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鱼传说》地支木

8、第七章 步步深入

　　“枫形人如何了？”
　　“高了约一尺。”
　　“一尺……”湛悠思慢慢比划着，“不够。香，不是枫形人弄断的。看来我的判断无错。”
　　她将手，都收到了袖子里，“傀，昨夜怎么了？”
　　“芊冉称看到二少爷孙轩意欲非礼世子妃，并将一个偶人放到世子妃的床榻上，上有世子妃的生辰八字。王妃和世子要夜审二少爷，世子传他嫡系的兵将押走了侧妃与三少爷。最后是郡主找到了秘密回府的王爷和军师，得以解困。此事不了了之，到底是互相忌惮。但据我观察，王爷的嫡系，和三少爷孙轩的嫡系，已合流了。而世子，对开祠堂，有格外的兴致。”
　　湛悠思说：“开祠堂，是假的。”
　　她停了停，透过漏窗去看竹叶摇颤，依稀能望见一块块药圃。
　　“他这意思，怕是路人皆知了。所以才僵持着，倒不全是为了那二少夫人的清白。”湛悠思继续道，“他自己也明白，但他孤注一掷了……”
　　傀说：“主人。苍溪湛家，从不走阳间的路。”
　　“我知道。”湛悠思笑盈盈，两根指头并作一起，隔着那漏窗，拈了片竹叶下来，她道，“可是你看那位世子孙桥，不觉得他的情况，很像一个人吗？”
　　“主人……”
　　“那边有什么动静吗？”湛悠思淡淡地截断了傀的话。
　　“主人……”傀说，“您当真没有考虑过和解？”
　　湛悠思含笑，素白手指夹着的竹叶绿油，抚弄着傀的脸颊。
　　“傀，你又听到什么了？”
　　傀说：“没有。现在很安静。我只是为你担心，主人。您当初就不该来这里，您更不该在这里逗留太久，主人……”
　　“我们一起浪迹天涯，或者我一个人回去鱼死网破。” 湛悠思微微笑道，“傀，其实决定权，在你的手里呢。”
　　“主人，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傀说，“只是傀不明白，主人为何不干脆一点，除掉韦双素腹部的……”
　　湛悠思道：“相信我，我在这里拖延，是有理由的。”
　　只有达到目的，我才能决定，下一步到底该如何。
　　她听到绣鞋擦着地面的声音，回望漏窗后，云烟面色红润，正挺着滚圆肚子，小步走来，翠琦在旁扶着——约莫是出来散散心。
　　“二少夫人。”湛悠思笑着转了过去，“可巧碰上了。”
　　“湛掌门。”云烟文雅地点点头，“掌门是游园？”
　　“小女子是来除妖，可不是夏游的，这不，刚从世子妃那里回转。”湛悠思温和道，“少夫人是准备散心？”
　　“趁着还能走动，给母亲请安，顺便领些母亲为媳妇备下的药材。”
　　“药材？”
　　“哦，母亲对生孕有些特殊讲究，免不得要我用些偏方，若是无碍，我便喝了让母亲安心，若是有碍，我只拿回来就好了。总不好逆了母亲的心。”
　　“就是这个理，只不过按着规矩，您该是先到王妃那里的。”
　　“本该先行给主母问安，但王妃早已免了我的晨昏之礼，道是要我好好安胎，为广平王府开枝散叶。”云烟说，“掌门方才说是从世子妃那里回转，莫不是世子妃的情况又不大好了？”
　　湛悠思道：“可不是么。昨夜到今晨，闹得可真够厉害的。好在还有压得住场的人，否则早就无可挽回了吧？”
　　云烟闻言，将湛悠思好好地打量了一番。但最后她依然温和地说：“湛掌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说句亮话，您实不该介入这荒唐是非。”
　　“并非荒唐。世子妃确是中邪了。”湛悠思道，“我昨日便已确定了。世子妃的腹部，有一妖邪入侵。”
　　“即是如此，为何不立刻驱邪？”云烟疑问道，“山雨欲来广平府了。湛掌门实乃局外人，不该被牵扯进来，还不早些了事，早些离开？”
