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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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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喜欢在金乌坠地的时候,洒几片叶子香到博山炉里,再看着淡金色从他房间的地板上慢慢退去,一路向西,直到化作西山青影的一道红沿,然后那青就飘散到天际,愈发幽深。
城市夜晚的天空是浸染的淡红,他住得地方,看不到星星,月亮常常被低矮的房檐挡住,顺着灰扑扑的瓦片,漏些蓝黄色的光,那是和路灯的冷寂混合的颜色。
她不喜欢蓝白的路灯,让夜晚更加冷清,但这显然不是普通公民能够左右的,至少这条街的商户们,没有一个对路灯的色调有意见,即便是民意调查,她也不会占便宜。
何况他喜欢守着这份冷清,心无杂念。
但他是那样爱她,爱到任由她挑起两盏大红灯笼,挂到了门口。
记得那个冬日的清晨,他打开门,一盆冷风兜着一片碎红布飘了进来,擦着他的鼻梁,掉到地上。
花甲的老人推着板车在路上挪动,吱扭声中,红帽的送报员让车痕飞上了雪地,清洁工的扫帚正卷着白粒子,驮着书包的孩子们蹚出了一片的喘啦啦,他坐在门沿踩碎了茶水凝成的冰晶,仰头看到原先挂灯笼的杆子上,只剩下桔红的锈。
而她也不在了。
香烟袅袅中,他想起今日午后来的那个女孩子,花色的连衣裙很时尚,漆皮高跟鞋擦得光亮,踏上铺满阳光的木地板,咔咔作响,她抱歉地放轻了脚步,透过香烟,向他腼腆地微笑,目光游移,扫过木格子上的古董,墙上的书画,落到架在自制篝火上方的锅子上,几缕白色的蒸汽冒出,滋滋响着,让她瑟缩了一下。
白巾沾着温水擦拭紫砂茶具,“坐吧。”
他说。
女孩子小心翼翼,跽坐在席子上,正了正身子。
“无涯先生?”
他沉默。
女孩子睫毛晶亮,打着淡紫的眼影,头发烫成了小卷,手上还提着白色LV包,和每一位生活在城市的少女一样,年轻时髦着。
她直了腰,“请助我修仙。”
水沸开了,溅落几滴在他的指甲盖上,他垂下睫毛。
“您知道我是谁。”女孩子说。
花精,五百年修为。
“我想成仙。”
但不是每个精,都能修仙,就像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三好学生一样。
蒸汽和香烟滚到了一起,室内热得模糊,他能听到杨树顶上的蝉鸣,悠长。
“你走吧。”他说。
一室阳光黯淡,那是让云朵遮住了。
他侧脸,水已滚开。
云朵挪走,阳光重又跃上窗棂,一只纤细的足,穿过白色蒸汽和淡青香烟,轻轻踏了过来,他看到那五根脚趾上还点着淡红的油,好像雪地上的五点血滴。
高跟鞋安静地摆放在席旁,连衣裙飘落在地板上,刺绣精美的胸衣松开,镂空内裤半掩着诱惑。
伸开柳条般的双臂,女孩的唇暖上了他冰凉的面颊。
他苦笑。
十九年前的今天,他看到了她决绝的目光,从骨子里透着坚定,刺得他无处遁藏。
所以他今天很不高兴,每年的今天,他都会生气。
“走吧。”他说。
唇瓣游移,摩擦着脖颈,青丝被素手拨弄散乱,玉簪滚落在地,咚了一声,他十指握了握,终是松开。
“最后一次,你走吧。”
不知者不罪,他不能钻空子,底牌是要亮出来才有意义。
尖尖的指甲缠绕着,淡青的大袖衫褪落,他的深衣是霜色的冷。
他悲哀地笑了笑,十指收缩,锅子里的滚水犹如间隙泉一样喷薄。
尖叫凄惨。
他低下头,听着锅子里的水,咕咕地叫,那惨叫声好似从深渊游出,蚕丝一样细小脆弱,终被割断,融化,再也不见了。
他盖上了锅盖。
午后的阳光只将他的影子刻在了地板上。
高跟鞋和连衣裙孤单地放在那里,他弹了弹手指,它们就化作了洁白的花瓣。
这件事情勾起了他的一点点回忆。
一万年了。
时光就犹如这一炉叶子香的烟气,无息地散入虚空,再也瞧不见。
他想。
一万年了,身边的女仙,女鬼,女妖,过江之鲫,苍穹群星。
他淡然一笑,维持着清淡的平静,看她们失望,伤心,愤懑,离去――活着,或死着离去。
记忆中最近的,是三身国的姚微,高贵的仙女在嫁往天界为王妃前,褪了霞帔,流泪问他:阿无,你到底有没有心?
