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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垂柳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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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了一整日的风渐渐止了,宫灯朗照下,细细的雪飘得静谧,扫过的屋檐上又薄薄地积上一层,麟德殿三重叠宇,彷如瑶池琼楼一般,为不容置喙的皇家威仪,添上一抹水一样的诗意。
传膳的舍人领着身后奉上的玉盘珍馐,宫人们排着长队鱼贯而入,风虽止了,但外面的雪气依旧沁人,盘子里倒是热气腾腾,殿内炉火熏熏,温暖如春。
麟德殿常用来举行国宴,今夜却少了高朋满座,仅仅是大唐最尊贵的一家人围坐一团,在天后的身边,空出最中间的位置。
“阿爷怎么又病了……”最受宠的太平公主被安排坐在母亲身边,越过了做太子的兄长李显,得以独一份地享受天后的布菜服务。
“你阿爷这病,怕热又怕凉,冬至是至阴之日,太医署早让预备下,却不曾想这样严重,都不能来参加宫宴了。”天后停下银箸,抚着太平的肩,有些感慨地说着。
坐在最末的李旦望着满桌的丰盛景象,道:“阿爷这一病,便停了冬至节上给大臣的赐宴,只让阿娘带着我们几个开一场家宴,想来自从妹妹出嫁,宫中已许久不曾开这样的家宴了。”
“那是两位阿兄难请,怎能怪是我出嫁的缘故!”太平笑着滚向天后怀里,像未出阁的女儿那样撒娇,“我可是常回来看阿娘的,婉儿,你说是不是?”
侍立在一旁很久的上官婉儿没想到太平会突然提起她来,略一愣神,忙在众人投来的目光下笑了笑,垂首道:“是,公主时常挂念天后。”
这低头一莞尔不知刻在了谁的心里,只见天后脸上的担忧散去了,微微噙起一抹笑来,吩咐道:“婉儿也过来坐吧。”
这回换婉儿担忧起来,慌忙应声:“婉儿不敢!”
“我叫你坐,有什么不敢的?”
“此番是天家之宴,是天后、太子、相王和公主的私宴,婉儿是奴婢,自然不敢。”虽在这昏昏欲睡的场合里侍立了一阵子,可上官婉儿头脑里清醒得很,说着就要跪下去,却被眼疾手快的太平扶了一把。
“我在宫中时就当你是姐姐,怎么还说自己是奴婢呢?”太平歪着头调笑道,“一定是阿娘册封你做才人时办得不够隆重,才会让婉儿还认定自己是奴婢!”
“听见了吧?你再不来坐啊,只怕太平这孩子要记恨我了。”天后看着古灵精怪的女儿和被她拉着的无所适从的婉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是……”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上官婉儿敛起裙裾,趋步过去,规规矩矩地坐在李旦的下首,伺候的宫人立时加上一副餐具,惯会察言观色的婉儿遇到这样的场面,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坐直了脊背,倒像在上朝似的,根本不敢伸手去碰那华贵的餐具。
今日家宴,主菜是鲜美的羊肉煲,民间素有冬至节喝羊肉汤的习俗,宫中也这样安排,原是天后的心思,宫中饮食虽繁复,常吃下来也是乏味,既是家宴,自然要亲近些,便吩咐端了这一锅羊肉煲来,一家人围坐在冒着热气的火炉周围,说说笑笑,倒有寻常人家的乐趣。
上官婉儿已经侍立了许久了,毕竟天家家宴还是与寻常人家不同,碍着天后的身份,位置尴尬的李显很少说话,李旦只是偶尔答言,唯有出了嫁却在天后面前仍存有女儿心的太平,常逗得天后开怀,亲昵的举止倒真像一对寻常母女。于是也想起自己的阿娘,早先在掖庭宫里虽苦,节令却总是一起过的,犹记得那一年冬至,宫中赐了饺子,分到掖庭宫的那一批,馅儿却是少得可怜,小婉儿想要省给阿娘吃,阿娘也想省给小婉儿吃,推脱一阵,最后才定了一人一口,半凉的饺子皮咬在口中,谁也不愿意多占了一点便宜,直到还是由小婉儿吃到了第一口肉,惊喜和负罪感在心中交织,终于还是忍不住扑进母亲的怀里痛哭失声。
没有人比掖庭宫的奴婢更期待春风。严冬就意味着死亡,每年冬天,宫人冢里都会添上好多新坟,而剩下的人只有等。数着九等,瑟瑟在冰雪中,等柳芽上的第一抹新绿,等化开冰雪的第一缕暖风,那种为了一丝渺然的希望苦苦等待的感觉。那时的婉儿惯会胡思乱想,等得久了,就会想自己会不会死在下一个冬天里,可就像春风总会如期而至一样,幸好渺茫的希望没有辜负她苦苦的等待。
