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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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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雨夜初霁,一前一后的两人从暗林山石后的密道走出。
走出密林,首先入眼的便是山为辅的潺潺池水,深更寂静,尤可借着微光,瞧见池中半榭已尽枯折的莲枝。
君钰对此地打量了一番,跟着林琅行过池榭,穿门绕廊,来到一处幽密的青瓦小楼。
小楼有两层,并非金钉朱户,亦无琉璃装饰、彩画雕檐,在那青松郁郁下的暗夜深处,小楼茕茕孑立。
林琅在楼前步伐一顿,君钰也停下步子静待。
风飒飒,迎面的风带着略微刺骨的寒意,君钰裹于狐裘中,倒不觉得多寒冷,只瞧着背着自己的眼前人——小楼前的林琅身影广袖长带涌动,几缕散着的发丝飞扬,修长偏瘦的人仿佛融入黑暗的孤影一般,单薄、虚浮、难触。
顿了顿,林琅重新迈开脚步向小楼里走去,脚下是自然流下的潺潺溪水,头顶是常绿的森森翠柏,无华小楼独倚山峦,空旷穹寂。
夜色虚幻,荡尽了繁芜的尘埃,雨后的空气有几分洗涤的清爽湿凉,前面萧萧身影终于在小楼闪着昏黄烛火的廊窗前定住。
窗内,薄纱垂帘、雕花屏风后隐约出一抹素白。
还没等君钰疑惑,便闻得那紧闭的小楼大门向内打开,那抹素白便出现在了眼前。
君钰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从楼内出来的人,小手小脚,瘦瘦弱弱的一个姑娘,一双蓝色的眸子大得如同瓷器着色而画,她肤色煞白,显露出几分病态,与一身素白无染色的衣衫相应,若非地上的影子,真有几分鬼怪之感。小姑娘一头黑发团成髻,右面一只金色的蝴蝶翩翩而停,几缕珠玉流苏从额头落下,盖着额心的朱砂,一身异域的打扮,她手中握着一个长长的水烟斗,几缕烟雾方还在升腾着。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正毫无血色地看着林琅:“你又来了,这次比上回早了半个月。”很平淡的话语,淡得隐约带了三分冷意,“你每回来都要叫我头疼一番,这回你打算弄脏多少东西?”
可闻得此话,君钰方从那粗壮的嗓音中回味过来——原来是个穿着精巧喜欢珠玉装饰的男子。
“朕是皇帝。”林琅话语中暗含指责他不敬的意思,语气却没有任何不悦之感。
那男子斜他一眼:“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的臣子,你大哥既然将你托给我管了,你这辈子就算做了田地里的□□,也得叫我一声叔叔。你们中原人不是说什么百善孝为先,你能对长辈尊敬点吗?”
“……笑叔叔你能换个比喻吗?”
无视林琅赧然的神情,男子闭眼抽了口手中的烟回绝道:“不能。我这比喻哪里不好,万物皆有灵,你总是蔑视生灵,你们这些做皇帝的杀孽都重……”
“朕觉得灵性与此不雅的比喻并没有太深的关系……”
林琅刚说了半句话,就被那人不耐烦地打断,“好了好了,论言辞,中原人的话我才将将理解意思,而且我这老头子已经老了,脑子也早就不灵活了,你就不要给我扯什么长篇大论,我说不过你——我觉得这比喻恰当就恰当,你要不开心就砍了我老头子吧。”
“你明知道朕不会。”
“恩,还算你有良心……”那男子继续抽了口手中的烟,似乎此时才觉察到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余光瞥过那一道白影子,只是对方的面部恰好被面前的林琅挡了大半在阴影里,如此亦隐约觉得还是个可观的美人,于是道:“你为什么还带了人来?是你的哪位夫人?”
男子的话声调冷淡,若叫一般人听了,便会觉得此时的话是质问,而只有与之亲近熟识之人才知晓,这实则已是男子最随意的调侃之言了。
林琅闻言一顿,解释道:“咳——不是,他不是我的妃嫔——”
“不是?这么说那她腹中之子也不是你的了?”
