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古金纪

1、引子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本是邺城春分时，奈何平地起狼烟。

　　邺城西街，回春堂店内，拿药问诊之人络绎不绝，门堂却是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店后西厢房，一妙龄少女头戴斗笠，肩背竹篓，手持镰刀，缓步而出。
　　“静儿，今日外面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就莫出门了。 ”
　　少女闻言，回眸一笑，皓齿轻启，朱唇微动，“张叔，您老人家就是太保守。爹爹和大哥近日在军中救治，二哥每日问诊拿药已是忙得焦头烂额。莫的时间再去采药。眼看回春堂的草药所剩无几，我再不去趟山上，城里的病人怎么办？”
　　老者闻言一声长叹，“是啊，医者父母心。可这战乱连年，你若有个闪失，老头子如何向掌柜交代？不如我去青峰山走这趟。”
　　少女急忙摆手作揖道：“使不得，使不得。您老在家，我们方可安心出门。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况且，我回春堂诊治过的冀豫两军不下千人，不论哪方，万万没有为难我一介药家女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老者拊掌笑道：“左右是说不过你们这些晚辈后生。你去吧，遇事便说是我回春堂大小姐，官兵万万没有为难你的道理。”
　　该名少女正是明静，年方二八。

　　青峰山坐落于邺城西郊，漳水北畔。青山环绕，绿水相拥，山花烂漫，草木丰盛，正是城中医者采药的必选之地。不过半日，明静便行至青峰山半山腰一草庐前，推门而入，桶中水满，缸中粮足。她拾步行至草床边，懒洋洋地躺下，想到二哥数日前曾上山采药，不禁心满意足地一声长叹：有兄如此，吾之大幸！
　　蓦地想起二哥近日嗓子痛痒，几剂药下肚未见成效，明日遇到积雪草，定要多采一些为他熬制汤药。如此想着想着，天色渐暗，走了半日的少女便进入梦乡。

　　隔日清早，阳光明媚，鸟儿啼叫，明静匆匆吃了早饭，便开始入山采药。不过半日便收获颇丰，少女自是喜不自胜，如此这般明日便可返家。
　　抬头望去，只觉天空湛蓝，云朵雪白，风过树梢，林叶轻摇。人生安乐，莫过如此。

　　这一望，前方山崖上竟有一株白灵草。爹常说，白灵救人，胜似人参，可惜可遇不可求。若是将其采回，爹知道后定会欣喜若狂，少不得称赞自己几句。想到此，少女不禁眉开眼笑，仿佛已然看到爹那吃惊欣喜难以置信的样子。左右打量，地形虽是险了一些，这毕竟是白灵草，少女自是要上前一试。正准备开始攀爬，忽闻呻，吟声，心中骇然。

　　几步走去，只见草丛中有一戎装男子，身形不辨。少女用脚尖微微提了一下，呻，吟之声愈加严重。
　　“你，你受伤了吗？”
　　戎装男子痛苦地咳嗽了声，微微说道：“不——碍。”可是他身后却印出大片血迹。
　　明静未及细思，背篓置地，寻到止血草药，揉碎轻涂于男子伤处，不过些许，血便止住了。
　　戎装男子只觉伤口处清凉袭来，正欲挣扎，忽闻熟悉的草木香，自知这是止血草药，便不再挣扎。一时间伤口痛感渐止，一阵酥痒传来，血便是止住了。
　　“多，多谢，姑，娘——”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明显的中气不足。平日里与父兄救助病人，明静见多识广，自是轻车熟路，当即寻出一方纱布，替戎装男子包扎起来。
　　“你是豫州军？”包扎完毕，明静抬头问道。
　　男子未答，明静细细一看，竟是已然昏死过去。