自从入宫,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过去,她在天后的身边总是这么忙碌,似乎也快忘了这种等候春风的感觉,也快忘了有多久没有陪过阿娘了,许是一颗诗心在作祟,天家强求来的“阖家欢乐”,与她这样的人永远也求不得的“阖家团圆”,都令诗人感慨万分。
天后惯会洞悉人的目光钉在这清瘦的女孩身上,将那刚为她盛上来的鲜汤微微端起,侍膳的宫女忙上来接过,天后微微示意,那碗热汤已经放到了婉儿跟前。
“天后……”走神许久,婉儿慌乱地起身,却对上天后关切的眼神。
“不必。”天后抬手示意她安心坐下,宽慰道,“前些天你告了几天假,问起太医署才说是寒症又犯了,要吃一些温补的东西,羊肉最是补中益气,于你最合适。”
上官婉儿看着碗里白如凝脂的羊汤,听着天后的话,眼眶忽然有些湿润,天后竟然记得她几时因什么事情告了几天假,她还记得前些天正是快被政务埋起来的糟心日子,记忆力超群的天后有时连含嘉仓里还有多少储备粮都不记得了,却始终记得她的事。
这样的在意,似乎是无可言明的某种感情。
就好像,是在寒冬里苦苦熬着的垂柳,期待的那一缕春风。
“谢……谢天后……”极别扭的一句谢恩,一口羊汤滑过咽喉,宫中至味究竟与别处不同,不仅没有羊肉腥膻,更有一股子清香在腔中氤氲,身上的心里的寒意被一驱而散,暖如从今天开始就要数着日子等的春风化雨。
“阿娘就是宠婉儿,比宠女儿还更甚呢!”太平嘟囔起来,第一个为这无上的盛宠泛酸,“我就说婉儿可以坐下来嘛!可不只是我把你当姐姐,连阿娘也把你当女儿呢……”
“都是做阿娘的人了,还这么胡言乱语!”天后对太平的嗔怪里总是带着骄纵的意味,匆忙打断女儿的话,又适时地夹了一片羊肉在太平的碗里,“满桌的菜也堵不住你的嘴!”
天后很久没有像这样开怀过了,不声不响的李显适时起身,提议道:“阿娘,今日是冬至,要开始数九了,按旧俗是要写九候春的,阿爷交代儿子,今年就请阿娘开笔。”
“好。”天后畅快地搭着太平的手起身,对面坐着的上官婉儿不等她的吩咐,便放下碗离了席,去安排拿写九的竖屏和毛笔来了。
天后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这种小事早已安排妥当,原不必她亲自去看顾着的,如今竟逃席似的匆忙去了,着实可爱又令人心疼。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九个字,一字九画,若从冬至日开始写,一日一笔,待写到最后一笔时,春天也就到了。
天后拿起婉儿奉上的笔,蘸了象征皇家的朱墨,挥毫在画了梅花的竖屏上,落下定海神针般的一点。
好似是那一树的梅花被雪风一吹,便卷起梅红一点,又好似是一点不为人见的心头血,带着温度映在谁的眼帘。
动人心魄。
苍劲有力的字就如这神仙般的写字人一样动人心魄。二十余年间,这写九的尊贵差事一直由这神仙般的女人独占,仿佛二十余年间的每一个春天,都乘着她的笔而来,就像是每一件影响深远的军国大事,必得经由她的批准才可以施行——冬春更替,四季轮换,仿佛是奉了她的旨意。
“难为皇帝如此上心,非得来找我这个老婆子为冬至开笔。”武曌盯着屏上早已写惯了的那一点,略一抬手,上官婉儿便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那支还带着微微温度的毛笔。
李显今日没有穿皇帝的赭黄袍,而是同二十余年前做太子时参加的那次家宴上一样,穿了合应节庆的红袍,天家家宴依然如常,都是得不到凡家安乐的人们自作主张的企盼。
“人家常说,写九须得家中最尊贵的长辈来开笔,母亲既是大唐的太上皇,于国于家,都该是母亲来开笔。”李显拱手侍立一旁,话说得漂亮,一脸恭敬的模样。
武曌只是噙着退位后常有的那一种淡然的微笑,对这些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的奉承毫不在意,舍人将那块画着红梅的竖屏挪下去,疏影横斜间,彷如斗转星移。
“你们都下去吧,朕想单独与婉儿说说话。”
几乎是在对斗转星移的恍惚中,武曌忽然这样要求。
她已经许久没有向皇帝提什么要求了,自退位以来,有人说女皇帝是深受打击,有人说女皇帝是行将就木,但不管怎么说,她几乎是陡然就消失在了台前,在偏僻的上阳宫里,她安分得让皇帝李显都有了负罪感,她的声威还在国朝的上空经久不散,可她本人,似乎已变了模样。
