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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生人作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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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践祚以来,对宗室甚为宽宥,即便有宗室犯事,多罚以闭门思过再加上几个月乃至一年的俸禄,以至于宗正司的大牢积尘已久,罕有人至。
此番李澄被下宗正司,这些牢房才重新被拾掇起来。
当今的宗正司大宗正乃是驸马都尉周瑾,也是江恪母亲的从兄,靖安侯周琳的从弟。
此人曾多次跟随先帝北征,功劳不在靖安侯之下,被封鲁阳侯,尚明德长公主,历经两朝犹且恩荣不衰。
面对此等人物,强横如裕王,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李澄被囚,裕王前来探视,被周瑾以皇命不得探视为由拦在外边,裕王恼怒之下抽出侍卫佩刀架在周瑾颈项上。
周瑾捻须不为所动,说道:“王爷三思。”
裕王自然知道不能动他,气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而后愤然离去。
没多久,宗正司发生的这一幕就传到了宫中。
春和殿内,便服素髻的谢贵妃听完内侍禀报不由怒从心起。
“探视?”
他倒还有脸!
谢贵妃面色苍白,眼眶红肿,听到裕王父子的名字就恨不能将之食肉寝皮,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忍!她现在得忍,等她的儿子登上大位,一百种死法都要教这老匹夫一一尝试!
“鉴儿那边如何?”
内侍答道:“殿下还在谨身殿守着陛下,娘娘可是要派人去请?”
谢贵妃摇头。
“不,给本宫整妆,本宫亲自去。”
“是。”
与此同时,身在誉州的太子李洹今日动身返回京城。
一来誉州时疫已经平息,饥荒也渐缓解,百姓们领的麦种也已经播种下地,前两日更是落了一场小雨,虽然雨水不多,但却已经十分鼓舞人心。
二来皇宫传出四皇子坠千金楼而死,天子晕厥的消息,朝野上下俱是人心惶惶,他身为太子,亦为人子,回宫尽孝乃是理所当然。
象辂出城时,誉州百姓夹道相送,乌泱泱跪了十里,无一不是感念朝廷和太子恩德,救人水火。
李洹在护卫簇拥下扶起路边跪着的一名老者,眼含热泪道:“实乃天不假年,令誉州横遭此祸,孤只是略尽绵力,每见誉州水深火热,犹觉所做有限,不能济民万一,今得众位长辈如此相待,孤着实惭愧。”
说罢竟以储君之尊,拱手行了一礼。
待他直起身时,耳边“殿下千岁”的喊声山呼海啸涌了过来,喊得李洹心潮久久未平。
纵使母族无人又如何?纵使没有军中资历又如何?有这番政绩与民望在身,李鉴再休想与他争个高下!
太子象辂后跟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中坐的正是梅易与江愫,江愫放下车帘,显然也被外面的呼声感染,脸上带着兴奋。
梅易觑他一眼,说道:“你兴奋个什么劲?”
江愫拳头抵在嘴边假咳两声,说道:“救了誉州这么多百姓,里头可有我一份功劳,我当然得意了。”
“没出息。”
梅易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快慰得很,济世救人不正是医者本心么。
誉州城头,江恪负手看着城下情景面无表情,明明也才二十有五,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深沉。
知州封安笑道:“江大人才具非凡,如今立下此等大功,前途真是不可限量,来日回朝,可要替老夫多多美言。”
江恪拱手道:“晚辈仅是听太子殿下与封大人之命行事,不敢居功。”
封安一怔,惊讶他竟将如此大功拱手相让,莫非是要拉拢自己?若能搭上富春江氏的船,来日入阁的希望又多几分,想到这些旋即笑道:“好好好,不愧是富春江氏子侄。”
不知他尚做着入阁辅政的美梦,江恪微笑道:“誉州水利工事之修缮晚辈还有以请教,稍后不知封大人可有时间?”
封安得了天大的便宜,笑道:“这是自然。”
秋露未晞,白草如霜。
冠军侯沈修为总兵,带领一万边军在边境巡防。
队伍之中一架马车缓行,时不时从车中传来几声轻响。
原是江憬梅乔二人对坐手谈。
白棋攻城略地,势出如龙,黑棋屡应奇着,交相伏峙。
梅乔披着斗篷,执棋之手色如羊脂,指节如玉干一般分明。
一阵微风吹来,梅乔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江憬见状,将车帘压在缝隙之中。
梅乔苦道:“让子纾见笑。”
江憬摇头表示理解:“梅弟自幼长在玉川,不习惯北地气候乃是常情,越往北风势越大,也会越冷,只怕不会好过。”
梅乔落下一子,说道:“不过多喝几碗姜茶的事,料应无碍。”
江憬笑笑,继续观看棋盘。
如是过了两日,大军行至元戎乌桓与大南三边交界处。
使团打出旌节,脱离大军自行西进乌延山脉,一行一百五十余人,除却十余文官与几名仆夫,其余尽是精锐。
沈嗣宗打马在前,斥堠回报自入山以来,就有一群狼跟在后头,数量竟至少有五十只。
沈嗣宗闻言冷笑,元戎人都杀得,这些畜生还不足为惧。
“这些杂毛畜生白天不会轻举妄动,晚上在营地架起火堆,严加巡防便是,若是敢凑上来,正好杀了给弟兄们加餐。”
“是。”
晚间,队伍在空地上安营扎寨,伙夫架起大锅蒸煮汤饼,不远处树林之中,一双一双幽绿的眼睛盯着营地中往来动作的人,若是静下来,甚至还能听到这些畜生发出的低吼。
江憬梅乔坐在营帐中,长随送来晚饭。
一碗炖菜,两碗淡汤,两个白面馒头,行军途中这已经是顶好的伙食了。
梅乔吃下一个馒头,用了半碗汤,勉强吃了几片炖得软烂的白菜,裹着白狐斗篷睡在木板拼凑的床上。
奈何他一贯体弱,不耐寒气,四肢冰凉不能成眠,直至半夜仍然清醒。
梅乔正准备起身,忽听帐外人声大作,阵阵狼嚎此起彼伏,不禁握紧袖中匕首。
江憬亦被惊醒,睡意全无,抽出枕边长剑。
沈嗣宗提剑站在帐前,见二人出帐不由皱眉。
“玉郎,梅弟,这里有我,你们还是进帐暂避。”
江憬却是眉头一挑,说道:“怎么,怕我给你添麻烦?元戎贼子未有机会杀得,杀几个小狼崽子却还不在话下。”
说罢竟是提剑往兵卒与狼□□战之处走去,沈嗣宗无奈,转头对一旁陆微说道:“陆千户,梅少卿这里劳你看顾。”
陆微抱拳应下,手按腰间长刀,似乎下一刻就要出鞘。
左边是自家护卫首领归一敏,右边是锦衣卫千户,有这两位在侧,梅乔自不可能有事。
江憬那厢,提剑狠狠一刺,一下就把正龇牙的杂毛给捅了个对穿。
梅乔看得下巴几乎都掉到地上。
“子纾竟然这么厉害!”