　　“身在天地间，就无所谓局内外。离开又能去哪里呢？不过是从这番山雨穿到另一番山雨罢了。” 湛悠思道，“我之所以不驱邪，只因觉得，那缠着世子妃的妖邪，似有苦衷，若贸然下手，恐造了冤枉呢。”
　　云烟一怔，“话是没错，可世子妃已如此痛苦……”
　　“世子妃的苦，并非来自妖邪缠身。”湛悠思说，“心魔就足矣了。”
　　云烟面色沉缓，她说：“不太明白掌门的话，本想好好聊一番，可这时辰不早了，我不能让母亲久等。”
　　“请您稍留片刻，小女子要跟您打听个人。”湛悠思说，“芊冉是谁？”
　　云烟不语，翠琦见她不吱声，已忍不住快嘴道：“湛掌门怎会不知芊冉呐？该是在世子妃那里见过好几面了，她就是世子妃的贴身侍女啊。是个家生女婢，后来给拨到世子妃身边去了。”
　　“世子妃身边的竟然不是从娘家带来的吗？”
　　“听说是世子给换的。跟着世子妃陪嫁过来的丫头们，不到一月，就都让世子给送出去配给军中将领去当小妾了。说起来，世子妃还真是不如我家小姐，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呢。”翠琦叹了一叹，却又说，“不过世子妃也是，怎么一个人都没给留住呢？当真是眼睁睁让世子做了主吗？这般柔顺怕也不好呢。”
　　“那这个芊冉，应该是世子爷的侍妾吧？”湛悠思道，“一般都是这样的，对吧？”
　　云烟只是淡淡微笑，翠琦嗤笑道：“实际的，该是有的了。可还没她那名分呢，不过若是她那肚子灵光了一下，名分也就手到擒来了。但我看那有什么好？谁不知道世子爷一个不对头，就会不管不顾，随意打骂，甚至杀掉身边的人。远的也不查了，就说我跟着小姐到了这广平府后，瞅见的，听说的，知道的，被世子折磨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这里面既有下人，也有兵士；既有大丫头，贴身小厮，也有军中的将领。那理由都不一样，但总之是他不高兴了。世子杀起人来，一剑过去怕是最仁慈的了。那芊冉平素也是挨过不少打的，世子爷不拿世子妃撒气，是怕了韦府的追究，便把那火气，都撒到了芊冉身上。可我看那芊冉，倒是个死心塌地的呢。”
　　“翠琦，你又如此多话。”云烟平静地说，“时辰该到了。湛掌门，我先行一步了。”
　　“少夫人慢行。”湛悠思让开路来，“侧妃娘娘必会关心世子妃的病情，就说世子妃身上的妖邪似有苦衷，小女子会在保证世子妃生命的前提下，争取不冤一条好的生命，也不会放那一条坏的命。”
　　云烟驻足，“湛掌门何意？”
　　“只是料到以侧妃娘娘的心善，必会关心世子妃的病情，况且昨夜闹得厉害，今晨也搞闹完，这人言口杂的，与其传得神乎其神，毁了广平王府的名声，那还不如统一个口径。王爷问起，我也是这样说的。”
　　云烟只看了湛悠思一眼，让翠琦扶着离开了。
　　湛悠思又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日头逐渐高了起来，她方抬脚慢慢踱出去——她若不问话，傀，向来只是静静地侯在一旁。
　　随意散着步子，就到了湖边——遇着今晨给送饭的柳儿，一手提着一篮子莲蓬，另一手方从一株青松内拿了出来。
　　湛悠思遥遥地就道了声“柳儿姑娘好”，倒唬了这小女子一跳，“啊，是湛掌门……”
　　“王爷想吃莲子了？” 湛悠思快步走过来，看着篮子里的莲蓬，水珠尚晶莹。
　　柳儿小声答了“是”。又说：“湛掌门若是想用些蜜汁莲子，奴婢禀给王爷，王爷吩咐了要小心伺候着湛掌门。”
　　湛悠思只说了声“不必多劳，不好那口”，目光凝在柳儿那两只提篮的手上，攥得很紧。
　　湛悠思笑道：“这湖里闹着白鱼精怪，难为姑娘还来这里采莲。”
　　“那精怪……都是昼伏夜出的，何况身为奴婢，自是主子吩咐什么，便是什么。”