　　炊烟袅袅，米香撩人。
　　戎装男子醒来时，发现薄被轻盖，身下松软，竟是躺在一张稻草睡塌之上。正欲下床，一绿衣少女闻声而至。
　　“莫动得，莫动得！你伤势过重，不宜活动，静养为宜。”
　　男子牵唇苦笑，心中暗想，我谢仲年幼年学艺，兵戎数载，文韬武略，排兵布阵，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今日一点刀伤，竟昏死过去被冀人所救。可悲可叹！
　　看到戎装男子似苦似悲的表情，明静唯恐他担心的是自己救他以图官府领赏，急急道：“军爷莫多想。我乃邺城中回春堂明家之人。自古医者父母心，万万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此处乃青峰山中一草庐，没有冀州官兵。军爷细细养伤，伤好之日，自可回返。”
　　谢仲年抬眼审视面前少女，一双淬了毒的眼竟瞧不出那双明若寒星的眼中能藏下什么阴谋诡计。也罢，若要报官领赏，何必等到此刻？这一屋子的草本药香倒真真骗不了人。
　　想至此，不便起身，只得双手胸前作揖道：“大恩不言谢。这几日劳烦姑娘。”
　　戎装男子刚才的表情变换，明静自是看在眼里，见他此刻已放下防备信任自己，一股喜悦感由衷而生，眯眼笑道：“何谈大恩？军爷，小民一介药家女怎么担得起？”
　　看着眼前明丽的脸庞，谢仲年亦心中轻快，当即坦然道：“‘军爷’一词莫要再提。姑娘不嫌弃的话，不妨称我‘仲年’。”
　　“不敢不敢，您年长于我，我唤您一句‘钟大哥’，如何？”
　　钟大哥？谢仲年哭笑不得，正欲开口解释，忽想冀州豫州交战数年，谢家的名头太过响亮，这山野少女怕是也有所听闻，敌军地盘，万事不可不防。思及此，便将到嘴边的话语吞了回去，说道：“如此甚好。实不相瞒，我乃豫州人士，军中卫兵，近日邺城一战负伤后逃及此处。”
　　谢仲年话中漏洞甚多，奈何明静年少烂漫，回春堂人人祥和，更是从未多想，便急急回道：“战乱连年，谁不是被迫从军？仲大哥在这安心养伤，万事有我。”
　　眼前信誓旦旦的少女一脸诚挚，如此妙人，谢仲年只觉平生未见。又嗅到米饭清香，只觉饥饿难耐，肚中更是应景地发出咕咕之声。生平丢人之事此刻发生，竟未有丝毫窘意。
　　“咳咳，敢问姑娘，饭可熟乎？”
　　“哎呀，”明月一声高呼，“糟糕，我都忘了！”言毕转身急急去灶台盛饭，身后传来谢仲年畅快的大笑声。

　　又是春光明媚的艳阳天，明静正待出门采药，明二哥从后唤住。
　　“静儿，今日为兄外出采药。你且在家看家。”
　　想到草庐之中的钟大哥，明静急急道：“二哥，我看今日堂中病人甚多，坐堂一个人忙不过来。采药这种小事，还是我去吧。”
　　望着自家小妹远去的背景，明二哥不禁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平日怎么不见这丫头如此勤快。也罢，也罢。小丫头长大了，知道心疼兄长。”思及此竟也安慰地笑了笑。