以前,梨花精雪香这样问过他,当时满天雪海,满地血海。
雪香的脸色如梨花,心口插着他的剑,他手中的剑鞘上,还挂着雪香打得豆青色的络子,曾明媚地纠缠在他们之间。
他收了这个坠入魔道,挑起花界大战的花精,投入沸开的锅子里,那日的水煮干后,余香绕梁三日,悲悲切切,心无怨愤。
很以前,清琼公主那执意留在人间的魂魄也问过他,雪白的灵体即将散入夜幕,只剩下五指拉着他的前襟。
他从容地脱开手指的纠结,收走了他送给清琼的那枚凤鸟玉璧,失了玉璧的护佑,他静静地让这执迷不悟,连害六条人命的厉鬼,魂飞魄散。
很以前的以前,那一场神族的内战中,白边山的暖兮仙子,飞过来替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美丽的仙子在他的怀里只求一个答案,等她的气息和泪水一起消失,白边山却静到只闻鸟鸣。
记得曾经,他拒绝了神将奢比尸的孙女叶冢,丢下那呆若木鸡的纯真神女下到了凡尘,一路游至赤水北,和挚交的神友女魃以巨叶作舟,荡于激浪上,日头西沉,彻夜饮酒竟至东方即白,半醉半醒间,忽有平地生风,大雨倾盆,潮水高涨,堤毁坝瘫,树倒土溶,房屋倾塌,百姓悲呼,山河变色。
女魃冷面,怒责他一意孤行,伤尽三界女儿心,连累人间。
阿无,自蚩尤一战后,应龙那家伙跑回了天界,而我元气大损无法适应灵霄神光,只得应了黄帝之命居于赤水北,为人间治水,哪里涝灾过重,便降下和缓的旱情加以调理,因了天治清平,我本是悠闲,可自打有了你这绝情的神仙,天女日日泣涕,大雨时时至地,妖鬼哀怨悲鸣,弄得人界不宁,我千年的活计,竟比不得这百年来的繁忙。
女魃飞身逐于浪头,青袖纷扬,风平雨缓,洪水渐退。
他鼓瑟低吟,任赤水之潮,在衣角起起落落。
找个仙侣吧。女魃在虚空中说。
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这位神友的意见。
钟山的神女赤水献,上申山的愁予上仙,海内陵鱼国的鲛箩公主,郁水的河神南藻,大神将天吴的爱女鸾彗,寒荒国的神使女祭……
美丽而爱他,但他没有感觉。
直到他游至帝俊侧妃的母国三身国,遇到了姚微,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姚微的双眸,单纯而不愚蠢,他愿意和这个三身国的皇族神女继续交往,但仅此而已。
无论是谁,都不要过多的从他这里获得希望。
红烛泪冷,姚微走向了府外迎亲的神仙使者,霞帔曳地,如一道鲜血流过。
后来,天界有一位王妃自请堕入红尘历劫,他只听到调侃的小仙童们围坐老松下,隐约说着,那王妃出身在三身国,心里根本没有天王爷,天王爷早就不满了,私下和王母议了几次,灵霄殿上戳破了窗纸,玉帝也便顺水推舟。
他沉默,玉簪拨弄薄薄的香料,香满室,丝竹扬。
不是他的过错,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他从来没有打开过胸膛,去看那里有没有盛放着一颗心,没有人会愿意为了一个问题而解剖自己。
但他却知道,有一个女人,永远都停在了胸膛的这个地方,每当他想起了她的时候,感到疼痛的都是这里,右手探入深衣,贴着滚热的皮肤,他摸到了心。
蝉鸣慵懒,那个夏日,他和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