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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Chapter 83 伏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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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皇宫,紫辰殿外。
雨越下越大,迷蒙了视线,身穿黑色蓑衣的侍卫早已无声无息将紫辰殿团团包围,中央灯火通透的宫殿在黑暗中散着雾气,远远望去像是着了火。
我赶到的时候,木韩井和柏藤都没有到,坐镇指挥的是墨焱,见我到了刚想开口,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做声,该说的墨弯途中都告诉我了。
静悄悄的雨夜,压抑的气息,似乎只剩雨滴拍打寂寞空庭,顺着汉白玉阶汇成淙淙小溪,偶尔树枝被风摇晃,虫鸟发出鸣叫。
我撑着伞,在紫辰殿前停住了脚步。这里自然是万分熟悉,从8岁起,这里就是我的寝宫,殿门上金灿灿的三个大字是父皇亲笔写的,紫辰殿这个名字则是我自己取的,这也是我对外自称“紫辰公子”名字的由来。回宫后,我还来不及回寝宫睡觉,没想到,再度回这里竟是因为玹芜。
我蹙紧眉头,脑子里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有机会逃走,玹芜却选择留在宫内,不是自取灭亡么?还是,想与我同归于尽?
“寻王既然已在殿外,为何不进来坐坐?我家主公有请。”殿内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穿透雨帘,是丰羽的声音。
我怔了一怔,还没出声,旁边的墨弯已抢先开口:“丰羽,寻王昔日对你恩宠有加,你不但枉费寻王苦心,还助纣为虐,屡次加害寻王,究竟还有没有心?”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不知是恼还是恨,手已紧握成拳。
殿内却忽然无声了。我转眼看了一眼墨弯,雨打湿了他浑身的衣袍,白皙的脸上却面无表情。
过了一会儿,一个幽幽的声音带着蛊惑的笑意传出来:“呵呵,寻王是怕我杀了你么?站在雨里冻着了可不好呢。”
那声音就像暗夜的罂粟花一样妖冶,正是玹芜在说话,我心下莫名一窒,像是有什么谜底被解开了,又像是什么堵上了心头。想了想,我抬步拾级而上。
“公子……别听他妖言惑众……”墨弯紧步赶上来想要阻止我。
“没事的。”我轻轻道。此前木韩井告诉过我,玹芜就算逃走也活不了多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把握的,而且我也想和他面对面弄清楚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见我不停步,墨弯贴身跟在我身边,身后,墨焱也跟上来守护我的安危。
收起伞,推开门。
入眼是书房,橘黄色的光明铺面而来,一股温馨的感觉。我迅速环视一周,房内空无一人,浅紫色的帷幔、堆满书的书架、案头的陈设都和以前无二致,桌前花尊里还插着数支雏菊,看起来宫女一直在打理着。
我盯着花尊多看了两眼,珠帘掀起一挂,丰羽从内室走出来,素白的长衫上有斑斑血迹,人依旧是淡淡的,他抬眼,略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墨弯,我感觉旁边的人也颤了一下。然后丰羽看向我:“寻王,主公由请。”
我不多话,径直走过去。
墨弯贴身跟着,擦过丰羽的时候似停了一拍,又迅速跟上了。
面前,两个宫女悄声为我拉开珠帘,一位宫女抬起了脸,容颜上交错着喜悦与恐惧,我认得她,都是以前服侍过我的人。
我走进去,身后的珠帘无声落下。
玹芜伏在桌子上,挥了挥手:“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吧。”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所有宫女飞也似的逃了出去,我垂眼,敢情玹芜说过什么了,如果我不进来,她们都会因此没命。
偌大的寝房,瞬间只剩下五个人。
红色的厚实的地毯,明明灭灭的烛火,香炉袅袅烟气若丝,除此,一片宁静。
我抬起头,玹芜半躺在卧榻上,只穿着一件白色丝绸的亵衣,松松披一件紫色云纹袍子,大敞着胸膛直到小腹,露出匆忙包扎过的贯穿伤。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唇色全无,灰白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手支在桌子上,虚弱地看着我,目光愈发迷离。
我又是一窒,移开视线,略略打量四周,所有的摆设原封不动,床头散乱着很多衣裳,不远处的屏风上也搭了件紫色的袍子,隐约可见凝结的血迹。不由心思一动,我问:“你一直住在这里?”
“呵呵呵……”玹芜低声笑起来,牵动了伤口,捂着胸口咳了起来,久久才平,开口道:“这么好的地方,不住岂不是可惜了?”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眼角眉梢似是嘲讽,眸底尽是悲伤。这一颦一笑,竟又是神魂颠倒的妖娆。
我眨眨眼,眼神瞟向他腹部的伤口,纱布包扎的地方依然满是鲜血,卧榻上也是斑斑血迹,看着让人不忍,我问:“你的伤势如何了?”
“寻王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玹芜玩味地看着我,拨弄着手指上的黄宝石戒指,“如果我说我伤得很重,你是不是就会立刻下令外面的人冲进来杀了我?”