　　十里之外，青峰山草庐。明静赶忙去看前几日受伤的钟大哥是否恢复，不成想草庐之中竟是人去楼空。一愣之下，无数念头在心中旋转。
　　莫不是钟大哥伤已痊愈不辞而别？他怎是如此冷情冷心之人。毕竟自己救了他一命，打声招呼，哪怕留张字条也是好的。不，不，想到钟大哥乃光风霁月之人，他断断不会如此。莫不是冀州军搜山将钟大哥抓了去？不会，草庐路远地偏，军中忙碌，何人会行至此处？思及此，明静不禁双手合十，暗自祷告：阿弥陀佛，愿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钟大哥平安如意。明静宁愿钟大哥不告而别也千万不要被冀州军捉了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闪入草庐。只见谢仲年手提两捆干柴背负一篓茅草，门内而立。
　　明静喜极而泣：“钟大哥，你，你回来了——”
　　谢仲年不明所以，迅速放下手中干柴，急急洗了方手巾欲替明静拭泪，又怕自己粗手粗脚弄疼了救命恩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堂堂八尺大汉，四月天竟是急出了一头大汗。只憋出一句：“你，你别哭。受什么委屈了告诉大哥，我替你报仇。”
　　“我，我高兴。”明静轻拭泪水，红着眼圈说道：“我以为你再也回来了——”
　　一语言毕，豆大的泪珠竟是纷涌而来。
　　谢仲年石化当场，神色无变，心中已是波澜万丈。非嫡非长，生母早逝，一介庶子，多少年来，可曾有人对自己如此挂怀？兵戎十载，疆场恶战，受过的伤，遇过的险，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哪次不是亲兵送药独自疗伤，又何尝有人为自己牵肠挂肚，甚至落泪？
　　明静忽觉周身一暖，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已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小姑娘当即大窘，急急推来谢仲年，站在草塌边，红着脸，低头不语。
　　饶是身经百战如仲年，阴谋堆里见惯之人，心中也顿时没了思量，稳了稳心神后，高声道：“仲年唐突了姑娘，要打要杀，自是会向姑娘请罪。只是情由心生，出自真诚，万万没有辱没恩人的意思。仲年若有虚言，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明静一把捂住谢仲年的嘴，疾声道：“莫得胡说。呸，呸，菩萨在上，方才之言算不得数的。”
　　此言一出，谢仲年眼睛亮了，当即握起明静的手，温言道：“仲年今二十有四，豫州颍川人士，效力豫州军，尚未婚娶。”
　　此言一出，明静的脸更红了，低下头仍是不发一言。
　　“姑娘，你倒是说句话？”
　　明静呐呐道：“你怎么还叫我‘姑娘’。我名曰明静，邺城回春堂明家小女。你可随父兄唤我一句‘静儿’，钟大哥。”
　　“静儿——”明静红着脸低下头，仲年微微笑道：“我既唤你一声‘静儿’，你怎可再称我‘钟大哥’。况且我本名曰‘仲年’，而非‘钟年’。来，唤声‘仲年’听听——”
　　明静粉拳捶打仲年，嗔怒道：“你内心一定笑死我了。如此耻笑我山野女子，这便是豫州人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想到谢家之事不便明言，怀中女子不仅救自己一命，更对自己情深义重，愈发心中愧疚难当。当即正色道：“明姑娘，救命之恩，自当舍身相报。在下却有难言之隐，且容日后相告。”
　　这时，门外传来悉悉窣窣的声响。仲年当即听出，这是训练有素的暗卫搜索敌人的惯用伎俩。自己死不足惜，万万不可连累怀中佳人。
　　仲年连忙推开明静，一脸严肃：“我出去一下。记得，一会儿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离开草庐，外界一切与你无关。还有，你从未见过我，更没有在青峰山救过什么人。听清楚了么？”
　　明静心中惶惶不安，自知仲年此番话是为了自己好，却心中悲痛难捱。只得道：“难道就躲不过了么？”
　　仲年默默无言，只深深看了明静一眼便决绝而去。
　　望着仲年远去的背影，明静心头苦涩，泪水滚滚而下。

　　不知哭了多久，耳边突然想起熟悉的声音。
　　“你这是准备把青峰山哭倒么？”
　　明静猛然抬头，竟看到仲年完好无损地俨然立于面前，不禁揉了揉泪眼。再一看，人影竟没有消失，原来这不是梦。
　　“你——你怎么回来了？”
　　仲年一把抱住明静，轻抚她眼角泪珠，轻声道：“来的是我们的人。”
　　“太好了。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仲年笑道：“一定是静儿的诚意感动上天，让为夫逢凶化吉。”
　　听到仲年的顽话，明静一拳打在仲年胸前，佯怒道：“登徒子，竟占人便宜。”
　　佳人粉拳，英雄自是慨而受之。仲年的笑声愈发爽朗。

