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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此生 ...

  •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把一生都过完了。

      过往模糊的记忆在缪长清的讲述后,似乎变得清晰可见,触手可及。

      于是他真的伸出手,原本眼前像是糊了一层马赛克的景象在与他手指相触的一瞬间,轰然清晰了。
      这是一个婴儿。

      如果要说得再具体一点,这是他,缪万。

      “婴儿室在这边,大致情况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后续有问题随时跟我说,一定不能托着。”

      门外传来一道人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缪万不用猜也能听出来来人是管家,如果是带人来见自己,那这个人一定就是……

      “好的好的,那我先看看小少爷,他不怕人吧?”

      管家把一个年纪约摸三十四岁的女人请进房门,两人进门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缪万,与女人的目光相接的瞬间,缪万下意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女人步履有几分匆忙地走了进来,在缪万身前躬下身。

      “怎么就把他一个人放在房间里呀,也没个人照顾一下?”女人语气里的焦心听不出半分虚假,她边低声数落边替婴儿床里的小少爷掖好被子,“着凉了可怎么办?”
      管家半是尴尬半是开心地说:“房间里有暖气。”
      “那也不能这样啊,这个阶段的小娃娃最脆弱了,怎么能没人看着……”

      女人当着管家的面把缪长清和万芊明嘲暗讽了一顿还不够,最后看了一圈婴儿房里的储备物品,越看越揪心,叉起腰对管家直言不讳的说,以后小少爷生活起居她全权负责,但是她就只有一个要求,所有她说需要的东西都必须一个不落的整上。

      原来她刚来就这样不客气了。

      缪万看完忍不住替她捏了把汗,也亏是她没去老宅,不然就这豪爽性子,换成老管家肯定要给赶出门。

      屋里的两人还在小声沟通日后工作的事情,缪万无趣再听,转身出门去。

      然而刚走出房间,他就猝然停住脚步,因为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手里拿着根棒棒糖,嘴角生硬地绷着,脸上看不出任何对他此刻的心情有参考价值的表情。

      即使站在原地不动也不会和他撞上,但缪万还是侧过身给缪长清让了路。

      他总不可能拿着糖来找万芊,婴儿也远远没到吃糖的年纪,缪长清虽然人不讨喜,但智商方面还是没有隐疾的,总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常识。

      缪万就这样目送他走到婴儿房门前,敲响房门,在门开的一瞬间,他脸上挂上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

      和印象中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

      站在一边的“旁观者”缪万神色一僵,他把目光转向门内,果然,开门的人不是管家。
      是他自己。

      “咦?你是谁呀?”
      五岁的缪万小小一只站在门边,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大人,眼里透着几分好奇。

      “我是妈妈的朋友,她让我来陪你过六一儿童节。”缪长清蹲下身,把手中的棒棒糖递过去,“喜欢吗?”
      小缪万拘谨地接过棒棒糖,小声说了声谢。

      “一个人在房间里干什么呢?”缪长清笑容不变问道。
      “在玩老师给的steam玩具。”
      “在玩steam玩具呀……”他一边默念这句话,一边抬手看手表,看完他抬起头,语气温和地问:“我可以进你房间坐坐吗?”

      小缪万逐渐警惕起来,放在门上的手蠢蠢欲动,如果门外这个人敢强行闯入,他就马上把门关上。

      “不让啊?那你说说,怎样才能让我进去呢?”

      小缪万看他确实在认真寻求他的意见,逐渐放下戒备心,眼睛眨巴两下,然后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还真的开始替他想办法。
      这个行为把缪长清都逗乐了,在面前的小人儿头上摸了两下,结果被摸的人反应过来迅速捂住自己的头顶,不掩惊慌地看着面前的陌生叔叔。

      “怎么这么容易害羞……这样吧,我帮你想个办法,你放我进去,我就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呀?”