他回答得很尖锐,可看着我的眼神,沉重地仿佛蒙了一层纱,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是想从我眼中搜索什么。
我静静看着他:“丰羽攻下南门,你本有机会逃走的,为什么还要留在宫里?”
玹芜轻轻一笑,深紫色的瞳仁变得透明,他完全忽视我的提问,只是幽幽问:“你明知道我现在完全能杀了你,为什么还要进来?”
我一怔。墨弯挡在我身前突然戒备起来,我却只是立在原地。两个不同的问题,答案似乎是如此相似,窥视着彼此心底捉摸不透的心思。有一刻我在想,到底为什么会进来,是确定他不会杀我吗,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空气里飘浮着微醉的熏香,橘黄的灯火暧昧忧伤,我吸了口气,收回思绪:“玹芜,你请我进来,不会只是想聊天吧。”
“我一直在琢磨,紫銮殿玻璃房里那些小雏菊,究竟是司念慕的真心还是愧疚。”玹芜半欠身,支着手慢慢道,“我翻阅过所有的史卷,可惜,没有任何历史记载,我父亲死得还真是不值。”
我目光一紧,果然还是这些恩怨。他转着手中的戒指,“这件事总要有个了断,我的要求不高,我要大司王朝重新承认星宿派的地位,并为你父亲所做的一切认错。否则……”
“否则如何?”我的脸色冰冷,承认星宿派就意味着推翻父皇之前的决定,那已是万万不可能的了,况且这段历史究竟如何根本没人知道。
他勾着嘴看着我笑,眼中没半丝笑意:“否则纵然我死了,我也能保证,你这个皇位坐不安稳几天。”
“放肆!”墨弯唰地拔剑指向玹芜。玹芜没动一动,他悠然地看看剑,又望向我,笑意如晕开的水墨,愈发妩媚,愈发幽寒:“又或者,你若是抓住我,会不会像你父亲对待苏迟一样对待我?”
红烛不安地上下窜动,空气一阵扼人的窒息,更胜似外间冰冷的雨夜。
“不,你错了。”沉默中忽然一个苍劲的声音响起,墨焱往前走了一步,“念王从没对你父亲做过任何有愧于心的事,相反,一直在保护他。”
玹芜的目光唰地转向墨焱,我和墨弯也吃惊地转向他。
一道闪电掠过昏暗的寝宫,照得众人的脸刷墙似的白。墨焱叹了口气,缓缓道:“当年星宿派掌门苏迟血洗断药门,不小心杀了正在那里养病的酉亲王独子锡王,震惊朝野,酉亲王联合所有亲王上奏,并以死要挟念王诛灭星宿派,朝廷的巨压之下,念王不得不率大批官兵亲征,剿灭星宿派,并亲手将苏迟抓回来。”
“念王的内心也十分煎熬,苏迟杀了他最好的朋友白堑含,他为此狠狠地鞭杖过你父亲,甚至动过杀机,但最终下不了狠心。相反,他怕朝廷其他人对苏迟不利,将他单独关押,不准任何人靠近,很明显在保护他。当时朝廷不少人知道念王和苏迟的关系,三番四次以王位相迫,逼念王下手,都被念王顶了回去。”
“岂料,酉亲王买通了其中的一个侍卫,竟找人对苏迟……”墨焱顿了一下,接着道,“等念王发现此事的时候,苏迟已经怀孕了。当时念王想帮苏迟拿掉孩子,但唯一一个有此能力的人已被你父亲杀了,无奈之下,念王决定让苏迟诞下孩子,然后秘密送到乡下抚养成人,然而护送孩子的亲卫一去不回,念王派人多方打探,只发现了几个亲卫的尸首,而你已经找不到了。”
“你胡说!”玹芜突然咆哮起来,猛地腾起身子紧拽住墨焱的衣领,“人都死了,把罪名按到别人头上,怎么都说得通不是吗!”
“你以为我在骗你吗?”墨焱冷冷道,“玹芜,你应该并不知道苏迟的真正死因吧?”
“我知道,他是被念王亲手杀死的!”玹芜双目发寒。
墨焱说:“不,那只是所有人对外的表述。苏迟的真正死因,是自杀。生下你以后,念王迟迟不愿杀你父亲,两年后酉亲王以此为由发动政变,苏迟是在那个时候选择自杀来保念王之位的。”
“不可能!不可能!!”玹芜摇头,满头灰白的发丝凌乱如魔,他大笑,“不,这还是司念慕的错,如果他和苏迟那么相爱,为何当初要离开他?”
墨焱叹了口气:“这不是相爱不相爱的问题,一旦登上皇位,很多事情根本身不由己。”
“那他又为何去喜欢那个断药门的人?”
墨焱淡淡摇头:“他从没有爱过白堑含,两个人只是朋友,只不过当时酉亲王之子在断药门疗伤,互相走动地更频繁一些。”他略顿了一下,“这根本是个误会,念王和苏迟相爱又分离,江湖传闻甚多,碰巧又撞上另一个风云人物白堑含,你说世人会怎么想?”
