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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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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多时,一黄墙碧瓦的寺院乍现眼前,屠屽在庙下墙根处思忖了片刻,左右一望,确是四下无人,便飞身上了其中一面院墙,疾行几步后一个前扑,到得一处屋顶之上暗自伏下。眼下已至三更,寺中并无僧侣出入,四周亦是漆黑一片,单只寺院正中的一间禅房内尚未熄灯。屠屽举目四望,只见那唯一亮着烛火的禅房中隐隐透出二三人身影来,交头互耳不时低语,似在商议着甚么。
屠屽悄声下地,绕至那屋前细细聆听,只听几人低语之间,竟夹带了一名女子声音。只听对方语含讥讽道:“你这秃驴,既如此怕事,何不当日便去告发了咱们,也省的你整日里寝食难安担惊受怕,唯恐污了这金安寺的名声。”
屠屽隐身房外,只觉此女声音甚为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曾在何处听过,但觉那音色清灵,言语虽颇多嗔恼,倒是吐气匀称内息平稳,显然颇有些功夫在身,心中又想:奇怪,虞兄送与我处的书信之中,并未提起与他同行的还有这么一个人物,难道这其中有甚么古怪?当下收敛心神,继续听去。
只听那女子话音一落,被她称作秃驴的僧人立时气愤难当,脱口道:“你!你这……你这……”却是讷讷不成语,无论如何也还不了嘴,那女子见状咯咯一笑,声音清脆,恰如银铃作响,煞是好听,只是说出的话却能将人气得两眼直翻,恨不得昏死过去,只听她又道:“我怎么啦?难道我说得不对?你这小和尚,好生不讲理,我虞三哥早便同你师父讲好了,在贤隐庄那位当家的赶来之前,别说你这甚么劳什子静思堂,便是这整个破庙,都是我三哥说了算!你这小秃子,若是不服,尽管出招放马过来,我可不怕你!“小师父已是无语,那女子却不肯放过他,口齿愈发伶俐,哼道:“哎!怎的不说话啦?哑巴了?哼,瞧你那羞答答的模样,啧啧,要是叫不知道的人瞧了,只怕心里定是疑惑的很,你说……这到底是个小和尚呢,还是个小尼姑呀?“
屠屽在外听得那女子一副伶牙俐齿,直说得寺内小师父哑口无言羞愤不已,心下不由莞尔,暗道:这嘴皮子可也算厉害,和杜朗比起来,竟也毫不逊色。又想:听她言辞间数度提及一位虞三哥,不知那虞三哥是否便是我贤隐庄中的虞三舟,若是,虞兄何时竟多了这么个尖牙利嘴的妹妹……
正思索间,又听屋内另一人道:“四妹,不可无礼。”屠屽一听,心中疑虑顿消,那声音低沉似鼓,浑厚如钟,正是贤隐庄扬名武林多年的三君子之一虞三舟。
只听被他唤作四妹的女子哼地一声,极为不满道:“三哥尽做好人,心中不耐面上却不肯流露分毫,所以恶人全让妹妹我一人做啦。”
虞三舟沉下脸来,“尽是胡说,还不快向小师父赔个不是!”那女子却不惧他,只道:“为甚要赔?妹妹我又哪里有不是了?三哥,平日你好话连篇滴水不漏,小妹我抓不住你把柄,可这一回,你却也不比妹妹我好到那里去,要赔礼道歉,也应当是你打头才是!”
虞三舟显是头痛已极,又发作不得,只好问道:“哦?竟有此事?你倒说说我有何错处?“那女子嘻嘻一笑,绕着满脸通红的小和尚走上一圈,轻声道:“好,说便说,只不过若我说的三哥服气,三哥便如何?”虞三舟本就意在劝解调和,此刻便由得她道:“若是有理,你要如何便如何。”女子大喜,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虞三舟无奈道:“绝不抵赖,你且说罢。”
女子嫣然一笑,转过头去看那灰布粗袍的小和尚一眼,道:“第一,便是我与这小秃……”眼珠一转,见虞三舟正瞪向自己,隧改口道:“这位小师父,口舌相争多时,三哥在旁听了这许久,却早不拦晚不拦,偏在妹子骂了个痛快后,方才出言劝阻,可见三哥心中,并非认为妹子所言全然无理,是也不是?”