      看到这一幕,缪万心里如闪电般划过有关这段记忆的所有事情。
      他记得因为这个理由他让缪长清进去了,缪长清也确实履行了诺言,给他讲了很多故事,故事的内容他基本都记不起来了,总之都是些呆板无趣,随便一本故事书上都能找到类似情节的故事。

      往后的一个月里,他总是会用故事来换取他房间的入房券,这段时间,除了家里的阿姨、管家和老师,他就只见过这个男人。

      直到某一天,他看到这个男人在阳台打电话,嘴里叫电话另一头的人“小芊”。

      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为那句话自责。

      “叔叔,你是我爸爸吗?”

      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懂,不懂这句话问出口的含义,也不懂缪长清听到这句话后的沉默,更不懂为什么从这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来敲开他的门。

      不管是十几岁、还是现在这个站在回忆之外的缪万,如果给他们重新回答的机会,他们无一例外都会选择同一个答案。
      好不好呀?
      不好。

      可是这只是一段记忆,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既定的。缪万不想听到那句回答,在小缪万开口前一秒转身就要走。

      “好呀。”
      轰隆隆——

      随着小缪万的话音落下,缪万突然感觉眼前一明一暗,随后,还不等他反应,一道震天撼地的雷声乍然响起。

      虽然是梦,但他的感官并没有完全消失,这道雷声像是炸在他耳边似的,一阵冷汗陡然从背上冒出来。

      缪万回头看去,缪长清果然不在了,他的房门也紧闭着。

      噔——
      这下缪万的眼前是真的亮了,不像刚才的闪电那般刺眼又骇人,走廊的灯被家仆打开了。
      她打开一间间房门,依次查看窗户是否关好,等到走到缪万身旁的房间时,她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没有敲上去。

      等她走后,缪万站在门外发了一会儿呆。

      待第二道雷声响起,他抬脚走了进去。

      窗外乌云密布,明明是中午十二点,天色却跟太阳落下山那会儿一样,灰蒙蒙的。房间里灯火通明,顶灯壁灯台灯小夜灯,几乎所有缪万能看见的灯都已经亮着了。

      床上的被子上有座像小山一样的突起,仔细看还能看到小山在止不住地颤动。

      又一道雷声响起。

      缪万覆在“小山”上的手微微一抖,但很快被他稳定下来,声音小到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别怕。”

      随着这句话说出来,天突然亮了。

      窗外还是阴天,但相比狂风骤雨的雨天,这样的天空已经算得上是明亮了。

      缪万低下头,面前的床铺整齐地叠着,他四周看了一眼,房间里空无一人。于是他走出房间,在找遍整个二楼后,一缕轻缓的琴音缓缓传进他耳朵里。

      刚下楼,他就看到正在大厅的钢琴上练习的自己。

      突然,原本完美无缺的旋律在某个节点上断了一拍,这段琴声突然变得很奇怪。也是这个时候,玄关处的门打开了。

      不等缪万将视线移过去看清来人,小缪万率先惊喜地叫出了声。
      “妈妈!”

      万芊扫了他一眼,“那个人在上面?”
      小缪万立刻把想说的话和激动的心情统统收起来,乖巧地答道:“嗯……”

      她说的是缪长清,一个小时前,他突然造访,已经一年没见到过他的缪万很是欣喜,但是一想到之前问错的话——导致他这么久都不来找他玩的话,缪万就强忍着把满肚子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叔叔你怎么来啦?”
      “和你妈妈聊点事情。”

      他边说边走,看起来并不打算和他寒暄,即使面对的是一双满含期盼的眼睛。

      “可是妈妈她不在家!”小缪万在他身后大声提醒道:“她已经很久没回来过啦!”
      闻言缪长清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拭目以待的笑容:“她马上就会回来的。”