“怎么可能?!!你胡说!!”玹芜瞪大双眼,面色煞白,忽然狂喷一口鲜血,身子朝后跌去。“主公!!”丰羽一个箭步上前抱住玹芜,重新将他扶在卧榻上躺下,玹芜巨咳数声才止,伸手擦去嘴边殷红的鲜血,嘴角在笑,却迷离仿佛失去了支撑。
不只从哪里飞进来的一只粉蝶扑向烛火,烛火跳跃,粉蝶坠落。
我像是被人猛锤一记,整个人陷于强烈的震撼中,从头到底没有动过,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悄无声息走进来的木韩井和柏藤。
历史拼上了最后一块残缺的碎片,真相却是天翻地覆的逆转。我第一次听到那段完整的历史,那段泯灭的记忆中人物的恩怨情仇和喜怒哀乐。我知道墨焱的叙述是真实的,就如玹芜自己意识到的一样,事实本身和残留下的线索丝丝入扣,包括苏迟生子、念王5年酉王的策反原因。
我没有想到,原来父皇和苏迟的爱是那么深,那玻璃花园里满地的雏菊根本就是情根,难怪父皇最后辞世也选择在那里。如此想来,父皇此生只有一个皇后一个皇妃,不愿再续,应该也是出于对这爱情的坚守。
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哀叹。庆幸的是,那依旧是我所熟悉的父皇,儒雅,仁爱,执着,我坚信着的一直没错,他是这样的性格,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爱人的事。哀叹的是,悲剧往往没有谁对谁错,都是阴错阳差打成了死结,变成现在无法收拾的下场。
时空错乱,时光静默。
我抬眼,看着眼前呼吸起伏的玹芜,忽然心揪紧,他也是这场恩怨的受害者,忍辱负重地报仇,到头来发现自己所坚持的并不是真实的,我能感受得到这种悲哀,就像当年我听着他的故事,感觉心中的擎天大树瞬间失去根基时的恐惧。
我眨眨眼,正思索着该怎么开口,玹芜抬眼,看着我身后伫立的影子,又移向我,竟慢慢又逼出了惊艳的笑容:“可最终还是司念慕负了我父亲,你能否认么?反正横竖一死,如果能抱着你一起死,我也就知足了……”
忽然间,他再次腾身而起,手中匕首朝我袭来。
这一骤变速度极快,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木韩井情急之下抄起身上的玉佩,击落了匕首,墨弯一剑急速刺向玹芜,玹芜早已没有还手之力,丰羽冲上来护住玹芜,墨弯已闪避不及,剑,深深扎入了丰羽的胸膛。
时空忽然再次凝结,打斗仿似定格在那一瞬间。
墨弯怔怔地看着丰羽。鲜血喷薄而出,洒满了墨弯的容颜。他问:“为什么要挡剑?”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丰羽慢慢地将手按住染血的剑刃,缓缓地拔出来,他看着墨弯说:“别自责,你只要记得,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突然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丰羽的笑容,鸽子灰的瞳仁很淡很淡,就像他淡漠的性格,眼神里却只印着墨弯一个人。
然后他倒下了,倒在玹芜的身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丰羽!!”玹芜大吼一声,推开丰羽,猛地又站起身来。
然后他张大口,永远定格了。
我甚至还来不及阻止,柏藤已抽出了木韩井的配剑,一剑冷冷刺入玹芜的心脏,毫无半点犹豫。
他说:“这一剑,是我替我的父亲白堑含还你的。”
玹芜一手撑着桌子,看看自己的胸口:“呵呵,好好……我早该猜到你就是断药门的后人。”他摇晃着身子,努力撑住自己,眼神转向我。
木韩井已经闪身过来,贴身将我护着。
玹芜看着我们,眼中闪过悲伤、张狂、绝望,最后却嘲讽地笑起来,他伸着手指向我,“无寻,你真的以为你能和木韩井在一起吗?我用星宿派的命卦替你们算过,你们是不可能的。”
说完这一句,他轰然一声伏倒在红毯上。
灰白色的长发失去了魂魄,紫色的袍子华丽坠落,碰翻了手边的红烛,玹芜睁着眼睛看我,眼里的光芒如同红烛隐去的火苗,迅速失去了光芒。
我一动不得动,脑中一片空白。
几乎是在瞬间,丰羽和玹芜先后倒下。
虽然有心里准备,但情况的突变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脑中一片空白,墨弯杀了丰羽,柏藤杀了玹芜,玹芜念出了最后的诅咒。
而如果我没有猜错,玹芜的目的只是想要自杀。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红毯上乱成了麻,丰羽的尸首,玹芜的尸首,纵横交错的鲜血,打翻的烛台,跌落的匕首、染血的长剑。
一切,已成定局。
我眨眨眼,转身朝外走去,掀起珠帘,推门而出。
没有人看到,书房的角落上,还静静斜靠着一把紫伞。
那是玹芜和我在青鸾城凉亭初见的夜晚,他借给我的那把紫伞。
而那夜,也如今夜一般,下着恼人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