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南柯子

20、山月神仙驱鬼记

　　清康熙十二年，河间紫霞观有个道士，道号山月，祖上本是医学世家，后遭逢乱世，方才半路出家入了道士一行，最能驱鬼捉狐，镇宅压邪，其出道之初便以两件事轰动远村近邻。
　　曾有一个叫王二楞的男子因受不了老婆的河东狮吼，一日夜里悬梁自尽。他那悍妇哭得死去活来，请来山月道长前来作法超度亡灵。山月道长一观死者面容，便对悍妇道：“让我作法试试，或许还有救。”悍妇本不抱什么希望，聊且死马当活马医。山月道长披头散发，身罩大氅，踏起乾坤两仪仗剑作法，随后如癫痫病人般浑身筛糠，看得众人心里直发毛。盏茶工夫过后，猛地坐定，灵魂便脱壳而去！一直坐了九天九夜方还阳。据山月道长后来回忆，原来王二楞某日晚间在林间行走，被一个女吊死鬼纠缠住了。王二楞一口气本已咽下，偏巧碰上山月这等道行高深的道长，也是他的造化。山月道长驾起一只由桃木剑变成的仙鹤奋起直追，终于将黑白无常拦在奈何桥上，三人激战九天九夜，掀起阵阵阴浪，方夺得王二楞的生魂。人间那几日正是万里无云的三伏天，却无缘无故地连下了几场冰雹，当地百姓都觉反常，哪里料到山月道长与阴间公差恶战正酣？
　　另有一件事，山月道长一次行路途中，见一对青年男女被五花大绑，那女子半闭着眼，腹部胀大，似怀有重身，只是时不时含混不清地喊着：“冤枉啊……”一伙族人将二人狠狠扔进一堆麦秸秆，再浇上油，正欲点火，山月道长急忙止住，询问是何原因。一位姓李的长者告知，这女子是本他的掌上明珠，只因暗自与远房堂兄好上了，二人竟勾搭成奸，做下苟且之事。李老头之母曾守寡多年，并被县太爷赐予贞洁牌坊，全族人均奉其为典范。如今家门出此丑事，族长自是极为震怒，下令将这对狗/男/女处以火焚极刑。山月道长一探李小姐脉息，又查看气色，方知得的是腹胀病，他仅开出三帖药方，李小姐喝下便药到病除。族人至此才明白是冤枉了二人，后来反而成全了这对痴男怨女，夫妻俩感激涕零，将山月道长奉若神明。山月道长是以声名鹊起，被当地人尊称为“山月神仙”。
　　却说汪家屯有户人家儿子中了邪祟，口吐黄水，整日价胡言乱语，便请来山月神仙为他祛鬼驱邪。山月神仙依旧设案供香，焚符喝令，一直折腾到半夜。汪家又请他喝酒，已经过了三更，山月神仙提着桃木剑就要起身。汪老头苦苦挽留：“道长还是明日再行不迟！”他顺手一指二里外的一大片土坡，“那余家坡一带有一大片乱葬坟，常有恶鬼出没，白天走过那儿都冷森森的阴气直透脊梁，晚上断没一个敢走夜路的。前年我隔壁家的汪大胆与人打赌，晚上走了一遭，回来就一病不起了。”那山月神仙已经吃得七八分醉，乜斜着眼连连摇头，高举起那柄随身佩带的桃木剑：“施主此言……差矣！贫道但凭这柄桃木剑走遍天下，除掉多少厉鬼恶魔，还怕几个山精树怪不成!”不顾众人苦劝，挺身仗胆一步一趔趄地出了汪家屯。
　　走到余家坡外岗上，只见清风冷月下乱冢起伏，绵绵延延不见边际，榛莽荆棘间青磷闪闪，黑柏黯松里阴风呼呼，间杂着似哭非哭、时长时短的凄厉啸声。山月道长被凉风一激，酒醒了大半，心里一悸，顿时头发汗毛根儿都炸起，如钢丝般根根竖直。但此时再返汪家屯，断没那份颜面，只好乍起胆子，一手提桃木剑，口里哼着道情，顺着白草半遮的蜿蜒小路往前走。正走着，昏惨惨的月色下，一个坟头无声无息地钻出个影儿来！
　　这是清兵入关时，前明河间守军战死的乱葬坟地，尸骨累累，鬼气森森，盗墓的是从来没有的。山月神仙知道今儿是遇上鬼了……这是他当“神仙”以来头一遭遇到真鬼，他强压着心头恐惧，牙齿仍抖得山响，哆嗦着手举桃木剑，半闭着眼，偷睨着那鬼，只见它一身白衣，长发齐腰却看不见五官。山月道长口中念念有辞：
　　谨启蓬莱天仙子，纯心妙道吕真人。
　　誓佐踢师宣政化，巡游天下阑武灵……
　　那鬼殊无惧色，反而愈走愈近，山月道长心道：“大事不妙！请来吕洞宾都不中用！”急切间道士抱佛脚，口中念念有辞：
　　啊……嘛……呢……叭……咪……哞……
　　偷眼再看，那厉鬼居然仍旧毫不为之所动，踽踽蠢动更逼近前来！山月神仙见道法无灵，佛法亦无用，怪叫一声：“妈呀！”三十六计，走上上计！山月神仙拔脚便逃，一边逃一边回头看，那厉鬼竟穷追不舍。此时他早吓得丧魂落胆，丢了桃木剑，扔了法物明器，只发足狂奔，连鞋子都跑飞一只。足足逃了十几里，才见一个村落。山月已是跑得筋疲力尽牛喘如吼，见一户人前便上去捶门，那门本不甚结实，刚捶了两下里面的闩便“咔咔”脱臼……
　　此时那厉鬼已张牙舞爪，作势扑将上来，山月顾不得捶门，一头便钻进院墙潦水阴沟，使出吃奶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向里爬。偏那阴沟狭窄，而道长身躯又肥硕，半截身子卡在阴沟外，进不去也出不来。那厉鬼拖住他了腿，死命朝外拽！山月神仙连喊叫也没有气力，双手紧抠墙上泥皮，只是喘息着哼哼。
　　恰这一家子当晚丢了一头猪。此时天已将亮，老婆婆听见，推醒老头子：“老不死的，快出去看看，是不是咱家的猪跑回来了？”于是一家子开门起来看，见一个人满身满脸的污泥，面目都看不清，半截身子在院里，半截身子在院外，呜呜哝哝乱叫：“鬼……鬼……在外头拉我的腿……”
　　家里几个长工闻知此言，拔出长闩夺门而出，猛喝一声冲向阴沟，便欲将那厉鬼毙于棍下！那厉鬼正哼哼哧哧地拖着两条腿，忙得不亦乐乎。见有人来，猛地一甩乱蓬蓬的长发，丢了腿一屁股坐到地上，歪着脖子龇着牙得意洋洋地冲他们傻笑！长工们此刻才看清，那厉鬼原来是汪家屯远近闻名的白疯子。
　　2005年2月16日于南大物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