      后面的发展如缪长清所说,那天他们在书房里吵了一架,大厅的钢琴声刚好能盖住他们面红耳赤的争吵。

      他说他们不常吵架,万芊是一个内敛的人,总是会避免跟他争论不休。
      可那一次就是吵得天翻地覆,出来时连衣物都有了褶皱。

      “你清高?你清高你给一个有妇之夫生孩子?别抱有幻想了万芊,没有我你连现在这样的生活都没有!我说了她是我父母硬塞给我的,我对她没有一丁点感情,你这辈子就先这样跟我好好过好吗?我们下辈子再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你是个疯子缪长清,你就是个疯子……”
      “我就是疯子,我是爱你爱疯的。”缪长清大笑着承认,表情扭曲起来,“为什么你要一直想着他,论家世论财力论品行我哪点比不过他?他家里人看不上你,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全潭州打压你的时候他有能力保护你吗?你父亲当年差点命丧黄泉,他能动用全国的医疗关系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吗?他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没有。”

      “你那是用我爸威胁我,滚开——”
      “怎么能这么说呢,岳父大人现在被我照顾得可好了,等你彻底忘了他,我就带你去见老爷子。”
      “滚。”

      言语上的对话到此为止,两人剩下的声音都夹杂在浓烈的仇恨和爱里,支离破碎的喘息声传出门外,走廊上只有缪万一个人,他闭上眼,面沉似水地离开了。

      “喝水不能牛饮,再渴也要留一个底,礼仪老师没有教过吗?”
      “要纠错找音乐老师,弹给我听有什么用?”
      “哭能解决问题吗?怕打雷你找阿姨陪你啊。”
      “你的生日?12月1日,这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就是在这一天死的……你还想问什么?”
      ……

      缪万直到高中才真正意义上的开始“上学”,以往他是在家里接受所谓的精英教育,可尽管他每时每刻都在家,对万芊的记忆依然很少。

      论谁都可以评价她一句不称职的母亲,缪万也理所当然的讨厌她。

      然后,她死了。

      和一个男人死在同一辆车里。汽车掉进江水的时候,缪长清也在场。
      她倒是解脱了。

      于是缪万不再讨厌她,他开始恨她。

      在缪长清遣散家里所有的佣人,包括管家和从小带他长大的阿姨时。
      在踏进缪家大门的那一刻四周的目光向他聚拢,却感受不到半分善意时。
      在学校接受无数同学各种异样的眼神和追问无法作答,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时。

      曾经每天盼望着会出现在家里的父亲,如今每天都在家里出现了,只不过这的确是父亲的家,却不是他的家。

      缪长清似乎把对爱人的思念转移到了他身上,看到他常常会主动问他学业上有哪些困难。
      起初缪万会耐着性子陪他聊几句,直到后来,话题的中心渐渐变成了万芊。

      缪长清提到万芊时,随口一句怀念惋惜的话都让缪万觉得无比荒谬。

      他说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好笑的是,他作为她的“儿子”,竟然对她这个人一无所知。

      “你跟我妈是什么关系?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子?”
      某次缪长清还没有开口说话,缪万就先一步问出这个问题。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句废话,可他只想亲耳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肯定的回答,起码这样有同学来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可以不再纠结,义正言辞地甩他们一嘴:我就是私生子,关你屁事。

      可是缪长清那天没有回答他,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

      可喜可贺,他找到了避免和这个男人陷入长久交流的方法。

      往后只要他一沉默,缪长清就会瞬间了然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紧接着会大发雷霆,会质问他为什么一定要一个答复,又为什么那么恨自己的亲生母亲。

      缪万发现了一个秘密。

      可能这个秘密在别人看来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秘密,只要长了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只是他总是抱有一丝可笑的希望。

      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有两个人。
      他的父亲很爱母亲,不过他更爱的,是个人体面和家族荣誉。
      他的母亲不爱父亲,她恨,恨到要和爱人在他面前共赴黄泉。

      于是她恶其余胥,他也没有爱屋及乌。

      他们都有不爱他的理由。

      他是私生子这个事早在校园内传遍了,缪万以为这件事再也挑不起任何波澜,每天麻木地接受一堆幼稚的情书和挑战书。他分不清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真情实感,可能情书打开里面全是讥讽嘲笑,而挑战书却全都无一例外是真情实感的辱骂信。

