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茕兔

1、全文

　　001．
　　全身心太过沉重，为了轻盈地跃过一道道关卡，我们舍弃了越来越多的自己，而最终到达那个梦寐以求的终点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实现了梦想的自己，并不是当初那个做梦的我们了。
　　露娜，如果早知道这就是你要的自由，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002．
　　我们认识得很早。早在我们都还天真烂漫的时候。天真烂漫地以为，我们是自由的。自由得可以选择，不要长大。
　　我对于她在我脑海中留下的第一个画面，始终难以忘怀。那是小学入学后的第一次点名，当老师叫我露娜的时候，她转过头来，对我热情地笑开，向一朵向日葵一样，闪耀着不着边际的光芒。
　　她的名字，也叫露娜。
　　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脸颊有些婴儿肥。那时的她留着小丸子式的头发，标准的孩子模样。她似乎很开心找到一个同名同姓的女孩。而我，喜欢独一无二。
　　露娜是一个聪明又讨喜的小孩，她被老师选为班长，成绩也名列前茅。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在班上也很有人缘。因为她会穿公主一样的蓬蓬裙，带很多好吃的糖果来分同学。由于同名的关系，我的爸妈很快知道了露娜的存在，并且乐衷于拿我和她做比较，试图以此鞭策我，让我能像她一样优秀。
　　他们的方法很受用。年纪还小的我被一种极度失衡的自卑感充满，这使得我不得不好好学习，以赶超这个笼罩我童年的阴影。可惜的是，这个阴影至始至终也没有散去。自从我成绩变好之后，老师们也喜欢把我和露娜相提并论，总是叫我们“两个露娜”。那个时候我才赫然发现，露娜她不是向日葵而已。她是冉冉的太阳，有她在的地方，就少不了照出一条颀长的阴影来。
　　当我在各方面追上露娜的时候，我才赫然发现，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比不上她。
　　我，没有朋友。
　　露娜的周围总是围绕着许多小朋友，或者迷恋她的蓬蓬裙，或者垂涎她的糖果。
　　而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居然也是这个露娜，这个我打从心底里讨厌的露娜。
　　那一天突然下起了很大雷阵雨，我躲在学校的传达室等我的爸妈来给我送伞。同学们陆续都被家长接走，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那时，露娜出现在了我的身旁，依旧是那个初照面时的灿烂笑容。她拿出一颗糖来，说：“请你吃。吃完了你爸爸妈妈就来了。”
　　然后她打起自己的小伞，走入雨中。
　　我打开那颗糖果，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她的糖果。真的很甜，很好吃。
　　神奇的是，糖果融化不见的时候，我的爸爸真的撑着伞出现在校门口。
　　我小跑上前，觉得那颗糖果融化到心里去了。

　　003．
　　后来六年的小学时光，我和露娜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但她的身边依然围绕着很多的小朋友，而我的世界里，一直只有这一个朋友。
　　每次看着她和那些小朋友说着笑话，吃着糖果，我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长大后我明白，那时的我，既嫉妒露娜，也嫉妒那些小朋友。我对露娜，爱恨交织。
　　小学毕业的时候，老师在我们的成绩单上写了一样的评语，希望我们“戒骄戒躁”，能够在中学里依旧发光发热。那时候我们并没有笑话老师的千篇一律，相反，我们为彼此得到了一样的评语而开心。只是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有一天我们真的将不再骄傲，不再躁动。
　　等待我们的，是青春一场盛大的洗礼。

