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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分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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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以后,生活好似又重新回到了正轨。那些经历过的事情,也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变成了记忆。人们总是不愿意想起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他们从未消失过,只是刻意被我们埋葬。
08年的初春,大街上到处张贴着奥运会的海报,福娃成了大人孩子最热门的玩具。从进入四月,宏宇店里的福娃玩偶就开始供不应求,连同着奥运火炬、奥运奖牌,但凡是沾上奥运的热度,总是受人欢迎。虽然这里离北京很远,但这已经成为一场全民的盛宴,无数人沉浸在奥运会的喜悦和骄傲中。
这一段时间,宏宇几乎没有一天是空闲的,他现在被调到了市场科,管理商场的所有进销货品。
宏宇也成为了人们眼中的干部级别人物,刚换的诺基亚手机总是响个不停,从小张变为了张经理。而宏宇也可以发挥了他当领导后的作用,每一天都会有亲戚朋友要帮忙买些福娃,还有下面的小商场,也抢着想从宏宇这里多批点。
妞妞已经上了小学,在班里还是纪律委员。
子琦前两年在百货商场里做销售员,后来她嫌太无聊,索性辞了职,找了几个朋友,合开了一家工艺品厂。用本地的香樟木做成小摆件,已经是小有名气,最近还在打算趁着奥运会的关口,开拓外地市场。
阿爸自从去年做了一次腰椎手术,便更不能做重活了,这次宏宇没有劝他,直接把阿爸接到了城里,正好在子琦的手工厂里,给了阿爸一个技术指导的头衔。宏宇把楼下一层的大车库买了下来,改造成了阿爸的房间,这样阿爸便不用再爬楼梯。
妞妞还是离不开爷爷,放了学总要先在爷爷那里写完作业才肯上来,做好了晚饭,都是妞妞端着送到楼下,祖孙俩一起吃着饭。
大抵完美的人生,不过如此吧。
宏宇想着,如果能一直如此保持下去,就感谢上天了。
可是,万籁俱寂之时,往往是狂风骤雨的前夜。
那天周末,已经连上一周班的宏宇终于可以休息一天了。没过六点,宏宇便回到了家。
本来打算着,今晚带上阿爸和子琦妞妞,出去好好吃一顿。
可到楼下,阿爸的房门上了锁。打开门,只看见子琦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再看桌子上,宏宇瞪大了眼睛,瞬间汗毛直立。
桌子上,是那个一直藏在书柜最深处的香樟盒子。
子琦一脸铁青,盯着天花板发愣。
“今天下班这么早?”宏宇心虚地问道。
“嗯。”子琦纹丝不动,甚至感觉,连眼皮都没有眨。
“你,你怎么了?”宏宇小心地脱鞋,连同他的声音,都变小了。
“你过来坐,我有话问你。”子琦转过头,看着他。
那眼神,就像箭,直插人心,宏宇条件反射般低下眼皮,躲过与她的对视。他印象中记得很清楚,结婚的那一天,自己也是这样。
宏宇的心中,大抵已经猜到了结局,多年前就已经做好的心理准备,到此时才发现,竟毫无用处。
子琦等他坐下来,将盒子打开,推到他跟前。
宏宇没有说话,看着盒子中躺着一只蓝色蝴蝶,下面的信封,都已经被拆开了。
看到这,宏宇的心情,居然平稳了下来,说话也没有了刚才的萎靡。
就像多年来畏罪潜逃的罪犯终于伏法的一刻,一直以来的不安,现在可以放下心了,之后无外是如何接受审判。
“你都看过了?”宏宇知道,这等于白问。
“什么时候的事?”子琦的言语中,透露着深深的失望。
“认识你之前就开始了。”此时,只有坦白。已经毫无意义再用谎言去弥补上一个谎言了。
“那一年冬天,你不是去上班,是去找他的吧?”子琦盯着盒子中的蝴蝶,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是的。”倒也干脆。
“现在呢?”子琦看向他,加重着每一个字的语气。
“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宏宇摊开手,摆出无辜的表情。
“我说的是,现在你的心里,还有他吗?”子琦一定要问到底。
“你要听实话吗?”宏宇望向她的眼睛,看着这与自己相守快十年的女人,他并不想欺瞒她,但是纸包不住火,有一些实情,只能告诉她了。
多年来的相处,已经让彼此互相习惯了彼此。本来就没有多少激情的开始,在日子中,那少得可怜的感情,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阿母的话始终没忘记,她从不干涉他的秘密,同样,宏宇也从不干涉她。刚生活的那两年,自己总是庆幸当初的想法都是错误的,有这样一个丈夫,是多少女孩的梦想。可是怪日子太过顺心了吗?慢慢地,自己对这个高大的男人越发的不熟悉,那种所谓的相敬如宾感,所谓的体贴温暖,更像是朋友之间的客套。
很多夜晚,子琦都在想,自己生活的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个虚假的梦境。
可看来现在,梦境要被捅破了。
子琦苦笑着,嘲弄似地说:“现在,你还想对我说假话吗?”