虞三舟哑然失笑,并未作答,而是说:“我先不评断,你既有第一,想必也有第二第三,便一并说了罢。”
那女子得意一笑,“三哥却想错了,妹子怎舍得对三哥多加苛责?是以只有第二,没有第三……这第二嘛,便是三哥近日来的所作所为了。”说罢突然一正颜色,娓娓道:“三哥可还记得,五日前你我初到此地之时,三哥白日里尚有闲情与那大和尚谈经论道品茶观棋,好生快活惬意;四日前三哥觉着你家庄主该已收到了你的急报,日升而起月出而息,也还算泰然自若水波不兴;三日前,你知从那舟山到此镇虽算不得路途遥远,但任凭他腿脚再快马力再足,也绝非朝夕可至,于是你每隔两个时辰便到这静思堂的佛像背后,查看一番所托之物可还稳妥;两日前,这两个时辰便改成了一个,可见你心中急切;可就在昨日,除了用饭练功,一个时辰的间隔又变成了半个;直到今日,三哥想必已是心急如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既懊恼你家主子姗姗来迟,又担忧那奸人尸身会出差错,是以守在这禅房内寸步不离,到了半夜也不肯回房安寝。小妹若没猜错,明日若还不见你那主子前来,怕是就算我将这位小师父的祖上十八代都骂个遍,你也是没心情理会了。”
虞三舟闻言心下骇然,不想对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竟能对身边事物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自己连日来的心境转变皆被她一一说中,叫他实难掩惊讶之情。
那女子见他沉默不语,笑道:“三哥,你怎地不应我?莫不是全叫小妹我猜中了?”虞三舟咳嗽一声,道:“不全然无误,却也有些道理。”女子哈哈一笑,又说:“三哥承认便好,若是一口给驳了回来,小妹可就下不来台啦。”虞三舟见她转眼笑意莹然,又是一派天真烂漫,一时也有些糊涂了,问她:“可你所说这些,与我适才阻拦你出言不逊又有甚么干系?”那女子道:“自然是有!常言道,事不关己,方可高高挂起。三哥若非对那恶徒的尸首心心念念,以你君子之名,怎会任由小妹责骂这小秃驴到如此地步?就是因为你心里也着实不愿将孙芝平那狗贼的尸身挪出这静思堂,这才容得我在佛祖面前诸多不敬。三哥,你且说句实话,小妹我所说对是不对?你服是不服?”
小和尚听罢,双目闭阖,两掌合十在身前,口中直呼“阿弥陀佛“。虞三舟心知肚明对方所言非虚,一时无从辩解。这孙芝平乃他贤隐庄头号大敌,十五年前,屠屽因错信于他,被他用奸计害得险些命丧黄泉,体内寒毒至今不得尽除,幸得华山派高人相助,这才保全了性命,故屠屽近几年虽与朝廷联系紧密,却始终对华山一派礼敬有加,从不冒犯。自屠屽继任庄主之位后,便下令命众人四处找寻那奸贼下落,说也奇怪,那孙芝平自奸计得逞之后,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如何打探,都没有丝毫消息。时日一久,追捕一事便也名存实亡了,就连庄主自己亦逐渐淡忘,却不想,时隔十数年,居然教他在这镇中一处山崖下发现了此人的尸体。
屠屽在门外听到两人对话,心道:原来却是我多虑了。虞兄这般焦虑,怕是在那姓孙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窍门,又苦于事关本庄机密而不得多言。唉,他当年为了完成家父遗愿,毅然选择跟随于我,甚至不惜为此与他两位义兄好友割袍断义,适才我实在不该疑他 。又想:听闻这金安寺的静思堂内藏有一张石床,乃应通大师生前修习金刚般若功时所用卧榻,这石床前身乃是一块世间罕见的毒石,原是从西域极寒之地采来,通身阴寒无比,且石块内不乏毒素,若是修炼偏阴偏寒一类功夫的人睡在上面,则当即痛苦难当,若不小心运功抵抗,后果就更是难以料想,轻则毒侵五脏,重则走火入魔。应通六十余年前将这毒物收归入寺,日夜坐卧其上,待金刚般若功练至最后一层,这石头已变得凉而不寒,阴而不毒了。应通圆寂后,其师弟应然为纪念他,便将这石床安置在了静思堂的佛像后,意为训/诫寺中众人,天下万物皆系佛缘,顽石尚可感化,何况世间顽人?
屠屽想到此处,不禁苦笑一番,想:应然大师此话倒言过其实了,金刚般若功乃天下至纯至阳之武学,应通不过也是运气好罢了,阴阳相生相克,他与那石床日夜相伴,自是于性命无碍,若是换了旁人,譬如我这般,自小练得便是阴毒武功,要是睡了上去,岂不是雪上加霜自寻死路?又想:唉,我想这许多做甚么,且不说这毒石度化只是个江湖传说,几分真假谁也不知,何况盈通死时,我尚未出生,与我又有甚么相关?
