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轩幽记》吟尘

24、绿珠舞（4）

　　秋风瑟瑟，几人沿着清溪朝覆舟山脚下走去。
　　苏清拿粗树枝扒拉着野草，一边问慕容挽歌：“你今日怎么突然有了冶游的兴致？”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慕容挽歌吟出屈大夫《九歌·湘夫人》中的一句，“此处虽无洞庭，但也有清溪之水清心。这般美景，辜负了岂不可惜？”她将手背在身后，用脚跟点着向后行走。
　　苏清呆呆地望天，一枚黄叶擦着他的鼻子落下，他实在搞不懂明白挽歌话里有几分真假。这时就见慕容冲嗤笑了下，拉了拉他的斗笠大步朝前走。
　　苏清摸不着头脑地走着，忽听得前面有几分喧哗。他向前看去，看到不少家仆模样的人正在溪边巡逻。接着他又看见几辆紫楠牛车，有人从车里搬出凉塌，还有几人围着溪水挂上了帘子；细看牛车上标志，竟是王谢等几家的徽识。
　　苏清心中顿时欣喜和遗憾交加，喜的是短短几日竟又看到了顶级世家的人，遗憾的则是已经有家仆发现了他，正挥手呵斥他离开。
　　苏清一边后退，一边不死心地朝溪边偷瞄，这个时候他发现慕容挽歌姐弟已经躲在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朝他挥手。
　　慕容挽歌指指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给他使了个眼色。不一会三人便爬上树，在一根粗壮的枝杈上坐下。
　　隔着树叶可以看到世家的郎君们跪坐在凉塌之上，四周的帘子遮三留一，给正对着溪水的那侧留下一个缺口。
　　“王、谢、庾、袁，这四家竟然都来了。” 苏清他们都不是普通人，细节之处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不是做梦吧。” 苏清手心里满是汗水，脸色有些泛红，“我竟然有一天能见识到世家的雅集。”
　　“真是个呆子。”慕容冲靠在树干上，阖着眼养神，“无趣。”
　　“喜欢，就多看看。”慕容挽歌把玩着树叶，脸上的神情淡淡的。
　　等等，挽歌之所以突发奇想郊游，不会是得知此地有世家雅集，特意带他前来吧？回想起谢晦几人到过绮梦轩后自己茶饭不思的魔障样子，苏清不禁有几分汗颜。她……苏清敛住唇角带出了笑意，兴致盎然地看向溪边。
　　溪边，郎君们座分主宾，为首的是琅琊王氏的四郎，他端着酒杯，对谢晦道：“这些日子少了你三郎风雅，华可是连食肉都觉无味。”
　　“如此说来我得自罚三杯呀，”谢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唉，唉。”一边庾六郎忽然长吁短叹起来，“渌酃酒啊渌酃酒，遭此牛饮之辈，也算是你的不幸。”
　　王四郎翻了个白眼，“你庾六郎惯是狭㹱，说吧，又有什么鬼主意。”
　　庾六郎嘿嘿一笑，“有酒怎可无乐。”
　　谢晦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你们看看他，贼心不死。”
　　王四郎也拍着手对另一边的袁五郎说：“五郎啊五郎，快叫你家那两个美人出来。”
　　袁五郎皱着眉说：“六郎目光灼灼真似贼也。”他慢慢啜了口酒，朝身后招手，“罢了罢了，江离蕙茝你们可别丢了我陈郡袁氏的脸面。”
　　“诺。”女声嬉笑着传来，江离和蕙茝一左一右从袁五郎身后娉婷走出。
　　众人眼前均是一亮，此两女，一红裙一白衣，热烈如火，皎洁胜雪，一青涩一美艳，如花开并蒂却又是两番色彩。
　　“是她们。”苏清拨开树叶探身向前，险些跌下树。这会功夫，两舞姬已随着音乐缓缓起舞。
　　乐音起先十分轻柔，江离随着乐音舒展，如同一只顾影自怜的鹤；接着蕙茝跃入场中，二人相视的刹那乐律陡然拔起，仿佛昭示难以抗拒的宿命。江离一进□□，辗转游移；蕙茝绕着她旋转，缠绵悱恻；绿珠的哀，绿珠的痴以截然对立的形式在同一时空中爆发，观者的心也俨然被撕成了两半。
　　“妙，真妙！”乐音消融半晌，庾六郎才如梦方醒一般开始喝彩。
　　谢晦拍着巴掌，“五郎家舞姬，果然了得。”
　　“正是人间惊鸿现，”王四郎晃着酒杯说道，“可惜，”他用酒杯朝蕙茝所在的方向一点，“韶华易逝，这舞姿怕也是看不了多久了。”
　　蕙茝心中咯噔一声，果然就听王四郎接着道，“还不如只请这位着白衣的娘子再替我们舞上一曲。”
　　江离看了蕙茝一眼，福身称诺。
　　乐声再次响起，喑哑的古琴如扰乱静谭的一滴水，江离俯下身子，广袖骤然抖开，似乎想要从尘世中挣扎而出。琴声渐弱，竹笛拔高而出，同时歌女随着旋律清唱。江离加快了动作，双手在头顶莲花般翻转，就好像忘却了所有哀痛，冰消雪融，笑容缓缓绽放。
　　庾六郎突然击节而歌，吟的是曹丕《大墙上蒿行》中的几句：
　　“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鲙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卮，为我行觞。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
　　江离一个抬腿，整个身子拔向空中，做了个展翅的动作，与此同时庾六郎也吟出最后一句：