　　004．
　　初中我和露娜去了不一样的学校，原因是我随着父母去了另一个城市。我的家境并不怎样，我们必须为了谋生，不断地辗转。这是我嫉妒露娜的另一个地方。我一直知道她家境优渥，所以她可以成长得无忧无虑，不必流浪漂泊。
　　初三的时候，我喜欢了一个男孩。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喜欢那个男孩那么多年。
　　他是我的家庭教师，辅导我的所有科目。在我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大学生。在我还幼稚懵懂的时候，他已经在给很多孩子做家教赚外快。我想像他那么优秀的男孩，一定有很棒的女朋友。但我没有问。
　　我的性格还是像小学的时候那样，唯唯诺诺地躲在自己的角落。我觉得默默喜欢一个人就很足够了，自己保守自己的秘密。
　　而那时的露娜，却不知不觉成为了一个豪爽的女孩。学习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努力了，每天满足于上课偷看漫画，下课和同学打闹的生活。神奇的是，她无论是不是品学兼优、相貌可爱的孩子，身边总会围绕着很多喜欢她的人。
　　中考的时候，我们一家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我考上了重点高中，我的爸妈很是开心。
　　高一报道的时候，我发现了露娜。她变得有些圆滚滚的，胖少女到底比不上胖小孩那么可人了。
　　她看见我，非常热情地冲我打招呼：“露娜！”
　　我朝她腼腆地笑笑。她大步流星地跑过来，她说：“你还是那样诶！不过变漂亮了！”
　　我很诚实地告诉她：“你也还是那样，不过变胖了。”
　　她挠着头，傻乎乎地笑着：“没办法，你知道，我爱吃甜食~”
　　是的，我知道。她在我的记忆中，几乎等同于蓬蓬裙和糖果。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噩梦。
　　高中的时候，我们没有再同班。后来我还知道，她是家里花钱送进来的。其实她早就不是那个什么都比人强的露娜了。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初中三年，居然把她弄成一个嬉皮笑脸的小混混。
　　即使如此，她依旧是一个人气高涨的小混混。可惜这在老师中间到底吃不开，她在学校，总是遭到老师的针对，或者无视。
　　相比之下，我的高中生活过得不错。因为成绩好的关系，老师们都非常地宠我。只是同学们个个对我敬而远之，也许在心中默默地把我当作假想敌，试图在每次月考之后超越我，像我当初努力超越露娜一样。
　　而那个我曾经努力超越的露娜，却不知道何时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这使得我有些寂寥。
　　有一次午餐的时候，我们在食堂碰到，于是有了一起吃饭叙旧的机会。那次我问露娜：“你怎么不好好读书了呢？你那么聪明。”
　　当时露娜眨巴着她的大眼睛跟我说：“因为我想要自由~”
　　“自由？”我重复着这个词，在心中感到有些可笑。可心中却出现了那个下雨的傍晚，露娜独自打着伞走入雨中的情景。也许，早在那个时候，她的生命里就生长着一种茕茕孑立的东西。
　　“嗯。我不想走别人为我规划的道路，不想要做爸妈和老师以为的人。”露娜非常认真地说，“我现在啊，已经成功地戒掉了那个惟命是从的自己~”
　　我转念一想，那只是所谓的叛逆吧。青春的时候，我们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梦想，其实只是想和大人们对着干。
　　但我没有拆穿露娜，我只是略显苍老地劝她：“所以你要放弃自己的前途吗？”
　　“前途？”露娜难得笑得很嘲讽，“你该不是也觉得，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有前途吧？露娜。”
　　她叫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展露出“难道不是吗”的表情。
　　露娜却无奈地摇摇头，然后用一种非常神圣的样子说：“我要当一个歌手。自由自在的歌手！”
　　那时候我只觉得露娜很蠢。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副说着梦想的天真模样，也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现在我想起她的时候，她就在那个画面里，光鲜亮丽。

　　005．
　　大学的时候，露娜果真考上了音乐学院。这使我有些傻眼。我开始认真地看待露娜的梦想，不再把它当作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们的大学离得很近。那时候我们一起在校外租了一个房子，原因是我和我的舍友处不来，而露娜要练习她那些很吵的乐器。我终于见识了露娜所谓的“自由自在的音乐”。我很怀疑她是怎么靠这些重金属摇滚考进音乐学院的。但我不能否认，当她沉浸在那个自由国度的时候，真的有一股震慑力。
　　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孩提的时代。我心里那股对露娜的无限向往又被唤醒。为什么她总能先我一步，追求那些我尚未开窍的世界？
　　后来露娜常会带一些男生回来和她一起练习乐队的东西，他们好像在一家酒吧表演驻唱，收入还不菲。她的那些朋友，我并不喜欢。
　　对这些人的反感，勾起了我对初三时那个家教的怀念。他是念研究生了？还是工作了呢？杳无音讯。我想那也就是场惆怅的单恋罢了，并不会妨碍我再去喜欢任何的人。
　　有一天晚上，露娜从酒吧回来，情绪高涨。
　　她把我摇醒，兴奋地跟我说：“露娜！今天有人说我们的音乐很棒！”
　　“是嘛。”我的意识并没有太清醒，只是随便地附和着她。
　　露娜的满腔热情，一下子被我泼了冷水。导致她本要告诉我的事情，没有能够及时地告诉我。
　　那天之后，我发现露娜居然戒起了甜食。
　　我说：“你怎么了？该不是得糖尿病了吧？？”
　　“去你的。”露娜白了我一眼，然后有些难为情地扑向床铺大喊，“我是得相思病了~~”
　　“哈？”我非常兴奋地奔向她，我问，“你恋爱了？跟谁？是那个吉他手？还是那个鼓手？还……”
　　我还没把露娜那个乐队的怪人列完，露娜就爬起来抓着我说：“不是不是，都不是！”
　　“那是谁？”我想，谁这么大本事，可以让露娜为了他放弃甜食？
　　“八字还没一撇呢！”露娜说，“我得先变瘦！像你这么瘦！”
　　我看着露娜肥嘟嘟的脸蛋，有些难以想象，她瘦下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露娜还没有瘦下来，我先谈了恋爱。男朋友长得颇有些神似初三时的家教。我想这也就是种情结罢了，不会妨碍我们的感情。
　　露娜一直吵着要见他。我总觉得还不是时候，就没答应。
　　露娜倒是先非常慷慨地邀我去审核她的心上人了。搞半天就是那个在酒吧夸奖她的音乐的家伙。这下弄得我也得陪着露娜昼伏夜出一回。
　　我并不喜欢那种场合，但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位让露娜放弃甜食的男生，我就牺牲小我了。却没有预见，这个小我要牺牲得这么大……

