜得飞快。他奶奶的,跟蟑螂似的。”
范钱荣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语速很快,“就算进局子待几天也解决不了问题,得背后有人,要不然就交钱平事……”
“操,上回那活儿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江潮不由得抿唇。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零散拼凑起应潭的生活,却没想到还有更多她难以想象的过往。
范钱荣拨通了个电话,走到车另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通又一通,夕阳渐渐沉下,隐寂已久的月光洒在她的脚侧。
有摩托停在路边,跳下来个人。那发色太过显眼,江潮稍稍回想,记起这是上次篝火晚会时应潭身边的朋友。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和范钱荣说话,围一起说些什么。他们时不时会看江潮几眼,视线满是探究。
“找着了,”范钱荣终于回来,“他们的老窝在万平台球厅!”
江潮抬眼。
手机屏幕上亮着空空如也的对话界面,顶端的备注是“江文生”。
她关了手机,一刹那仿佛如释重负,“我们现在过去?”
范钱荣愣了一下,“——你也要去?”
江潮微怔。
人被过往经历造就,江潮清楚知道她性格中不乏缺陷。
忧虑稍稍散去几分,她意识到自己的越界。
她与应潭没有任何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寻常人的好心,也该到此为止。
“……不,我不去。”她话音转开,“等找到人了,给我发条信息吧。”
一群少年风风火火地蹦上了车,那辆载满苹果的五菱货车也被开走。
车轮在积雪中留下辙痕,未驶出街角就又刹了车。
有男生扯着沙哑的嗓门,声音传出老远,“——那是不是应哥?”
江潮倏然转头。
担心已久的那个人披着昏暗夜色走来,将黑色棉服拎在手里,浓墨般的五官渐渐被街灯映亮。
刚褪去伤疤的额侧增添一处青紫,下颌角残留未能彻底抹去的血迹,眼尾勾着醒目淤青。
江潮眼睫轻颤,心尖某块沉甸甸的巨石仿佛终于坠地,张唇时吐出那一口紧绷已久的气息。
她看着他走到朋友身边,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弓着肩颈,姿态散漫不羁。
不算遥远的距离,安静的冬夜长街。
江潮将那一声声“应哥”听得分明,先前那位嗓子沙哑的男生攥拳锤向他的肩,问他怎么不接电话。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似是低低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偏了偏脸,朝她的方向看来。
“她啊?我一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捡地上的苹果,吓我一跳……”
几秒停顿,应潭扫了眼车内,探手勾起她落下的袋子。
他人高腿长,阔步跨过了车驶出的距离,迫近她身前。
她的面容倒映在应潭眼底,鸦羽般的睫微垂,丹霞般的唇轻抿,往日的温柔笑意散了个干净。
应潭喉口微堵,冷冽凉风穿过齿间,却化为尖锐辛辣的火。
看见她时心底刹那间涌起的情绪滋味难辨,又在此刻慢慢沉淀。他低眸,沉默地递出玩偶与苹果。
江潮伸手接过,错开他滚烫的指侧。
万般思绪交错,她来不及问一句“你没事吧”,无措地怔神。
她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立在这里与他的同伴等到天黑,想着该怎样让常人眼中堪称古怪顽固的举动化为合理。
但江潮不知自己的安静在他眼中是反常而无声的回避抗拒。
气息几乎窒住,应潭指节绷紧。
眼底那一抹色彩渐沉,与深渊般的无尽黑暗相融。他忽地扯唇,似是讥嘲淡讽,突兀开口时嗓音沉沉。
“怕我了?”
江潮下意识抬眼,“什么?”
应潭静默几秒,张唇时仿若染着血腥气,与满身未压抑的野性。
“怕我骗钱不还,怕我出手伤人。”
低哑嗓音落在江潮耳廓,仿佛沾染了一缕转瞬即逝的涩意。
“你都听到了。”
他弓身,稍稍伏低,挟着冷锐戾气逼近,又一次重复。
“所以,怕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