　　“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金铺玉堂也抵不过岁月飞逝，苏清望着底下的那些世家人们，他们锦衣美酒，放浪形骸，眉宇间却仍夹杂着几份愁思。苏清望着望着，忽然不再羡慕，他们原来也只是会老会死的普通人。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袁五郎弹着酒杯感慨。他目光扫过蕙茝，有一丝的惋惜，更多的则像是在看什么过气了的东西。
　　“百虑何为，至要在我。记愁天上，埋忧地下，这才是我辈该为。”王四郎让婢女添了杯酒，笑道。
　　谢晦用了些菜肴，放下筷子道：“抗志山栖，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舵。遨游太清，纵意容冶。如此岂不快哉？”
　　见几人开始清谈，江离忙退回到袁五郎身旁。她抽空看了眼蕙茝，竟觉得对方的视线冷的骇人。
　　蕙茝此时看什么都只剩下黑白两色，人就是这样，没有对比倒好，一旦有了对比就忍不住痛恨起那对比来。
　　庾六郎接着道：“既要及时行乐，不如再让歌舞姬跳上几曲？”
　　王四郎摇头，“枉你庾六郎自诩风雅，抛下碧山清溪的美景独赏歌舞，俗。”
　　庾六郎侧过身子，睥睨着他，“我倒要看看你这簪樱之家有什么好法子。”
　　王四郎不慌不忙地朝家仆道：“去取一斛明珠来。”家仆很快便将明珠取来，王四郎于是指着面前的溪水道：“将这明珠洒到水中。”然后有对在场的歌舞姬说：“你们去溪水中捡回珠子，谁姿态最美且捡到明珠最多，我就再赏她一斛明珠。”
　　接着他转过头问庾六郎：“你说我这法子如何？”
　　庾六郎立刻转过身子抚掌道：“妙极，妙极！恰若芙蓉水中生。”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王四郎拍了拍巴掌，家姬们便朝溪中走去。
　　这段溪水不深，刚刚没到小腿，水流的也比较静，但现在已到秋季，水有些冰凉。江离咬咬牙，提着裙摆踏入水中。
　　然而明珠个小，她又要保持曼妙的姿态，半天一颗都找不到，这让她心中不由急成一团。
　　“那么小一颗珠子，哪能寻得到，这些世家子也恁得折磨人了。”苏清在树上早已急的抓耳挠腮，他细细观察四周地形，突然灵光一闪。
　　“我去去就来。”他急慌慌地撂下这句，人早已哧溜下了树。
　　“你小心！”慕容挽歌见他一溜烟没了影子，忍不住摇头。
　　“这些晋人，除了做些无病呻吟的清谈外，还有什么用处。也值得你这般挂念？”慕容冲直起身子，正盯着挽歌问。
　　挽歌笑了笑，“你说的清谈，不正是承平已久才能做的么。”
　　“也是。”慕容冲扯下几片叶子，揉成一团用力向树下抛去，“我们在北地，整□□不保夕，他们却已经无聊地拿家姬作为消遣。这个世道，当真可笑！”他取下斗笠朝树下看着，树叶在他脸上投下片浓重的阴影。
　　“一想到这是你费尽心机想保住的人，我就忍不住想毁了他们。”
　　“凤儿！”慕容挽歌厉声道，她把目光投向溪边，缓了缓才说：“这里是母妃心心念念的桃花源，”她有转向慕容冲，“也是我希望抛去过去的地方。”
　　慕容冲冷笑一声。
　　挽歌叹气，“我明白你对苏清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会想忘掉过去的。”她轻轻地握住慕容冲攥紧的拳头，“我怎么会抛下你？反倒是你，”她眼中流露几分担忧，“千万莫被杀念所控啊。”
　　慕容冲回视挽歌，拳头一松，“我明白。”他偏过头，过了片刻突然道：“不好！”转身便翻下树枝。
　　溪边，苏清从树上下来后就躲到离江离最近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由于石头的遮挡，雅集的人看不到他。他小心地使了个术法，让水流将明珠朝江离身边冲去。
　　江离正踩着水，忽见四周竟多了许多明珠，她心中大喜，连忙屈膝，提着裙摆的手放下，让裙摆如花瓣般在水中绽开，同时侧身用采莲女惯用的姿势从水中捞起明珠。
　　这样数番之后，水突然流动得猛了些，她眼睁睁地看着水流将明珠冲向石后，又碍于姿态不好去石间寻找。
　　正当她恋恋不舍打算离开时，一颗明珠忽然从石后蹦了出来，直跳到她面前。接着又有几颗明珠以相同的方式被她捡到。
　　难不成是老天在帮我？江离飞快地四下看去，见没人留意这边，便轻手轻脚朝石后挪去。
　　她刚挪近些，就忍不住朝石后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尖叫出来，石头后面竟然有一个男子正在低头拾珠！
　　那男子听到动静，立刻抬头，他与江离目光刚一接触就立刻弹开。他显然也吓了一跳，就想向后退去，不料却被碎石绊了下眼看着就要跌倒。
　　江离心说完了，猛地闭上了眼睛，但等她再睁开时石头后竟然空荡荡地，哪里有什么男子。
　　江离捧着明珠往回走，心还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她并不知道，就在那石头后面，慕容冲拎着苏清后领将他撂上岸，一边还狠狠瞪了他一眼，“连个隐身咒都不记得施，简直是丢阿姊的人！”
　　与此同时，蕙茝拾起水中飘着的一个青瓷小瓶，偷偷摸摸地塞到自己袖中。

作者有话说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 引自曹植《送应氏》
王四郎和谢晦清谈的对话引自《后汉书·伸长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