宏宇点点头,“我忘不掉他。”
子琦闭上眼,这句答案,让自己实在无法相信。哪怕甚至他撒谎说他早已没有了任何的感情,自己都会愿意去相信。
子琦的眼圈,变得通红。“为什么?”她质问道。
“不为什么。”
“所以这么多年,你其实爱着,一个男人?”子琦故意提高了音量。
宏宇垂下头,这一问,让自己陷入了淤泥,那一个个字,是如此的刺耳。
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他,即使是子昂。
对啊,自己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自己面对自己的内心。
宏宇摇摇头,“应该不是,我只是喜欢他。”
“恰巧他是男人罢了。”
宏宇想,这个解释应该最合理。
子琦站起身,将肩上的头发向后捋,“妞妞和阿爸出去玩了。”这语气,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的平静。
“嗯。”
子琦对着镜子梳着头发,很自然地说:“我们离婚吧。”
宏宇的心一惊,而后一沉,“离婚?”
“你觉得我还能和你再生活下去吗?”说着,子琦用皮条迅速扎好了马尾。
“可是...”宏宇刚想说话,就被子琦打断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怕外人知道你那所谓的秘密。”
“后天周一,去办离婚证,你还住这,我搬到厂里住,先瞒着阿爸和妞妞吧。”
子琦看着镜子中反射的那个男人,他已经没有了当初健壮的样子,身体也慢慢开始发福,脸上的胡子已经有了几天没刮,但是脸庞还是那么坚毅,像刨子刨出来一样。
宏宇默不作声,过了好半天,才回答道:“也许,这对你我都好。”
子琦穿好衣服,“我去厂里了,你,你在家好好休息吧,等妞妞来了,带他们去吃饭就行,不要喊我了。”
说完,子琦环视了一周,看着这房间里陈列的一切,还有墙上拍的婚纱照,随后对着宏宇说:“妞妞要去我那里生活,实在不行阿爸我也接过去。”
啪嗒一声,一阵下楼梯声音传来,屋子里又恢复到了以往的安静。
宏宇依旧坐着,他仿佛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资格。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所有虚伪,都被一击粉碎,他所尽力掩饰的一切,都被无情揭露,他努力的全部,如今都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品。
时钟在滴滴答答的走,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逐渐西斜的太阳收走了多余的光芒,留下来黑暗。
不时的深叹声传来,窗外的风吹散着路边的柳树,枝条拍打在玻璃窗上,好像在招手。
那只蓝色蝴蝶,还静静地趴在盒子中,一动不动。
一动也不动。
“叮叮叮~”
宏宇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按下接听键,估计又是广告电话。
电话的那头,是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几天没有睡觉似的,那么疲惫。
“喂,您好。”
“请问是,张宏宇吗?”
“是的,你是?”
“我是李子昂的父亲。”
宏宇心里一紧,莫非是...
“子昂病了,他想见你一面。”
“哦~,什么病?”原来不是自己想得那样,竟舒了口气。
那头的声音忽然变得颤抖起来,“很严重的病,你能来吗?”