良久没有人答言,武曌便回头看了看,看见众人错愕的目光,疑惑地问:“怎么,上官昭容还朝这几个月,万机缠身,也没有再来过我这上阳宫了,如今想叙叙旧,皇帝不准?”
“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哪有儿子不准母亲见故人的呢?”李显忙解释着,向婉儿使了个眼色,自己领着众人下去了。
开门出去的时候,候在外面许久的雪风便乘机卷了进来,吹得人瑟瑟,上官婉儿望着案上没怎么动的羊肉煲,只觉得世事无常,当年最闷不做声的李显,方才陪着太上皇谈天说地,刚刚成了镇国公主的太平一言不发,而自己,终于有了可以名正言顺坐上家宴桌的身份,却食不甘味,比当年做奴婢时更加不安。
太上皇只是盯着她看,像往常那样,万花丛中总想要分给她一点眼神,上官婉儿有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好看,竟让这尊贵的女人惦记了这么些年,看也看不腻。她无所适从地过来坐下,被那风一吹便吹得冰凉的手执起银勺,盛上一碗还温热的羊汤。
“陛下方才尽顾着与圣人说话了,定是没有好好用膳。”最会说话的人开解着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把半碗细心撇去了油脂的羊汤放在了太上皇的面前,“前些天听得上阳宫报陛下抱恙,问起太医署才说是天寒所致,要吃一些温补的东西,羊肉最是补中益气,于陛下……最合适……”
她越说越小声了,似乎是这番熟悉的说辞被她想起来了,当年武曌宽慰她的那些话,如今反用来照顾起武曌来了。一声叹息闷在心口,上官婉儿低头去看那碗羊汤冒着的热气,只有在遇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时,她才会失了在朝上论辩的能力,变得如此既拙于事又讷于言。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和婉儿,成了故人了呢?”
李显的那一句“故人相见”未必有心,可在武曌听来却是字字都砸在了心上。故人是一个何其心痛的定义,它必然要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曾经,又必得要有分道扬镳的前程。
“这些日子,我还是在政事堂主持议政,一样的说服与被说服,一样的做事,朝上的官员习以为常,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空落落的。”上官婉儿笑了笑,她比以往从容了许多,隐忍的情绪只展示给人三分,轻飘飘地说着夜夜无眠的事。
“这些日子,我也在上阳宫想了很多。”武曌倚在厚厚的皮毛做的垫子上,轻瞥了一圈这殿中略显寂寥的陈设,“这里真安静啊,安静得能够让你独自回顾这一生的所有细节,或许是人生第一次,我可以不去想那些别人的事情,可以静下心来考虑考虑自己。”
风雪笼罩的上阳宫里,观风殿内繁华散去,上官婉儿记得少时侍奉天后时,就常有这样的独处时光。天后总是亲手教她写字,问她近日的功课,比对新生女儿还要上心。旁人不知道,那写九的殊荣也是被她染指过的,天后只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下首笔和末笔,其余的一横一竖,有时便趁着这独处的时候,大手握着她的小手,耐心地描画,在四九天日里写“柳”,那一撇故意写得婉顺娇柔,像极了迎着春风的长长的柳叶。
后来天后做了太后,做了神皇,又做了皇帝,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懵懂的日子过去,也不必再拉着她的手教写字了。上官婉儿在朝堂上独当一面,独自看着年年春风,时间过得明明白白,却又在年复一年的忙碌中失去了对未来的想望。春风是例行公事地来,她也不认为这样的日子会有什么改变,直到年初的天翻地覆,才教人猛然惊醒——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武曌忽然想起每年由自己写下的这句吉祥话,从来都将这句诗写成必须完成的任务,写成权位的标志,却从没有细细品味过其中的道理,“是了,若非知道年年有春风,垂柳枯枝,又如何能珍重自持,苦苦熬到春天呢?”