没过多久,狼群被杀退,士兵们无一人折损,只受了些皮外伤,随行医官发下伤药,仔细叮嘱。
江憬将佩剑擦拭干净,往腰间一挂,颇有儒将风范,看得梅乔羡慕不已。
麾下将斩杀的野狼都拖到沈嗣宗帐前,十几只堆在一处,血气冲天。
“将军,这些野狼要怎么处理?”
沈嗣宗道:“杀了吃肉,给弟兄们开荤,另外选个皮毛完整成色好些的,给江修撰梅少卿做个垫脚。
这一番打岔,众人到后半夜才得休息。
此日一早,天色尚且迷蒙时,四周雾气却渐渐弥漫上来,浓重得伸手不见五指,巡守士兵急忙鸣锣示警。
沈嗣宗出了大帐,心头一沉,骂道:“见鬼,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雾气?”
转头吩咐麾下:“此地不宜久留,韩仁,传我军令,速速拔营,准备出发。”
梅乔江憬走上前,亦觉不对。
梅乔道:“这好像不止是雾,其中亦有烟气。”
烟气入口鼻,众人纷纷咳嗽起来,事有蹊跷,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没多久,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传出震天喊杀之声。
“敌袭!是敌袭!”
烟雾太浓,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有多少人。
沈嗣宗、陆微与归一敏把江憬梅乔护在中间,刀快如电,剑出如光,梅乔手握短剑,浑身都在颤抖。
不是惧怕,而是身体感觉到危险,自发把神经反应提到极致。
噗嗤一声,陆微一刀捅进敌人胸腹,又狠狠一踢把血红的刀子抽了出来,热腾腾的鲜血不防溅了梅乔满脸。
顿时,梅乔胃中翻江倒海,呕意难忍,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众人这才看清,来偷袭的竟然是元戎人!
江憬正要帮他顺背,却闻一声高喝,森森长刀便劈头砍下。
沈嗣宗长剑急转,铮的一声刀剑相接,那人被震退半步。
江憬眼中充血,愤然拔剑,与沈嗣宗配合,砍断那人头颅。
梅乔吐完,头脑清醒不少,亦被激发战意,抹了一把脸上血迹,拾起脚边敌人掉落的长刀,毫无章法的挥砍却也砍伤了扑上来的一个敌人。
几人武功虽然强悍,但也架不住敌人潮水一般,一拨接着一拨没完没了。
半个时辰下来,陆微归一敏各有负伤,就连江憬亦被砍伤了手臂。
沈嗣宗当机立断说道:“韫之、玉郎,困守下去不是办法,你二人跟陆千户和归兄弟先走,我给你们断后。”
江憬右手负伤,强忍疼痛换了左手挥剑,皱眉道:“你和我们一起!你自己留下断后只有死路一条!”
沈嗣宗何尝不知道,但他一走,敌人就会涌上来,哪里还有他们撤退的机会,即便不敌,用自己一命换他们四个人,值!可太值了!
“玉郎,就当我求你了!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
江憬听出他语气中有舍身成仁的意思,顿时鼻中酸涩难忍,咬牙道:“别无耻了!从小到大你求我的还少吗?”
沈嗣宗一声低喝,一剑捅死面前冲杀的元戎人,苦笑道:“玉郎,求你听我一回。”
长剑血迹淋漓,众人脚边围了一圈敌人的尸体,梅乔将匕首狠狠插进敌人的手掌,鲜血再次飞溅到了他身上,可这次他没有半点不适,反而被激起凶醒,忘了诗书棋画,脑中只有一个“杀”字。
陆微强忍侧腹伤口痛楚,亦道:“再不决断,我等都要死在此处!”
江憬咬牙,说道:“好,我们撤!”
沈嗣宗终于缓了口气,交代道:“若是我死了,你这个做义父的可要替我照应阿苗。”
阿苗是他儿子的乳名。
江憬见他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含泪骂道:“你若死了,我定不管他!”
沈嗣宗笑笑,知道不管自己死没死,他都会尽心照应。
有了决断,几人且战且退,陆微归一敏一前一后向西冲杀,将江憬梅乔护在中间。
沈嗣宗一夫当关拦住追兵去路,猩红双眼杀意森然,直杀得脚下汇成一片血流。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手臂脱力,持剑的手被人一刀砍断,顿时痛意席卷全身,大脑一窒晕厥过去,冲上来的敌人瞬间将他包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