这场景,好像已经上演了无数遍一般熟悉,只是,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能。”几乎未加思索,宏宇答应了下来。
“在省第一人民医院。”
“哦。”
“到了你告诉我,我接你。”
“好的。”
“噔噔噔”
宏宇放下手机,将号码保存了起来,备注就叫,子昂爸爸。
从那年和子琦离婚后,便很少再有如此的忐忑。
他们俩应该算得上和平分手,只是瞒不住阿爸和妞妞。
也许是对自己的失望,也许是夹在中间的尴尬,阿爸只简单问一下缘由,便再也不说什么了。
自那以后,子琦便正式接了阿爸和妞妞去厂里住,最近还听说他们厂效益越来越好,子琦也成为了这一片小有名气的女企业家。
还算不错的是,妞妞时不时就会来自己这里过一段时间,子琦也并不阻拦,即使妞妞知道了离婚这件事。
前年初冬,阿爸去世了,很突然也很平静。子琦哭得很伤心,妞妞也是。
按照阿爸的意思,把他和阿母葬在了一起。
阿爸到最后,也没能如愿看见阖家欢乐。宏宇跪在灵前,守了三天夜。来来往往的宾客,来来往往的跪在棺材前痛哭,宏宇已经分辨不出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只是眼泪太多了,总是一个咸味,便也尝不出来真假。
倒是子琦来时,宏宇知道,她真的很伤心。
一个默默无闻一辈子的老木匠,躺在自己生前就预备好的棺材里,人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这棺材还是阿爸十年前,在村路口的棺材铺里订的,要的是足五十年的香樟木。至此宏宇才记起来,棺材铺的老板姓王,是外来户,年轻时跟着爸妈逃荒到了太平村,还和爷爷学了手艺。可是不知怎么想的,要开个棺材铺。
也许,就是为得这最后一刻。
王老板也已经鬓发发白,和自己小时候记忆中那个健硕、不怎么爱说话,看起来凶巴巴的那个不同,岁月的流逝,让人心态更加平和起来。发福的身体让他行动迟缓,看到阿爸的排位,他直直地跪了下来喊着师哥。
这还是第一次听见。
自那以后,家里就只有宏宇自己一个人了。
妞妞被子琦送到了市里的初中念书,子琦因为业务繁忙,很少再回到县城,听说她最近在相亲,八九不离十了。
自己去年就从百货商场辞了职,拿着一笔钱开了一家小家具店。这几年重又刮起了定制风,人们又开始追捧手工打造的纯实木家具,宏宇一直在庆幸,手艺还没忘。
如今他很少下场做家具,四五个徒弟在做,他只需要遛一遛,指点指点,就像当年在生产科里一样。
等今年过完年,他打算搬回太平村老宅子住。这里的一切都太过于熟悉了,熟悉到竟将原本的生养之处差点遗忘。
说来,老宅子已经闲置了很长时间。
宏宇给徒弟打了个电话,让他帮自己买了张明天去京南的火车票。
算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去京南。上一次,还是...
不敢想,不敢回忆。
收拾着行李,宏宇把书桌上那个樟木盒子也塞进了箱子,他总感觉,此去一趟...
思绪万千,南下的火车轰轰隆隆,宏宇靠着窗户,耳朵里是轨道和车轮的摩擦声,窗外的田地、房屋、树木都在往后跑去,偶尔会看见还在劳作的人,他们也在回望着疾驰而过的火车。
这条路,曾是那么的眼熟。
只是坐在车上的,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稚嫩而莽撞的少年,而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男孩。
过道里的售货员举着袋子吆喝着,说的是高原奶片。
“先生要不要尝一片,健康美味又实惠昂。”售货员是个年轻小伙子,操着西北味的普通话。
宏宇本想拒绝,可他已经将奶片剥好送到了眼前,便也只能客气地吃了下去。
“先生好吃吧,买几袋自己吃送人都好。”小伙子笑着。
不知怎么,看到他笑的样子,宏宇想到了子昂,那家伙已经有好多年没对自己笑过了。
不过确实,自己来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买些东西。
“给我来十袋吧。”
小伙子开心极了,一边装一边扯着大嗓门向周围喊道:“这位老板大气啊,一下买了十袋,快买啊,不买就没有了昂。”
宏宇讪讪地笑了笑,接过袋子,将钱递给了他。
“好勒老板,收您一百,找你十五。”
“小伙子,我问一下这到京南还要多久。”
“老板是去省城做大生意的吧,到京南正点是十八点一刻。”“来,钱找给您。”
宏宇接过钱,小伙子又推着小车,向前吆喝着。
列车缓缓地停住了,列车长在车厢中大喊,“京南到了京南到了,要下车的赶紧下车,停车五分啊!”