上官婉儿了然一笑,她是武曌的追随者,却似乎在这件事上拥有更早的发言权:“婉儿幼时在掖庭宫,尝尽人间苦难,也见过不少雨打风吹去的惨酷,却从未停止过追逐那一丝希望,有的垂柳会枯萎在风刀霜剑里,可也有坚韧不拔的,虽同为弱柳,却能候到那一缕春风,温暖着它瞬间新生。”
她讲着垂柳的故事,也讲着自己的故事,该是因在这安静的上阳宫讲述的缘故,清泠的声音响在殿里,好似从没有冻牢靠的冰上析下的小水珠。
“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挑战连着另一个挑战,所谓平静的生活,不过是无稽之谈,我们这样的人,在权力之巅战战兢兢,更是寻不得半刻的安心。”也只有上官婉儿敢与武曌并称“我们”,武曌的面上却是没有一点僭越的怒气,而是淡然听着她说话,惬意得像在听声音最好的歌姬唱诗,“任是再艰难,也要努力地活下来,因为知道不只是我在等春风,春风也在等我,所以要格外珍重,生怕没有能够践行与春风的诺言。”
上官婉儿顿了顿,蹙起眉头的时候,额心刺上的那一朵红梅便有了摧折的姿态:“可是……可是婉儿不知道,今冬这样严寒,明年春风还会不会再来了。”
炉中的木炭噼啪作响,那种缠绵中又带着决绝的声音在殿内回旋。今夜的宴会上她沉默了许久,终于在这难得的独处时刻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武曌瞑目浅笑,却是无奈又释然:“婉儿,没有人能够完整陪你走完一生的,孤独才是一个人的本来面目,所谓相携陪伴,不过是两两知心,那是刻在灵魂里的东西,是感情的联结,不管她在不在你的身边,都同样的住在你的心里。”
“更何况……人生百年,不过如此。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便总有人知我。有人不知我,便有别的人知我,今天的人不知我,明天的人也会知我。”武曌苍凉的声音不再用来宣判谁的生死,而是从一代的政治中抽身出来,开始去探寻永恒的生命,不见踪影的春风似乎已经在心里先吹拂起来了,“不管千年万年,春风总是会来的。”
“可若是今生今世都难有相知,千万年后,当他们看着成为汗青上不再有生命也不再会开口的垂柳,还能明白它对春风的企盼么?”婉儿急着问,眼眶红成一片。
武曌只是笑笑,说:“我不知道。”
但她倏而又开口了,望着蒙蒙的窗外纷飞的大雪,出神地说:“只要垂柳有意,春风便会有情,雾里看花,也是风景。”
武曌利用佛教许多年,可直到此时此刻上官婉儿才觉得她像极了年轻时在伊水之滨塑造的那尊卢舍那大佛像。
人生的导师给她上了最后一课,告诉她要去相信更加虚无缥缈的春风。上官婉儿垂首默然许久,才用带着些沙哑的嗓音回应:“婉儿懂了。”
武曌抿唇一笑,她们之间,原就不需要过多言辞。
并肩坐着,不再有往常那般亲昵的举动,也不再讨论那些身外的事情。屏上开笔的一点在雪光中变得柔和,人们惯是这样,在黑夜最长的这一天里,期待着白昼的到来。
垂柳春风,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