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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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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子从没在天和宫一口气住满十天,通常五六天就是极限,撑到七天是奇迹,八天九天那是要下红雨。宫里众儒官侍从心中惴惴不安,唯恐太阳要逆轨,天下要大乱。剑子好心地安慰他们:“神州颠覆什么的是你们多虑了,大不了集体穿越,异世界重生,又是一番新生活。”
不论是他正经的神态还是认真的语气,都只是加重了众人的担忧。
“吾听说太尉府缺人手,吾之表叔曾在其中谋事,不知能否替吾引荐。”
“汝未免太自私。”
“没办法,保命要紧。”
“尔等太过分了,宫主那么善良正直。”
“啥?!”
“让宫主继续屈尊天和宫是有悖天道的啊。”
“……贤弟,汝一语道破天机。”
“不过,龙首那关不好过。”
“……曾兄,汝又真相了。”
“前晚汝们有听见吗?宫主睡熟之后——”
“非礼勿言!”
“……唉,龙首的位置不好坐,能被有个人那么惦记,也算聊以安慰吧。”
“汝们再这么真相——晚上叫吾怎么睡得着?!”
打八卦的几个人相互对视着,齐齐吁气道:“长夜漫漫月色凉,脑补过度如何眠……”
剑子浑然不觉自己也做了回八卦中心,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拖到三更天黯然发觉,他,失眠了。
爬起来喝了两杯冷茶,头脑更加清晰,干脆披件外衣出门晃荡。
入了夜的天和宫寂静冷漠,巡夜的武侍悄无声息从廊上走过,剑子暗赞儒门功夫漂亮,借月光踱到墙根底下,提气上墙,四面打量,顺着墙头,偶尔跳屋顶,一直溜达到龙宿寝殿。
主人不在,月下殿所一片安详姿态。
剑子盘腿坐在屋脊上,一边算时间一边发呆。
今夜过完就十天了,他去什么地方这么久还不回来?我往常出门,三四天总会送封信,没信也签儒门名号救个灾帮个困什么的……无情无义的家伙,半个字都不捎回来,可恶!
他抬头望向夜空,因为天太黑的缘故,下弦月格外明亮,稀疏的星子也亮得像要掉下来。
剑子打了个哈欠,倒身枕着自己胳膊就那么躺着了。
许多年以后他想起那晚,只笑自己当时何等年少幼稚,把相思嚼作苦荼还不承认,掰了屋瓦碎片打飞睡觉的夜鸦,因为它们双双对对依偎无间。
迷迷糊糊中,天色渐明。剑子活动着略僵硬的身体,眼睁睁看太白星升起来,又淹没在晨光中。
回昆仑打发下时间吧。他想,和师兄弟聊聊天顺便探听下任宗主大人现在准备得如何。
折腾了大半年,宗主好歹是定下继承人,剑子窃喜不已,他可以堂堂正正出入道门,还可以随随便便和师父耍嘴皮了。
至于被选中的那个人,剑子和他不太熟,数百年的岁月里似乎只勾肩搭背过一两次,过于认真严肃的人更多时候叫人觉得无趣。
但师父的眼光不会错。
剑子回天和宫洗把脸,正要和宫里说一声就走,突然听见从外面稍远处传来嘈杂,本着有热闹一定要凑的原则,剑子朝着声音奔过去。
龙宿,是龙宿回来了。
被一大帮子人围在中间的,正是他日思夜想了整十天的龙宿。
可是周围那么多人,剑子想,即使自己挤进去了也是让龙宿心里害臊。他便直直冲到龙宿的寝殿等。
仙凤一边煮茶,默言歆一边扫地。
咕噜,咕噜。
唰,唰。
他怎么还不回来。剑子坐在正对门的地方,托着下巴神情哀怨。
“先生,吃茶。”
“嗯。”
“先生,吃点心。”
“嗯。”
“先生,抬腿。”
“嗯。”
“先生,踩着扫帚了。”
“嗯。”
“……先生,您脚挪挪。”
“嗯?”
剑子低头看了眼,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抱歉。”忙抬起脚好让默言歆把扫帚拖出去。
仙凤捧盒子道:“先生,主人不到傍晚不会回来的。”
剑子冲她眨眨眼。
“那边传来消息,主人手上事多,晚饭时间才过来。”
“啊?”剑子有些懊恼地垂眼,仙凤心有不忍,说:“让仙凤陪先生下棋可好?”
“嗯……好吧。”
几盘棋剑子都下得心不在焉,仙凤不动声色引着他落子,默言歆在外围朝她打手势,仙凤看剑子眼睛盯着棋盘心思却不知道跑哪里,就离开到外面问默言歆什么事。
“刚刚传信,主人在那边用晚饭,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样——仙凤瞟了眼剑子,抿嘴动脑筋。
默言歆压低声音道:“和先生商量,先回天和宫?”