宏宇被着大嗓门惊得一醒,揉了揉眼睛,看见外面的站台上,写着京南站。
终于到了。
人群拥挤着下车,大大小小的包坠得人人都变矮了一截。乌泱泱的人群冲过出站口,傍晚的夜色早已笼罩着这个繁华的城市。出租车司机们在门口吆喝着,每一个人都逃不过被司机盘问。
“老板老板,你去哪,坐车吗?打表的。”司机笑眯眯地问。
“坐车,去第一医院。”
“好勒。”司机小跑着打开后备箱,将宏宇手里的东西放进去,又亲自打开车门。一阵轰鸣声,司机娴熟地绕开人群,朝着马路奔去。
坐在后排,看着外面的似曾相识的世界,却感觉到极其陌生。这一切,和数十年前毫无相似之处。大楼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又比一个高,各种颜色的灯光闪烁着,让宏宇越发得不适应起来。
“老板是第一次来京南吧。”司机瞅了一眼后视镜中的宏宇,看着他惊奇的脸色,带着骄傲的语气说道。
“不,上一次来还是很多年之前。”
“哈哈,这十几年我们京南变化可大喽。”
宏宇点点头,“是啊,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大楼、大马路、大桥,十几年前咱们想都不敢想。”
“是啊,我现在也不敢想我来的是不是京南。”
两人相视一笑。
“生活是越来越好喽。”司机无不感慨地说。
“是啊,越来越好了。”望着窗外,似乎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可是对于自己,倒真的说不清是在变好还是变坏。
“看那栋大楼没有?”司机指着右前方不远处那个灯火辉煌的大楼。
“那个就是第一医院。”
“哦~”
“哎师傅,你知道省城一中在哪里?”宏宇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一中啊,你说的新校区还是老校区?”
“临江校区呢?”
“那个啊,早拆掉喽。”
宏宇有点失望的应和说:“原来这样。”
“开发区校区现在就是老校区,新校区好像是在江南路那一片。”
拐过路口,前面的不远处就看到了医院的大门。即使是晚上,医院门口的人群也并没有减少。进进出出的车辆,将路占领了一小半。
“老板我只能把你放这里了,那边是不让停的。”
宏宇点点头,递过零钱,“谢谢了师傅。”
从后备箱中提出行李,宏宇想先找个旅馆放下东西,今晚看来是只能住一夜了。
说来也许自己都不相信,这是长大到如今,第二次开房。
可能是人老了,或是现在发展得很快,自己竟连怎么开门都不会,还是路过的保洁员看见,这才打开房门。
坐在床上,是软软的垫子。
打开手机,一个一个找到了那个号码,拨通。
那边的声音,显然一直在等着。
“大叔,我是宏宇。”
“你,你到了?”
“对,我在医院旁边的友好酒店。”
“哦~”
“子昂怎么样了,我现在去还是?”
“今晚怕是不行,他睡下去了,要不明天早上吧。”
“大叔。”
“嗯?”
“你告诉我,子昂到底得了什么病。”
电话那头的声音,忽大忽小,像是人在喘着粗气。
“脑,脑瘤。”
宏宇的心,忽然地急坠下去。
“怎么会,会这样?”
“子昂,子昂怕是,挺不过,这一关了。”
宏宇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亲口宣判孩子死期的那种心情,是怎么也形容不出来的。
“我很抱歉。”宏宇哽咽了。
“没事,你能来,子昂肯定会高兴的。”
“早知道,我应该多陪陪他。”
“我能看出来,你在子昂的心中很重。”
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流出来,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他在我的心里,同样也很重要。”
挂了电话,忽然一阵胃酸涌上来,像喝了一大口白酒的感觉一样。宏宇慌忙跑到卫生间,打开马桶盖,开始呕吐起来。
脑海中关于他的一切开始按着时间不间断的播放出来,就连那些早已被自己认为已经遗忘的事情,也在这时重现。
在天旋地转中,这虚幻与现实的交织,让自己目不暇接,甚至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像是在受刑一般,让自己亲眼看着从有到无,看着心爱的人逐渐离去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上天在惩罚着自己。
惩罚着自己的自私、懦弱和说过的谎言。
惩罚着自己对他,无法实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