      直到某天放学他赴完一场约,回去时路灯都亮了。

      院子里站着一个比他稍矮一点的人,察觉到有人接近,那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你就是缪万哥哥吧?”这会儿的缪煜辰刚从国外的夏令营回来,对家里的事情知之甚少,“我知道你,听说你的名字还是我爸用他和你妈的姓氏取的,是他们爱的结晶,真羡慕你呀,从小就在爱里长大……哎?你锁骨这里怎么流血了!管家快来啊!哎哥你别推我,你这伤口一定要涂药!你等等我……”

      缪煜辰这个正牌少爷的到来显得缪万的存在无比地可笑,学校里关于他的传言又多了起来,可偏偏缪煜辰这人还一副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跟在自己身后。

      “哥,你以后打架都要带上我,我帮你打!”
      “哥我又帮你拒绝了一封情书,那女孩一看就不是真的喜欢你。”
      “哥……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反正我们又不是亲兄弟……”

      他知道这个家他呆不下去了。

      “我想去国外。”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提出请求,缪长清很诧异地答应了。

      临近出国的前一晚,缪煜辰果然敲响了他的房门,但是他不是清醒的,一身酒气,缪万当机立断就把门关上,但是酒鬼不知道那里爆发出一股力气,顺着门就倒了进来。

      “你要去欧洲?”缪煜辰压着身子贴过来,他好像长高了一点,视线几乎要和缪万平齐,“为什么?你想躲我?”

      “不行吗?”

      明明有很多理由供他选择,可他偏偏就要跟缪煜辰对着来,就算这件事放到现在来讲,他也说不清楚当时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答他的。

      缪煜辰显而易见的被这句话激怒了,上来就要扒他的衣服。

      他醉了,可缪万还清醒着,把他的手从身上扯下来后,他顺手就给缪煜辰脸上来了一拳。打完这拳他心头一阵舒畅,还没等他出言提醒他适可而止,缪煜辰就戾气横生,一把将他掀在地上。

      ……
      后来,老管家随一众仆人来拉架的时候缪煜辰躺在地上又哭又笑,手上胡乱地抵抗缪万的攻击,嘴里也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这家人都是疯子,他觉得自己也快要变成一个疯子了。

      于是他也笑,他今天可太值得笑一笑了。

      老管家带走缪煜辰时瞟了一眼撑在地上放声大笑的人,最后摇了摇头,关上房门离开了。

      对于痛苦的记忆缪万总是把它们模糊处理,可这段在旁观者看来应该算不上是“痛苦”的,毕竟他打得很爽,毕竟他在笑……

      可缪万就是把这段记忆模糊得很彻底。

      冷眼旁观已久的人站在墙边,他看着自己笑得越来越癫狂,笑得面红耳赤,笑得越来越不像印象中那个拼死拼活,维持那一丁点可有可无的体面的自己。

      他看着他笑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却停不下来,等到身体里的氧气再也经不住这么折腾,终于晕死过去。

      很难看。

      缪万没有再多看地上的人一眼,继续走向房门。

      反正明早八点的闹钟一响,他还是能起来赶上那架飞机。

      可当他刚跨过那道门,身体却突然失重朝前栽过去,在醒来的前一秒,他只看清了那是在一架正在飞行的飞机上,舱门打开,呼啸的狂风吹开云层,穿过汀州的那条长河出现在他眼底……

      “先生?缪先生?您刚才好像是在做恶梦。”乘务员细声叫醒他,“需要给您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醒醒神吗?”
      “不用了谢谢。”
      “那好的,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感谢您的配合。”

      缪万按着脖子说了声好,等她去提醒别的旅客时,他看了一眼手机界面,上面有他编辑好准备发给司机的短信,此时屏幕还亮着,他点发送后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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