　　“二少爷，请您及时启程。大人在十里坡等您。”
　　门外人声响起，明静才突然发现，草庐之外竟有人等候。当下大窘，红着脸把头深深埋入仲年胸口。
　　仲年微微沉吟，开口道：“你们回去禀告父亲大人，只道我明日正午定会到十里坡复命。”
　　“遵命。”
　　“黑芙蓉留下。你们速速退去。”
　　“遵命。”

　　等到悉悉窣窣之声停止，明月才抬头问道：“二少爷？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仲年闻言难得沉默。只见窗外夕阳西斜，天色渐暗，飞鸟归巢，草木起雾，竟有一种昏沉凝滞之感。
　　“你想知道么？”仲年沉声问道。
　　明静连连摆手，“要是不开心的事情，不说也罢。”
　　仲年唇角轻挑，自嘲地笑了笑。明静突然发现，仲年黝黑的面皮下五官竟如此俊美，想必他的母亲一定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可是这俊美的脸庞此刻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落寞。
　　仲年喑哑道：“我娘出自书香门第，幼承庭训，严守礼仪。我爹家中已有妻室，看中了我娘，执意将其娶进家门。”
　　“啊——”此等事明静闻所未闻，不觉惊呼。
　　仲年苦然一笑，“没什么可惊异的，我祖父家乃颍川高门大户，放眼豫州，无出其右。强娶一个女子，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外人只怕还说道，这女子几世修来的福气。可这高门大户的难处，也难为外人道载。我爹甚宠我娘，大娘和奶奶对我娘表面和气，暗地里却绊子无数。一句话一顿饭，甚至一件衣裳，明箭暗箭，挤兑为难，日积月累，可怜我娘年纪轻轻便溘然长逝。我也成了没人疼的庶子。”
　　听到此，明静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仲年三言两语，其间千辛万苦可以想象。明静不禁想到家中父母兄长无不是对自己疼爱有加，只觉得世上人人都应该如自己这般，哪成想还有仲年这样凄苦的身世？
　　看着明静泪如雨下，仲年心疼道：“我的不是，又将你惹哭。”
　　“不碍，”明静拭去眼泪，“我只恨没有早些遇到你，没能早些照顾你。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此语石破天惊，竟比自己头回斩敌首级还令仲年震撼。
　　“静妹——”
　　看着仲年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膛，涨红的脸颊，明亮的双眸，明静双臂紧抱仲年，哽咽道：“以后，我来照顾你心疼你，不许有人再欺负你——”
　　仲年闻言心潮彭拜，气血上涌，抱着明静轻放在草塌之上。

　　新月高悬，草木清幽，稻草床榻本是潮湿阴冷。此刻两人竟只觉柔软芬芳，夹带着草木的清香。两情若欢好，只怕连空气都透着香甜。
　　“静妹，我叫仲年，却不姓仲——”
　　仲年从榻上双臂撑着抬起头，喘着气说道，却被明静一把捂住了嘴。
　　“我只知道，你便是你。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仲年额头的汗水滴在明静颈间，仲年眼中隐有泪水，许是夜太黑，晃了眼。

　　隔日清晨，仲年穿戴齐整，牵起庐外骏马。明静幽幽看着仲年，自知战火连年，这一别竟是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仲年捋了捋黑骏马的毛发，从腰间解下一方玉佩，双手递予明静，郑重道：“这是我家祖传玉佩，族中儿郎人皆有之。请你父兄护送，到颍川豫州牧府，报名‘仲年’，必有人接待。我自当三媒六娉，娶你过门。”
　　明静含泪道：“好。”
　　当下接过玉佩，只见这玉佩通体透彻，碧绿莹莹，两指宽，上面雕刻有青龙盘横，生辰八字，自知这便是定情信物，心下思绪万千。
　　转念一想，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更是泣涕涟涟。她轻拭眼泪，叮嘱道：“仲年，刀剑无眼。你要多保重。要等到我去颍川找你的那天。”
　　“好。我等着你——”
　　直到黑骏马消失在山路尽头明静方才向草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