“呃那……”
还见林琅口就吃着居然不解释,那男子就咬着烟杆滔滔不绝起来:“你这反映,真有意思。既然她不是你的夫人,你带她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是说过吗,这里的事只能让你的妻子这般亲密的知道。瞧她那走路的身形怎么着也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从那密道爬上来,你也不怕累了她。这天气刚下过雨又湿又冷,你也不怕人受风寒,你赶紧带她回去。”
如今闻得那男子方才之语,君钰不由心中暗暗一惊,君钰外头罩着狐裘,莫说身子,便是双足亦遮得难以看清,可那男子却只凭刚才他们走来时的那几眼,便瞧出来君钰身子的不同,如此眼力,可见其武功的卓越,和其眼光的敏锐。
那男子眯了一只眼说完那些话,便作势便要赶人,林琅见他起手式,忙上前阻道:“别,朕有事——”
那男子有意冷冷打断道:“此地秘辛可叫你随随便便带人过来?连你的妃嫔都不是,想来也在你心里不如何,如何能来得此地。我知道你好美色,你可要想清楚了,莫要今日因为美色一时头脑发昏,他日便后悔,还要取她人性命来弥补……”
“朕不是不想娶他封妃,朕是娶不了,他的身份不让朕娶啊……”
“封妃不了?还是不想封?我不管你在外面如何弄妻纳妾,断不能——等等!她的样貌——”
林琅步伐移动便露出了身后之人,素白衣衫的男子在看到君钰面庞之时,那双一直冷冷无情的蓝眸瞬间瞪大,转而各种情绪飞划而过,未有震惊久久不散,“你、你是……主人?”
“不、不对啊——主人不该是这般的面貌,那么——”那男子瞧了君钰片刻,却自那一头白发往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似乎连那狐裘的毛绒皆瞧得一丝不少,“你姓君么?”
潇湘又是逢故人。
这般荒凉的地界,君钰不想还能碰到同是一族的存者。
“原来是玉笙寒教出来的人,可惜了这般样貌骨骼。”那男子愣愣看了君钰半晌,目光毒辣,露出一反蓝眸冰冷的炽热,直看得君钰浑身不适。最后,他了然般地叹口气,让开身后大门,朝林琅点了点头,“好吧,我似乎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的确是娶不了他的。不过也便宜了你。”
话完便独自一人往回廊深处走去,一拐一拐的步伐,缓慢苍凉,每一步都仿佛踏破了一袭的幽夜,带上了苍茫的离伤和残梦,给予人无端的心碎之感。
直到那身影消失,君钰才恍然惊觉——此人竟是腿有残疾。
雨夜沉沉,漆黑的密室内仅有一抹燃着的烛光闪烁,映照着石桌上黑白分明的棋子。
石桌前坐着的君湛单手支下颌,面对着桌上的棋局动也不动,只用空出来的手□□着一枚棋子,兀自沉思,清瞿俊朗的面容深沉而不见底。
不知多久,他终于停下手中的□□,将棋子下了一目,面对棋盘思索片刻,却是一蹙眉,复又撤下了棋子,捏着它又重新进入了思索之状。
“怎么,布局向来周到的汝阴侯为何突然撤子,这般迟疑不决是所为如何?”
黑暗中走出一清瘦身影,平静的话语带了三分试探般的询问语调。
坐着人头也未抬,亦未言语,只蹙眉捏着棋子瞧着棋盘。
来人毫不客气地落座,扫了棋盘几眼,亦不躁不言沉默许久,直到对面捏着棋子沉思的人缓缓道:“李易行,本侯想撤局。”
来人闻言冷笑一声,“侯爷如今说这话,是不是有些晚了。”
无需回答的问话,随之来人又盯着棋盘补充道:“侯爷的棋局千转百回,精妙无比,明现的棋局虽然横看十八路,条条皆死路,仿佛若是与势均力敌的对手相搏,白子似乎险象环生,或者说,黑子占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可是若是细细深究,此局一环扣一环,白者已将机心深喻其中,更确切地说,白子不过是打算引蛇出洞。侯爷,白子还手便可瓮中捉——”
随着话语,李易行执了一枚白子放在对面坐着的人将棋子的收起之处。
落了子,李易行又连着下了两步子,抬起眼皮瞧一眼对面的人,“这般便可加速这盘棋局的结束——”
李易行还想落下那致命一步,却见对面一只手伸过来,按住自己落子后将要提子的手腕,李易行道:“恩?——侯爷何意?”按着李易行的手,看着是一派书生气的文弱,但其力量确实叫李易行不得动弹。
李易行故意露出不解的表情地瞧着对面的人,却见君湛那双狭长的眼眸微眯,阴暗之下透漏着杀机,“李易行,黑子既然能步步紧逼,断然不是泛泛之辈,怎么会由着你这般步步摆弄?”
话毕,他提起李易行方下的白子将其丢回盒中,又往另一盒中执了一枚黑子:“如此你这片便是要步入绝地,你当如何?”