　　柳儿轻轻应着，她那提篮的十指，紧到发白，细小的骨节突出，有点似骷髅的指骨。
　　她慢慢低了头，“湛掌门，奴婢还得去剥莲子。”
　　“手里拿的什么？”湛悠思问道。
　　柳儿说：“篮子啊。”
　　“手心。”
　　“没东西啊……只是提着篮子……”
　　“傀。”
　　傀出手如飞，柳儿叫了一下，左手被傀抓住，一件黑乎乎的什物落到湛悠思的手心里。
　　“什么？”湛悠思反复检视——一件用黑线，不，该说是黑发，一根根头发攒在一起，编成了一股约有一尺的短绳。
　　柳儿说：“我……我也是看的新鲜……”
　　“哪里得来的？”
　　柳儿道：“松枝上挂着的。”
　　湛悠思目光一凝，“府里的玩意？”
　　“没见过，也没听过。”柳儿嗫嚅道，“这有什么不妥么？”
　　她不安道。
　　湛悠思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挺好玩的，便送了我吧。”
　　她合上手心，柳儿低着头道：“都依掌门的意思。奴婢，奴婢该去剥莲子了。”
　　湛悠思嗯了一下，忽道：“柳儿姑娘。你在府里呆了多久？”
　　“五年了。”
　　“该算是府里的老人儿了。”湛悠思淡淡道，“有些事，有些话，都是要烂在自己肚子里的。这道理懂吧？”
　　柳儿抖了抖，湛悠思温和道：“别说这事儿。天热了，本掌门也就不客气了，待会给送碗荷叶莲子桂花粥吧。”
　　柳儿应了后匆匆离去，湛悠思望了会儿这小女子的背影，笑了笑，“你说她瞒得住吗？”
　　“个人造化了。”傀道。
　　湛悠思指着那株青松笑道：“昨夜，便是这里了。那黑铁箭，射得好生狠毒。”
　　“都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主人。”傀说。
　　“是我吩咐你去救孙婷的。只是没料到你耽搁得久了。是我们一路过来，沿途平静地诡异，让你疏忽了身手吗？”
　　湛悠思慢悠悠地走过去，摘了半枝松针，拿它去刮着傀的手背。
　　“是吗？”湛悠思道。
　　“是。”傀说。
　　松针压了压。
　　“这松是软的。”湛悠思叹息着说。她丢了松针，用自己那涂着蔻丹的长指甲划过傀的皮肤，“还没我这指甲硬呢。”
　　她满意地看着傀的手背上，白色的指甲痕迹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倒也古怪。怎么咱们来广平王府这一路上，如此平静呢？”
　　“我们甚是小心，未泄漏行踪。即便在王府公开了身份，但湛家不怎么过问和朝政有关的事情，也就不会往这里想。”
　　“若真是如此，黑铁箭不会冲着我来。”
　　“主人，那更可能是府院的纷争，累及了您。”
　　“碎魄符，我识得。”湛悠思脸上笑意未变，“我发过多少次那种符了？有多少人因此而毒恨于我？当日离开的时候，他们又朝着我发了多少那种符呢？这一路走来，每次交手，第一轮招呼我的，都是这要命的符咒啊……别说当时白气已退，烛火重燃，便当真是四下漆黑，我就是闭上眼睛光用耳朵听，都能听得出那符咒划过空气之时的狠毒。”
　　她双手摸着傀的脸颊，微微感慨：
　　多俊逸的男子。
　　“那是湛家的符，傀。”湛悠思微笑道。
　　傀说：“主人，您敏感了。他们一时半会追不过来。广平王府和苍溪湛家互不来往，彼此不知情况。您已对那送信人使了洗魂术，即便威力消退或有人出手救治，怕也要两三月才能想起来。您手握法杖，已身在此地，阖府无人再质疑……”
　　湛悠思立起一直手掌，阻住了傀的话。
　　“事实面前，我已无话可说。”湛悠思冷冷道，“湛家的速度，最快的，也是明日亥时方能进到广平的地界来。明日黄昏前，我必会解决问题，再离开此地。”
