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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七七年初冬,旧金山
下午三点的唐人街还没有完全醒来。
“您好,我姓俞,昨天电话里预定了一间包厢。”一踏进这家小酒楼的门,我便对桌后耷拉着脑袋的门房小哥说。
他正要打一个哈欠,被闯进的寒气和我的声音扰了,困泱泱的眼睛猛地一抬,右眼的眼皮一挑,叠起了几层,哈欠也退了回去,定了定神,这才反应过来,抓起桌上的簿子,“哦,俞芳醒女士是吧?”他揉着叠了层的眼皮生疏地念我的名字,“您的朋友已经在二楼等您了,请这边来。”
我跟在门房后头,踏着狭窄油腻的台阶往楼上走去。我的心脏不太好,刚才路上走得有些急了,这会儿有些喘不过气来。
“俞女士您慢点走,”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声音,放慢了脚步,“有点暗,您注意脚下。”
慢点走,慢点走。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的警报声、枪弹声、呼救声,在这一瞬交织在一起,在我的耳鼓间一闪而过,我感到更加气短了,仄仄的楼梯似是没有尽头。
门开了,窗前站着的人转过身来,眼中还残留着先前一刻凭窗远眺时的善感情绪。门房小哥说了句什么便转身下楼了,他才无心搞清两个老太婆为何在下午三点约了一间饭店的包厢,我们看上去像是会给他一笔体面小费的人,这对于他来说就够了。
四十年光阴缩短成了门到窗户的距离,我看着窗前的人,说不出话来。四十年前的人和事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却没有想过还会见着她,是啊,若不是昨天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谁又能想到呢?
我从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上寻找着过去的影子,也猜想着分别后的一切。
“俞小姐。”她蠕动着不再年轻的嘴唇,客客气气地叫了我一声。
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对于她,无论是在当时、记忆中,还是眼前,我都拿不准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这太复杂,这个故事太复杂。
她从窗边走到离我较近的一张圆桌旁站定,拿她那双眼睛看着我。
那双眼睛……我想起来了,那曾经是一双年轻的、狭长的内双眼睛,本是稚嫩而文秀的,如今那双眼睛的主人已和我一样,成了年过花甲的老妇。我从这双经时间涤荡过的眸中寻找熟悉的东西,一些我当年不忍去看的东西,我们不可避免地端详着彼此,末了,她冲我那么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上午我去看了琼斯小姐。”
我也对她微微笑了,“她知道你能去看她,一定会很高兴,”顿了顿,“昨天电话里,你说有东西给我?”
她低头,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样物什,郑重地递上来,“他临终前让我把这照片交给你,他说,你是最有资格替他保管这照片的人。”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起来,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双手失去了大脑的指挥,也不晓得去接它。
“俞小姐……”她见我这般模样,语气和眼神中都透出了担心。
“喔,”我回过神来,双手接过那只拿绒布小心包裹起来的物件,拆开了绒布,是一方小巧的相片夹,我的手微微颤抖着,竟不敢再打开。
我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那是什么照片,我本能地知道。四十年了,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我拍过无数的照片,得过大大小小的奖章,然而,在我的心里,没有一张照片能和手中的这一张比。
我睁开眼,慢慢打开那方相片夹,四十年的时光给相片染上了一层暗黄,相片上的女子平静地望向窗外,亦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我看到了那个午后那间房里阳光下轻轻跳动的灰尘,不,我听到了那敏感纤细的跳动;我嗅到了刚刚被肥皂清洁后的体香……那一刻的安宁又被外面的嘈杂所代替,我听到了流弹划破夜空的绝望;看到成群的女人跪在院子里,她们在祈求,祈求我们收留她们;我嗅到了鲜血的咸腥、腐尸的恶臭……那一幕幕,一幕幕的记忆是那样鲜活,将我带回一九三七年的那个冬天。
(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底,南京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的那个下午,我把这日子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在执行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也因为那天我同时邂逅了这个故事中三位重要的女性。
那个下午,天还很暖和,南京城的百姓依旧为着生计奔波着,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着,如果他们知道十六天后这座城市将会沦陷,知道自己将会妻离子散,知道这身边的一砖一瓦、亲人朋友将永远地被摧毁永远回不来,他们又会怎样?
