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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失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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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县吴家村比之关城的几个村子,那委实有些人烟稀少。
桓岫从关城一路往北,沿途所见的农田越来越少,到吴家村,更是只有零星几块田地。村子里的小道旁,还有黑鸦蹲在枝头乱叫。
王师外镇,必藉边境营田。
安西都护府一代多是朝廷吩咐的屯田。但也有地方是连田地也难寻,譬如这个吴家村。
桓岫入了村子,四周荒无人烟,百姓的房屋东一座西一座,多还是茅房,仿佛风吹得大力一些,就能连墙带顶全给掀翻了去。
他一个人骑着马走了一段路,方才找到百姓问路。那人指的方向离得不远,只是去时还需经过一片坟场。
土包连绵起伏,也没石碑雕刻,大多只有细长的一块木板,上头弯七扭八的字,写着每座土包的主人名讳。再往前,天都黑了。
月色淡淡的,映着前头那亮着烛光的矮房。
院墙不高,还有大半边已经坍塌,门口蹲着几个衙差,有几分眼熟的关城县令也跟着蹲在边上,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只大南瓜。
再往前走两步,能听见从矮房内传来的声音。
“……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朝他孤另,照奴孤另……”
没有开锣的鼓响,没有曲笛,没有丝弦。矮房半吊着的破窗内,桓岫清清楚楚地看见,就着烛光,是一张一边嗓音逶迤唱着戏,一边低头缝合尸体的侧脸。
宋拂比永安一般的小娘子们都要高挑。
她身材有些消瘦,又瘦又高,若是穿上一身胡服,远远看去,甚至还会比一些郎君显得更俊俏一些。
但她始终是女子。
身为女子,她面对了许多本不该由女子面对的东西。
桓岫只以为她对旁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却没想到会看到她这样有意思的一面——一边缝合尸体一边唱戏?
大约也只有她一人,独有这样的喜好了。
“这是第几具尸体了?”
有衙差压低了声音问边上的县令。
关城县令姓朱,胖的很,多走几步路就直喘粗气,这会儿正毫无架势地蹲在门外头。
他想了想,回头看一眼矮房,偷偷比了个手势。
“第五具了。”
朱县令道:“要不是凑巧发现这么多可疑的尸体,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拦着她回家。”
他说着又回头:“总共才挖出来七具。这丫头又从来都是埋头做事不歇息的人,我不知道还能拦到什么时候了。”他一咬牙,撑着膝盖吃力地站起来,“验完了我再拉着她一起断案。不能叫她知道家里出了事,不然还不急死……”
朱县令吃力地站起来,一抬眼,就瞧见外头来了人。远远看着,这模样也不像是吴家村的。
“这位郎君……”
桓岫将马拴在一旁,行礼道:“听闻宋娘子在此处,桓某特地来找。”
朱县令愣了一愣:“姓桓?”边上的衙差都站了起来。他像是终于想起这么一号人,连连点头:“原来是都护府新来的桓长史。宋娘子在里头,在里头……”
桓岫颔首,迈开步子便往院内走。
“大人,你怎么就让他进去了?”
“是啊,这人是从落雁城来的,万一是来找宋娘子说吕先生杀人的事情的呢?”
“……我,我有什么办法!这人都来了,难不成你们给我打出去?”
“……”
院子外头的动静似乎并没能影响到宋拂,桓岫走到矮房前,她正懒懒地唱到“早早成就少年秦晋”,便见烛灯下,她翻手一转,剪子剪短了手中鱼线,将长桌案上一具尸体缝合完璧。
“宋娘子。”桓岫在门口站定,缓缓喊道。
宋拂擦了擦手,随口应了声“嗯”,回头看来,随即愣住:“桓郎君?”
桓岫扫了一眼那具刚刚缝合上好的尸体。
肚子上有密密的一排线脚,半张脸上的肉已经被野兽啃没了,在烛灯下看起来尤其恐怖。
再看摆在地上一左一右的几具尸体。果真如朱县令所言,一共七具。
右面的四具都已经缝合好了,尸体上都有不同程度被野兽啃食过的部分。有的没了手掌,有的整个喉咙都空了。但能缝补上的部分,都留有细密的针脚。
左边还有两具横躺在草席上,肚皮应该是被咬开了,连肠子都露在了外边。空气中都是难闻的气味。
桓岫看向宋拂。
这个环境,比他在番邦所经历过的都要恶劣。
可即便环境如此恶劣,她始终还是那副温和平静的神情。桓岫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昨夜被几个外乡来的盗墓贼发现的,想找几座有钱人的坟挖一挖。结果一铲子下去挖出七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来。”宋拂说着停顿了一下,“而且看起来,不像是一开始就埋在吴家村的。土封不厚,从伤口被啃食的程度判断,已经死了有段日子了,应该是被人运过来的。”
“运过来?”
“吴家村这儿没什么人烟,鬼得很。附近不少地方杀人越货的事干完了,经常就把尸体抛在吴家村。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十里八乡的仵作,都快习惯被喊到这里来验尸了。”
“你也是才回家就被喊过来的?”