　　“您一心想知道白鱼的缘故，怕是要颇费周折了。”傀说。
　　“二少夫人的话一带到，你说侧妃罗裙会如何呢？”湛悠思吃吃笑道，“那不是个稳得住的，她慌了。因为我对着她，说了两次的‘美人蕉’，更因为那香断了，断得那么干脆。”
　　“您若真是有心，索性就直接……”
　　“你知道，我喜欢如此。”湛悠思笑道，“时辰我掐得准。我也不想，让追兵离我太远了呢。”
　　傀还要说什么，又止住了，“来人了。”
　　沿着湖岸走过来的，是素颜，后头跟着三少爷孙楼。他们贴着湖走，湖边是青松密布，看不到后面的湛悠思和傀。
　　但是他们看得到素颜和孙楼。
　　湛悠思未动，凝神倾听。
　　“素颜！”孙楼笑嘻嘻道，“你昨日帮着我将孙桥从我母亲院子里给弄走，回去他没说你？”
　　素颜道：“我是去找侧妃娘娘借孔雀毛线的。”
　　“我和你路上碰见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说。”
　　“我忽然想起来了又如何？”素颜道。
　　“孙桥难道没去问王妃？”
　　“世子爷从不问的。”素颜说，“世子爷回去后有点头痛，我帮他揉了揉，那事情，也就罢了。”
　　孙楼沮丧道：“哦，你帮他揉，却不帮我缝补盘领衫子。”
　　“你让你身边的丫头给补。”
　　“她们哪里有你手巧。”
　　“那也能给补好，若是这点女红都做不好，还留在广平府里当少爷的贴身丫鬟做什么？”素颜的声音，清脆了几分。
　　湛悠思微微一笑，她从细密的松针后面，隐约看到这一向规矩而淡漠的姑娘，手里正握着一只荷花，悠闲地走着。
　　而三少爷孙楼，正紧紧地跟在她后面，“素颜，素颜你别走那么快。”
　　“你可别在我面前装可怜了。你武功又不赖，会跟不上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的步子吗？”
　　“我总是追不上你呢。”孙楼拍着胸脯道，“素颜……要不……我去和王妃直说了……”
　　“说什么？”
　　“我……我想……你……我想娶了你。”
　　孙楼吞吐道。
　　荷花被丢到水里头。
　　素颜冷冷地说：“这话，可就别提起了。三少爷，您是王爷的儿子，我不过是个孤女奴婢，你我之间，有缘无分。”
　　“那你和谁有缘有分？孙桥吗？！”孙楼忽然大声道，“你明明知道，我从未嫌弃过你孤女和奴婢的身份。我是要娶你当正妻，而且我这辈子，绝不纳妾。恐怕是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只会嘻哈玩闹的庶子，而一心想攀上孙桥，那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日后还能得个侧妃的名分对吧？”
　　“三少爷，不要看轻了奴婢！”素颜冰冷地说，“奴婢是王妃的侍女，王妃待奴婢恩重如山。而世子，是王妃唯一的儿子了。作为奴婢，伺候好世子爷，是本分。别的，奴婢从不多想。”
　　“我知道！”孙楼一把抓住要走开的素颜，“我听我妹妹说了，孙桥想纳的不是芊冉，是你！他不过是拿芊冉当个幌子罢了！”
　　“三少爷，你堂堂男儿郎，怎地也嚼起舌头来了？”素颜道，“世子爷若真是看上了芊冉，管什么缘故，那都是世子爷的事情。奴婢安守本分就好了。”
　　她甩开孙楼的手，转身要走，孙楼哪里肯放，还要再握，湛悠思却已分开松枝，笑盈盈地走了出来。
　　“打扰了，三少爷。”湛悠思笑道，“可否留步，小女子有事相求。关系到世子妃的性命，还真含糊不得。”
　　孙楼迟疑，趁着他怔神的当儿，素颜已一声不吭——看也不去看湛悠思，走向了密密的青松，直接从松枝间钻了出去，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