那天下午,二十三岁的我正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段窄窄的民巷,我想抄近路到宁海路的圣婴女中去。日军的轰炸越来越密匝,有消息说他们要攻进南京城来。全国记者联合会的保险柜中有些珍贵的底片和材料,听说美国教会开办的圣婴女子中学很安全,我受联合会会长的嘱托,去找当时的校长——美国人琼斯小姐,请求她允许我们将这些底片和材料转移到她们的校园中去。
其实这一切本可以与我无关。我是八月初从天津南下首都南京的,当时是去参加一个为时一个月的记者培训。我出生在天津一个殷实的儒商家庭,按照家人的安排,培训结束后,我就要回去和只见过一面的黄先生成婚。
培训开始不久便打响了淞沪会战,日军的飞机时不时绕到南京来轰炸一轮,当时南京城中许多有门路的人都迁走了,去周边的乡下,或者更远的地方:成都、武汉、天津、北平……家中一个又一个电报催我回去,他们越催,我越拖延,不愿意回去结婚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我要实现我的战地记者之梦。
南京城中真的要发生一场大规模战役吗?想到这个,我便激动得夜不能寐。父亲赠予的一部莱卡相机便是我最珍贵的家当,我曾经和几名记者冒着生命危险爬到当时中央医院的楼顶,拍摄到了日军飞机轰炸一座覆有红十字旗帜建筑的照片,也曾在轰炸过后深入民巷,拍摄那些被炸毁的房屋、被炸死炸残的百姓……看得越多,我就越想留下。参加培训时,一句教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
胸怀这样的使命,我骑着自行车从那段窄窄的巷子穿过,要到那头的圣婴女中找琼斯小姐。
巷子出奇地窄,一个略显壮硕的中年妇人搬了把藤椅坐在巷子中央,一脸的怒气,嘴里不停地骂着什么。
打她坐地儿的对门又走出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拎着个褪色的箱子,身上的长衫也洗得发了白。我不得不下了车推着走,这么窄的巷子,说不好就碰到别人。
男人先开了口:“冯嫂,骂着呢?”
我一听便乐了,原本想快点过去的,这会儿却放慢了步子,想多听一耳朵。
“没见过这样的甩(suai三声,南京方言,这里是贬义词)男人!”被称作冯嫂的依旧盛怒,“杨师傅,你评评理,现在渡轮的船票多难搞!我费了多大事托了人,压箱底的钱拿给这个甩男人让他给人送去,结果他拿去赌掉了!”冯嫂申诉完了委屈,又不干不净骂了一串。
自屋里面传出闷闷的男声:“哪能就打进来?”想必这声音便是冯嫂说的甩男人口中发出的,“唐将军带着几万口子兵守着呢!听人一起哄,你就要跑到乡下去,我们南京是风水宝地,打不进来的。”
“哎呀老冯,”拎着箱子的杨师傅叹道,“小鬼子厉害得很,你看看连上海都丢了,就前两天,无锡也被他们打下了,那边的难民都在往北边跑呢。”
“我们这可是南京,”屋里那闷闷的声音又响起来,“六朝古都,龙盘虎踞的是附王之气,哪里就能让那小鬼子给占了?”
“哎哟我的冯老哥哎!没错,我们南京城西北两面背水,正是兵家所谓的‘背水一战’的绝地,这说法在冷兵器时代说得通,高山大江皆是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可现在拼的是火器啊,小鬼子的高枪大炮一来,完全倒过来了,高山大江就成了守军的死地啦!”
“你俩别站这里说这些文绉绉的,听不懂!”冯嫂转头冲里屋骂道,“就会赌!这下好了,命都要赌掉了!”又转头问杨师傅:“老杨,你这也是要走啦?裁缝铺子不要了?”
“唉,唉……”
杨师傅刚要说什么,打我来的方向传来两声汽车喇叭,我们一同往后看去,是一辆蹭亮的黑色轿车,车前插着一面德国的国旗。
冯嫂抬手冲着轿车摆了摆,咕哝了句:“过不来的。”
我也瞅着悬,这巷子实在是窄,并行三个人都嫌挤。谁知那轿车不依不饶,又往这边驶了一截,“嘟嘟”地叫着,颇有一丝威胁的意味。
杨师傅趁乱对冯嫂径自打了个招呼,急急地走了。
冯嫂打藤椅上站了起来,掐着腰,迈着大嗓门喊道:“过不来的没听到啊?!”
那边却将喇叭按得更响了,大有“誓不回头”之势。
我好奇地往轿车驾驶座上看去,看见一个头戴洋帽、一头整齐卷发的洋人女子,正端详她,车门开了,女子走了出来,一身墨绿色的掐腰毛呢大衣,颈背笔直的,高挑得很,再一看脸,却是中国人的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
女子礼节性地给了冯嫂一个微笑,笑得有些匆忙,有些不情愿,看出她被冯嫂先前的粗鲁劲儿扰着了,她打着手势比划着,口中蹦出的几个词儿洋腔洋调的,我听着意思,大约是说只要冯嫂让一下,车就能过去。
冯嫂笨重的身子重新往藤椅上一压,实打实地“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假洋鬼子!”
被称作“假洋鬼子”的女子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走回了车里,直接往这边碾来,开到了冯嫂前面,“嘟——”长按了声喇叭。
我觉得这事儿冯嫂不占理,这巷子终归不是她家的地产,别人有行车的自由,便走上前,冲她笑了笑,“大嫂,要不咱就给她个方便,让她过了吧。”
“凭什么呀?洋人了不起啊?洋人就比咱尊贵啊?再说了,她还是个假洋鬼子!”