宋拂吃力地要把缝合好的尸体抬下桌案。桓岫上前一把抬起,帮着放到一旁。
“我还没进城呢。连口水都没喝上,就被正好在城外的朱县令给抓着了。”
宋拂弯腰在长桌案上铺上崭新的衬尸纸:“其实夜里验尸,并不和规矩。烛光比不得阳光,尸体上有些痕迹,在烛光下看不清楚,会妨碍验尸结果。”
她说着又让桓岫帮忙抬了具尸体上来。
这些尸体都是男性。解开衣裳时,难免会露出底下的东西。桓岫看了一眼宋拂,她面色淡淡,似乎根本没将手底下这个人认作男人。
“其实仵作行呆久了,男男女女在我们这类人眼里,和泥塑的没有什么差别。”宋拂抬了抬手,指指自己的眼睛,“这双眼睛看过的男人太多了,所以……”她笑,“大概这辈子,我都嫁不出去了。”
宋拂说完回过头去,随手将一截露出来的肠子放回肚子:“郎君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桓岫没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桓郎君该不会是来要回那副六博棋的……”
久不等回答,宋拂玩笑着回头问。然而屋子里,除了地上的尸体,便再没了第二人。外头,传来一声马鸣。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几步走出矮房。
月光下,那人纵马疾奔,一言不发地远去。
那背影,一如当年。
“那什么……”朱县令从院墙外探出头来,有些发慌,“这位郎君同宋娘子说了什么?”
朱县令目光莫名的灼灼,宋拂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她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
总不会真的是来要回六博棋的吧……
宋拂在吴家村,整整忙了一夜。
夜里验尸本就不合规矩。要不是朱县令催的急,她是真的很想等天亮了再验。无奈,顶着一屋的蜡烛,她把七具尸体全部查验了一遍,又连夜写好初验的案卷。这才得空在摆了尸体的屋子里眯了一会儿。
次日屋外晨光熹微,她伸了个懒腰,睁开眼。
其实当真只是眯了一小会儿。这屋子里难闻的气味,实在没法让她安心地睡上一觉。可就只是这一小会儿,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那个人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脑袋,握着她的手掌,轻声细语地一根一根擦干净她每一根手指。手上都是糕点的碎屑,她抓得用力,连指缝里都透着甜腻。
梦里的那个人,多大?
才十三岁吧。
那么小,却在当时的她眼里,已经是顶天立地的人了。
宋拂脑海中划过那张印刻进记忆中的脸孔,起身推开门。外头无人,兴许是一大早去了哪个角落解决点问题去了。
她在矮房外绕了圈,绕到房子背后。她那头小驴,正聊胜于无地嚼着几根枯草。
“走吧。”听见不远处传来朱县令和衙差的说话声,宋拂轻手轻脚带上门,“咱们偷偷回家,别叫他们知道了。”
她赶了几天的路才回来,又困又饿,只想先回家吃嫂子做的饭,然后睡上满足的一觉,回头再上县衙做事。
宋拂骑上驴就跑,后头的朱县令似乎发现了她,惊慌地喊了好几声。
她回头看去,胖墩墩的朱县令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个滚圆的黑影子。
回关城的路顺利得很,天气也格外的明媚。就连她这驴子今日也格外听话,似乎也知道回了家就有草料吃,丝毫没有在路上闲逛。
只是进了城,宋拂却很快发觉身边的人,都在用一种探究的古怪的眼神偷偷打量着自己。
有认识的小贩在路边卖着东西,见她经过,喊了一声:“宋娘子又去验尸啦?”
宋拂潦草的应答,拍了拍驴屁股,哒哒往家里跑。
她心底虽觉得古怪,却也并未深思。只以为是自己去验了男尸,又叫人有了指指点点的事来。
可这些目光比从前更甚,似乎又不单单只因为如此……
“阿拂你回来啦!”她才经过兄嫂的院墙,便有人“哗啦”开了家门同她说话,“大郎又发热了,你快瞧瞧!”
宋拂一眼看到被妇人抱在怀里,满脸通红的大郎,当即跳下驴背,冲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大郎哭得厉害,眼睛又红又肿,加上满脸通红,看着就像熟透了的果子。
宋拂一把抱住大郎,追问道:“好好的,怎么病了?我嫂子呢?”
“唉,你阿兄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嫂子只能把大郎交给我们照顾,自己在到处奔走想办法救你阿兄出来。”妇人摸了摸大郎的额头,“你快些抱回家去,我去帮你请大夫。大郎估计也是吓着了,又一直没能见到阿娘,这就病了。”
出事了?
宋拂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不详的预感。
她抱着大郎就要往家里冲,一扭头,弥丽古丽失魂落魄地从街头慢慢走来。
“嫂子……”宋拂喊道。
弥丽古丽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的眼睛含着泪水。
也许是因为终于见到了家人,她忽然没了力气,噗通跪在地上,捂脸大哭。
“阿拂、阿拂……他们说、他们说文行杀了他们的人,他们把文行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