　　006．
　　那个晚上在酒吧的后台，露娜从缝隙给我指点她喜欢的那个男生。
　　那是我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我的初三家教。却从来不曾设想是这样的场景。他已经变得一副社会人的模样，全然没了当初干净的学生气。但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脏还是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露娜跟我说：“他是专业的经纪人哦。你说，我会不会事业爱情两丰收呢？”
　　当时我有些出神，只是机械地点点头，露娜就已经开心得乐不可支了。而我，却被一种深深的失意包围着。
　　那天晚上我谎称自己很困，先走了，于是没有和那个人打上任何的照面。
　　直到后来露娜和他成了男女朋友，我都在一直想方设法避开所有的会面。我并不想和自己的过去面对面，尤其当这个过去，早就离我远去的时候。
　　但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那时候的露娜总是幸福得很高调，她甚至提议过double date，让我也带着男朋友出场。
　　我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干脆和我的男朋友分手了。当然，理由并不只这样的随便、肤浅。那个人的出现，还是打乱了我的感情世界。我对他的怀念，以及我对露娜长年的爱恨交织，杂乱无章地搅在了一起，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每天在内心的天人交战之中，置我于死地。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至我在信箱里发现那封写给露娜的信。没有邮票、没有邮戳，显然是本人亲自来投递的。
　　信封上只写着“露娜笑启”，没有姓氏。这个露娜是我，还是她，无从考究。所以我光明正大地拆开信件，虽然我心中预感那并不是写给我的东西。

　　007．
　　那是他写给露娜的信，说他要去美国发展了，他们只能暂时到此为止。这个露娜，并不是我。
　　那些内容使我暗自拍手，却又有点黯然神伤。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希望露娜幸福，还是不幸。
　　令我未曾想到的是，信里居然提到了我。
　　他这样写道：“你说的那个跟你同名的舍友，我到底没有荣幸见到。我很遗憾。其实很多年前我也认识一个名叫露娜的女孩。不过她跟你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是我在念大学的时候家教的学生。我觉得你们有些像，虽然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说不定，我以后还会再遇到很多的露娜，遇见你。露娜，如果你一直也没有男朋友，那么三年后，你来美国，我们再遇见，好吗？此刻，就祝露娜幸福了。”
　　我握着那封信，感觉它好像下一刻会自己变成一只纸飞机，飞到天空的边际，就此消失不见。
　　但它却那么老实地呆在我的手里，一字一句，也不能假装没有看过。我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我感到自己在这方面总是很愚拙，永远无法表述自己那五味杂陈的内心世界。又或者该怪我的内心世界，从来不能单纯一些地快乐，或者单纯一些的悲伤。
　　我没有把那封信交给露娜。在那个时候，我在内心做了一个险恶的抉择。我决定永远地藏起这封信，我决定断送露娜的这场幸福。
　　所以对露娜而言，那个她为之放弃她最爱的甜食的男人，不告而别，人间蒸发了。

　　008．
　　失恋后，露娜抽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香烟。消瘦得就剩一副骨架。我看着颓废不堪的她，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更交不出那封已经被我弄皱的信件，那一句被我私吞的祝福。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丑恶奴役着，进退维谷。
　　后来是露娜自己把烟戒掉的。她想起了她一直追求的自由，她说，她不能让任何的东西、人或事辖制住她的心灵，所以她戒烟了，也同时想戒掉那个人。
　　那时的她快乐地背着那首诗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顾，两者皆可抛！”
　　竟不知，一语成谶。

　　009．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露娜给我留了一封信。她说：“露娜，我的一生总是在为了得到一个什么，而放弃另一个什么。选择了这些，就要以另一些作为代价。为什么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呢？好在这些抉择，我也至今没有后悔。只是我终于掏空了自己，我觉得现在这副躯壳，空旷得可以装下任何形式的自由，所以，我要再一次地选择自由了。祝露娜幸福。”
　　那个夏天，繁花盛开，绿树成荫。晨风吹过，叶子全然像墨绿的蝴蝶在枝头振翅欲飞。难道终于自由的那一瞬，它不自知是命运的凋零吗？
　　露娜，那个夏天我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不再为嫉妒、为追逐所捆绑。但是露娜，我确实感到自己失去了你，代价太大。并且最终使我失去了你的，正是这丑陋不堪的我自己。

　　000．
　　第四年，我去了美国。我找到事业有成的那个初三家教。我告诉了他露娜自杀的事，和自己的斑斑劣迹。
　　他听我说着这经年累月的故事，看着我因为自责而嚎啕大哭。
　　他望着窗外，淡淡地说了一句：“露娜，如果早知道这就是你要的自由，你还会这样选择吗？”我不知道，她是在问我，还是在问那个自由的露娜。
　　或者，他在问那个失去了露娜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成于2009.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