“这……跟她是什么人也无关,路是公家的,咱得让人走啊。”
冯嫂不理会,也不知从哪里抓了把瓜子,竟坐在那儿嗑了起来。
轿车真怒了,接二连三地响着喇叭。
我走了过去,开轿车的女子摇下了车窗。
“她……她精神有点问题,”我用英文对她说,“是个疯子,呃……这里也确实窄,小姐你换条路吧?”
她拿一双漂亮的眸子略过我,又看向前方坐在马路中间嗑着瓜子的冯嫂,“不,她不是精神有问题,她只是粗鲁。”她的话说得平静,却难掩那么一丝傲慢。
我没骗到她,顿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家都僵在那里。
女子又转回头,牵了牵唇角,算是给我一个笑容,“谢谢你。”说完便摇上了窗户。
她的车缓缓向前开去,直奔冯嫂面前。
冯嫂不知不觉直了腰,她的身体做好了随时跑走的准备,这样僵持了两秒,她突然站了起来,将藤椅往路边一扔,捋起袖子往轿车上爬去。
我捂了嘴巴,才不至于惊呼出来,但随后,出于一个记者的敏感,我端起相机记录了这一刻。胶卷在当时很是珍贵,但不知为何,我愿意为这件事“浪费”一张。
冯嫂就真的顺着挡风玻璃爬上了车顶,车内女子紧抿着双唇,无奈地看着这个南京小巷中的妇人爬上了她的车,又极不雅观地攀着挡风玻璃,上了自己的车顶,轿车抖动了两下,原来是冯嫂在车顶上跳了两跳,随后她又沿着后盖爬了下来,使劲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喊道:“我冯二鹅今天给你让了路,你倒是走啊!”
轿车绝尘而去,我在想,车内这位女子究竟是运集了多少修养,才不至于趁冯嫂在车顶蹦跶时一踩油门将她甩下。
(三)
我到圣婴女中时,琼斯小姐已经在她的办公室等我了。一名中国□□将我带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琼斯小姐,四十岁到五十岁的年纪,后来我知道,那一年她四十三岁。她长着一头棕发,棕色的眼睛,容貌端庄,体格略显魁梧,笑起来很是和蔼。
之前我们跟她通过电话,简单陈述过我们的请求,所以等我进去时,琼斯小姐已经基本将这件事考虑成熟。
“圣婴女中毗邻各国使馆,在轰炸中拥有一定的地理优势,加上我们的防空洞也建造得十分结实,你们记者联合会并不是第一家找到我们要求借用校舍的社团组织,我们不接受官员的私人财物托管,不接受军事物资托管,其他有一定社会价值的物品,只要空间允许,我们都会提供帮助,包括你们的胶卷和材料。”琼斯小姐缓慢而沉着地说完这一段,随后给了我一个微笑。
这太好了!甚至省去了我来之前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词和一连串的保证,爽快而又讲求原则,第一次会面就让我对琼斯小姐充满了好感。
随后她亲自领着我查看了准备储存我们联合会物品的课室和橱柜,原来她连这个都想好了。我跟随着她及一名□□在走廊上边走边聊,迎面碰上一位高挑女子,眼熟得很,定睛一看,竟是先前巷子里遇到的那位驾车女子。
“是你啊!”我还挺开心。
“你们认识?”琼斯小姐话语中透着惊讶。
“哦,刚才来的路上有过一面之缘。”我讪讪地笑着,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感谢那桩本不该存在的麻烦事,” 那女子摘下手套,伸出手来,“你好,我不认为我们介绍过彼此,我叫弗洛伦斯·吴,昨天刚刚抵达南京。”
“你好,我叫俞芳醒,八月份来的南京。”我与她握手。
那个时候我并不清楚她的身份,只当她是刚刚调来这所女中的□□,还在心里默想她怎么会在大家都想办法外迁的时候来到南京工作。
从教学楼走出来,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琼斯小姐也很忙,我便不再打扰,向她谢别。
刚走到大门口,琼斯小姐却又叫住我,“俞小姐,你一个人在南京,住在哪里?”
“我住莫愁路邮局附近,一位培训班的朋友出城了,把住所让给了我。”我转过身,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点点头,“如果有一天你的住处不安全了,你随时可以搬到圣婴女中来。”
“那太谢谢您了!”
我在感谢她时,还没有意识到这对于我来说将是多么大的恩惠,半个月后,当我看到安全区内外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甚至幼女与老妪,惨遭强.奸、虐待与杀戮时,当我看到成千上万的难民涌进这方小小的校园、在寒冬中争衣抢食时,我才知道,琼斯小姐这慷慨的提议挽救了我的尊严和性命。
“不需要谢我,”她说,“你看上去是个勇敢的姑娘,战地记者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
“我知道,”我笑了,扬了扬手中的相机,“只要它不丢就成!”
她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那么,俞芳醒小姐,就请用你生命的芳菲,去唤醒良知与和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