仙凤摇头:“他不会走的。”又皱眉想了想,“先准备晚饭吧,先生又不是头回留宿。”
剑子吃了饭喝了茶,磨磨蹭蹭到二更还不见龙宿影子,仙凤劝他休息:“就是被耽误到明日也是可能的,毕竟走了这么长日子,积压的公务多。”
“也该睡个饱觉再战斗啊。”剑子无奈说,“他择床厉害,在外面肯定都没睡过一个整觉。”
话虽这么说,剑子也只有先爬床躺着。
再睁眼,大概是临近黎明时分,天色黑得不成样子,月光尽收,惯有的虫鸣都没有,龙宿那边好像有些动静。
剑子穷极无聊坐起来听了会儿,起身拉开门。
仙凤给他安排在斜对的侧殿,他看见漆黑里几盏灯笼的光,朦胧里有华丽流彩的料子,清脆悦耳的环佩碰撞声,以及龙宿那独特的清雅儒腔。
“凤儿,给吾倒杯茶。”
剑子轻快地跑过去,擦过龙宿跑进屋,把那几个随侍吓地大跳脚:“什么东西?”
龙宿沉沉说:“不是东西。”
“啊?”
“汝等都退下。”
外人都走光了,剑子端着龙宿的茶盏喝龙宿的茶。仙凤除下龙宿身上大氅,问:“主人要沐浴吗?都准备好了。”
“凤儿真体贴,不似某个人。”
剑子举手:“不是东西不是人,吾乃真神下凡尘。”
龙宿瞥他一眼,转去浴室。
剑子摸摸耳朵跟上去,站在屏风外面轻笑着问:“要不要帮你擦背?”
“不敢劳动真神大人。”
“没关系,真神不嫌弃。”
“吾嫌弃。”
“哎呀!”剑子蹿进屏风后面,捂着心口痛苦万分地说:“这句话,插中我的心槽,非常之——”
“啪——”
一张浴帕贴在剑子脸上。
“吾累了,闭嘴。”
龙宿坐在浴池里,后脑搁在池边垫枕上,此时才让剑子看清他满脸疲惫。
这十天看来是很不好过。
剑子抛开嬉皮笑脸,靠近浴池边,诚意十足地给龙宿揉肩。
“肌肉好硬,放松点。”
龙宿闭着眼,明显不想动。
剑子歪头看看他,站起来脱衣服,脱得光溜溜跳进池子。
“你先转过去我好擦背。”
龙宿顿了顿才缓慢转身。剑子抓着丝瓜棉往他背上使劲擦,龙宿哼哼两声表达不满,剑子才放轻了点,浇了些水继续擦。
“我说,你别在这里睡着了,会受凉的。”
“……唔。”
“累得慌就起来,我扶你回房间。”
“不……”
“喂,龙宿,龙宿!”
剑子一巴掌拍在龙宿脸上,瞬间刺痛蔓延,差点睡熟的龙宿皱着眉头勉强睁眼,剑子一张大脸在他面前晃:“叫你别睡,万一明天头疼,看你哼哼唧唧的多闹心。”
龙宿头疼的时候从来不哼哼唧唧,就是被砍个尺把长的刀口或者刺个对穿也不哼唧,对于太过招摇的诬陷,龙宿恶气胆边生,翻身压住剑子堵他的嘴。
“心里本来就烦得要死,还就汝叽里呱啦讲个不停!”
“唔,唔。”剑子尽力发声以表示两个人都在往水里滑。
可惜龙宿充耳不闻,一只手在水底下一抓,剑子“啊”的低叫一声,扬着脖子道:“龙宿,你应该去睡觉!”
“闭嘴!”
耳边一声吼,震得剑子脑袋发晕,身体发颤。
银紫色的头发和银白色的头发在水面上纠缠不休,剑子抬高上身尽量靠在浴池边上,他可不想明天八卦坊新添一条“儒门天下某浴池惊现两浮尸,是意外?是谋杀?发表你的观点,赢取丰厚奖品”的讨论帖。
目前的情形,八卦可以避免,可是……我要怎么把龙宿抬回去?
剑子搂着睡熟的龙宿,泪流满面。
日头高照的时候,龙宿醒了,他推了推趴在旁边的剑子:“让开,吾要下去。”
剑子蹙眉抓紧枕头,半天发出一声:“唔——”
龙宿掩着嘴打哈欠:“快让开,吾要更衣。”
剑子还是“唔”,龙宿转头,眯着眼看他,剑子眼皮耷一耷的,想睁睁不开,好半晌才说句话:“让不开,腰疼。”
“别开玩笑,吾忍不住了。”
剑子摸摸索索抓住龙宿的手,搭在自己后腰上,往下移了三寸,龙宿恍悟,甩甩头翻身爬起,跨过剑子下床。解决完内急再回来,龙宿倒了杯水喝,又倒一杯走到床边给剑子。剑子厚脸皮地说:“我起不来。”
龙宿把杯子啪嗒放在床边矮几上,剑子嘀咕“小气”,一面自己端起来喝了。
仙凤替龙宿换好衣服侍候他用了些茶点,龙宿转回里间往床沿上坐了,拍拍剑子:“吾上殿去了。”
“嗯。”
顿片刻再低头悄声道:“床头有药膏,自己拿。”
说完就走了。
剑子继续睡到午后,慢腾腾穿衣服,慢腾腾吃点心,站在院里大榆树下面一边揉腰一边吐纳呼吸。
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等待的过程是磨人的小妖精,等待的尽头是难以揣度的代价。
作为儒门龙首,龙宿很忙。作为热心道长,剑子很忙。
等待是他们的必修课,日复一日,或许穷尽一生。
但因为是相互等待,彼此体会,煎熬也是轮流的,这么想,真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