恰逢此时,又听虞三舟在房中说道:“小师父,你师父应然大师临行前确有承诺于在下,说五日之内这静思堂可任由我等进出,眼下虽已过夜中,但我家庄主也应过不多久便可到了,还望贵寺能稍作通融。”女子一听,叫道:“三哥!你求他做什么?他要是不肯,大不了妹子一掌拍晕了他,看他还有这许多废话!”
屠屽当下不再迟疑,起身推门而入,朗声道:“姑娘聪明灵慧,何苦为难一个出家之人?”
虞三舟正是一筹莫展,乍一见了日思夜盼的屠屽,顿时喜不自胜,迎上几步抱拳跪倒,叫了一声“庄主!”,语中饱含惊喜,面上神态也仿若如释重负,屠屽忙上前将他扶起,歉然道:“虞兄,叫你久等。”虞三舟笑道:“不久、不久,来了便好,来了便好!”说罢便急忙要将对方向那内室引去,不想刚一挪步,一声娇呼却至。
“且慢!“眼前一晃,一道身影已一个错步悄没声息地奔至两人近前。“好俊的轻功。”屠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赞。定睛一瞧,却是此前处处帮衬虞三舟的那位妙龄少女。只见她微微歪过头,一双妙目在他周身一扫,问道:“你便是贤隐庄庄主,屠屽?”虞三舟闻言眉头一皱,低声斥道,“四妹,切勿胡闹!有何事且等我与庄主出来再说。”那女子却不肯,只固执地盯住对方不放。
屠屽先前进门不曾细瞧她,此刻见她拦在跟前,便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见对方一身粉色衣衫,螓首蛾眉,肤如凝脂,看往他处的一双眼睛更是仿若含情秋波,满头青丝虽只简单分作两股,用银纹丝带绑了垂在肩后,莹莹烛火下却仍难掩其娇媚灵动。屠屽心中惊异,暗道:这面貌,竟也似在哪里见过。
那少女见他只管望着自己,却不答话,蛮道:“喂,本姑娘问你话呢!”虞三舟见她愈发无礼,不由上前一步,欲出声阻挠,却被屠屽从旁拦住,“正是。姑娘有何指教?”
那少女听后,一拍掌笑道:“很好,很好。”说罢美目一转,又看向虞三舟,问他:“三哥,你先前答允小妹的事可还算数?”虞三舟与她同行数月,自是对她那古怪刁钻的性子领教颇多,想她不聋不瞎,却偏要对屠屽的身份再多加一问,怕是没什么好事,因此心中忐忑,一时竟不敢应她,唯恐自己一点头,这丫头立时便给他闯出甚么祸来。
那少女却不等他犹豫,狡黠一笑,嘿嘿道:“三哥不说话,妹子便当你是认啦。“话音一落,足下一拐,便是一掌向屠屽拍去。这一招来得极是突然,屠屽心下一惊,当即仰面让了开去。虞三舟抢上前去,左手前钩,右手回扣,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急道:“四妹,你干甚么!”那少女被他抱在怀里,脸上腾地一红,一把挣了开来,娇呼道:“呸,你才干甚么!男女授受不亲,你竟不懂么?”虞三舟被她一骂,头脑登时清醒,忙朝后退了一步,他方才情急,又怕出手过重伤了对方,这才有了逾越之举。
少女见他退了开去,脸上霎时又化雨为晴,嘻嘻笑道:“三哥急什么?我不过是久仰贤隐庄庄主威名,想和他比试比试罢了。怎么,三哥这般小气,难不成还怕你家主子在一个弱女子手中吃败仗么?”虞三舟脸露愠色,“胡闹!”少女一跺脚,恨道:“是了,我就是要闹!”说完两掌一翻,又向屠屽劈去。
屠屽岂会同她计较,脚下一挪便轻巧避过,任凭对方步步紧逼胡搅蛮缠,只守不攻只退不进。初时那少女还显得兴致勃勃,百余招下来,却连屠屽一片儿衣角都没沾到,不由有些着恼,出手愈发狠厉,却因内劲不足,逐渐不支起来。
屠屽趁她露出破绽,一个雀鹰振翅飞身而起,回身一掌挥向她头顶,直至对方天灵盖处方堪堪收住。虞三舟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见庄主一掌挥出后即刻收手,知他并未动怒,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急忙出声喝道:“四妹,你输了!”
那少女只觉头顶一阵风过,回过神来时,屠屽已不知何时落在了距她数丈之外的佛像前。她心知对方刚才若是手上带上了一点内力,自己眼下便已是个死人了,一想到自个满脸鲜血的凄凉惨状,心下也是一颤。
虞三舟见她站在原地呆立不动,一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自己唤她也不晓得答应,心中不由一软,上前安慰她道:“四妹,你别怕,庄主不会伤你。”那少女一听,眉间一蹙,沉下脸道:“呸,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怕了!”虞三舟深知她脾性倔强,吃不住刺激,顺着她低声说:“好好好,你没怕,是三哥怕了,可好?”言罢又向屠屽道:“庄主,适才小妹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屠屽微微一笑,目光在他二人之间一转,了然道:“不妨。”转而又朝那少女道:“姑娘,武在下已和你比了,你可否也将虞兄归还予我了?”不料那少女闻言并不应答,而是垂头静默了半晌,尔后忽然回身向那虞三舟柔声道:“三哥,这几个月来,我俩结伴而行,一路上多亏了有你百般照应,这才护得我周全至今,讲实话,这一路,小妹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你可怪我不怪?”
她这几句话说得极轻,加上声调柔软姿态乖巧,竟生出几分楚楚可怜之感来。虞三舟心中诧异,口中却应道:“自然不怪。”少女点点头,抬起脸来冲他一笑,竟是十分娇羞艳丽,虞三舟从未见她如此,一时也有些呆了,心里不知何故怦怦直跳,他稳住心神,问道:“四妹,你……你这是怎么……”不想话还没说完,腰间便一麻,竟是叫人封住了穴道!他愣然向对方看去,只见女子又是对他一笑,只不过这一回,其间却夹带了三分狠毒,只听她轻声道:“三哥,小妹对不住你,这次怕是又要给你惹个滔天大祸啦。”
那少女背向佛像,动作并未叫人发现,倒是那几句话让屠屽听了个正着,他见虞三舟神情忸怩,讷讷不语,心想:这丫头对虞兄果然有情。一时间触动往事,心中不免唏嘘。
转念间,那少女又转过身来,嘻笑道:“没错,你是已和我比过武,我也承认,刚才那一场是我输了,不过……”屠屽见她双目顾盼,摇头晃脑神气活现,那里有一丁点儿低头认输的样子,心中不由好笑,果不其然,对方紧接着便又说:“不过我不服!”屠屽摇头,问她:“那你要如何?”少女巧笑嫣然,说:“简单啊,咱们再比一场就是。刚才我左一掌昆仑又一记武当的,衔接处自然漏洞颇多,你赢了也没什么稀奇,这一回我可要使出自家的独门绝招看家本事啦。屠庄主,你敢应么?”屠屽见她神态跋扈,不由也有些好奇,心想自己追查孙芝平下落时日已久,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便问她:“ 哦?敢问姑娘出自什么门派?”少女道:“哼,废话少说,你看过便知!”说罢双臂一抬,竟是一记杀招直击向屠屽门面。
屠屽不想对方转瞬竟起杀意,再看那少女两臂挥洒,左手前推,右掌后拂,姿态娉婷,优美至极,一时好似拈花拂柳而来,一时又像乘风扶摇而上,此情此景,屠屽心下惊诧万分,不由抢身上前,脱口道:“好一招观音送福,令师究竟是谁?”少女双目咄咄,以掌抚耳柳腰一沉,又是一招西子卧霞,轻巧避过了对方攻势。屠屽见她内力虽不算上佳,但这两招江湖失传已久的二十四式登仙楼却运用得颇为自如,当下儿戏心态全消,竟是全神贯注地同少女缠斗起来。只见他脚似踏莲,臂若拂风,忽退忽进,欲攻还守,直引得对方频频出招步步紧逼,不消半刻功夫,已将整套登仙乘云剑全数使了出来。屠屽眼见目的达到,旋即收势,倏然向后退开几许,笑赞道:“花谢又花开,春去春再来,形消神不灭,情断意永在,多年不见,登仙风姿依旧。姑娘,在下诚心请教,这一套剑法你是从何处习得?”少女冷哼一声,手中虽无兵器,却仿佛利刃在手,双臂一振便又欺身向前,口中娇呼道:“屠庄主好兴致,还有心思在这同小女子吟诗作对,看来江湖传言果然不假,屠庄主心冷肠硬,就连最是亲信的手下即将命丧当场,也无甚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