话音落,棋子下。
李易行瞧着曲折离奇棋盘,眸光一闪。如此难缠的棋局,重重压制、环环紧扣,每一步皆大有别意——黑子,望关有子,后退无路,似劫至谷底却又在险境而开生路;白子,看似大路条条看似大通,又蓄有重镅舞剑诸势,却暗受凌厉的杀着威胁……
对面的人平日看似风流纨绔,实则心机深沉自此,那脑袋瓜子不知道装了多少繁复的计谋。
李易行越瞧着棋局越是心思杂乱,脑中回转千百思路,却终究无心再研究棋局下去,索性撇开棋局不管,叹道:“侯爷的心思精湛,布局巧妙自是小人所不能相对。”
“李易行,这般虚妄恭维的话,你我之间还是省去了罢。”微弱烛光下的面孔微微昂起,淡去阴影的面部露出俊俏精致的五官,那一双狭长的眸子,此时卸去了一身放浪的伪装,深沉如海,“有话便说吧。”
淡然一笑,李易行正色道:“阳晖,你退缩了。”
“不止是棋,我从你的眼眸内已看到的退缩……收局,你觉得甘心?还是说——”
李易行顿了顿,未闻得回音,李易行瞧着君湛那一双狭长的眼眸,缓缓道:“你有了舍不下的东西,你的良心又在痛苦了,比如对我家那位任性妄为的锦衣王爷。”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扑簌之声,便见一只飞蛾扑腾于那孤零零的火苗之上,本不甚明朗的墙壁上瞬间因火苗扑朔幽暗了几分。
冷风无端袭人,密室随之竟似骤降温度几点。
气流一动,但见银光一瞬,那飞蛾瞬间定格般停下扑簌,坠落于地,失了声息。
但瞧那出手的人,李易行只是微微昂首瞧了一眼重新跳跃明朗的烛火,面不改色:“密室有了缝隙能让这般大的活物钻进来,下回该是待不得了。”
密闭的室内一片幽暗,隐约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风吟。
两人沉默片刻,君湛接着缓缓道:“李易行,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自我受刑入宫那一年便相识了。算算……大约有二十二年。”
“大约?”
“我们认识那一天正好是一年轮回之际,我亦不知道要不要算上那天作一年。”
“哦对,二十二年了啊……”指腹轻轻磨砂着手中棋子,君湛陷入沉思,小半会后再开口道,“你可觉得我是那般受人影响会行事失控的人。”
“自然要看人。”李易行微笑,“但你现在确实因为某些不该动心的人动摇了。”
“那又如何。这人心啊,偶尔也会像这棋一般下着下着便要踌躇一翻,可是终归……”君湛顿了顿,手执棋下了几子,“该如何,还是得如何。”
最后,一白子,定下乾坤。
李易行眸子一暗:“希望如此……那自然是最好。”
君湛起身,动了动筋骨,“你我如今都被监管着,行事要越发小心才是……对了,我二哥如今如何了?”
“你是问陛下的态度还是?”
“你觉得呢?”
李易行轻笑一声:“陛下连府邸都没有让他回去,长亭郡侯在陛下面前的信任还剩多少呢。不过呢,临碧殿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能进去,瞧着像是软禁,可是……”说到此处,李易行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我看是入住为主倒更是恰当才是。”
君湛闻言瞬间沉下脸,冷冷道:“李易行,你想说什么?”
李易行无辜道:“耶,我便是在回答你罢了,阳晖怎么好像很生气,我不明白啊?”
“你对我二哥和皇帝的事知道多少?”
“不多,仅知道长亭郡侯与陛下除了授武关系之外还有一层情事……咳,这几年,长亭郡侯每月留宿宫中的那几晚,想必也不是独独微微处理政务吧,也不对,陛下是天下之主,主子的私事都可以凌驾他事堪称国事,侍奉陛下,又如何不是‘政务’呢?”
君钰这几年的地位权势,远不如林琅成王之时,一般人瞧着两人皆是相行疏远,但暗地里却因为君长乐的关系,君钰每月便总那么一两回要带着君长乐进宫求医,那几回总是要留宿在宫中,至于其中会做什么事情,若是没有目睹当日君钰诞子之事,君湛亦会如众人般只道这是一面显示荣宠一面变相审讯和扣押罢了。
但是,纵然君湛再自欺欺人,亦无法阻止自己明晰的思路——君钰每回从宫中带着长乐回来,那疲惫而躲藏的神色自是透露了一切。想来,林琅会花费那么多医资去救和他不相干的失怙的君长乐,也定然事出有因。
原本此事隐瞒甚好,连君湛亦只是从那些蛛丝马迹中寻得君钰这几年和皇帝保持着这层关系,而李易行之所以知晓,也是因为常年跟随在锦衣王林旭身侧,林琅又时常召唤这个弟弟,李易行能探听到些什么便也不足为奇了。
君湛理了理思绪,冷道:“此事尚未确认,莫要胡说八道。说正事要紧。”
“阳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便不是什么多嘴之人,只要你说,我绝对——”
李易行比划了个封口的动作,而后补充方才之言道:“外臣留于宫中,不合礼法,陛下却不顾礼法找了借口将人强行留在了宫中,竟然还是象征着龙寝的临碧殿……陛下行事这般随性——说来,陛下这些年因一点小事杀的臣子比比皆是,外人瞧着皆是因陛下霸道心胸狭隘而不修私德,其实仔细推敲,陛下想来是因禅让之事而随性试探朝臣罢了。先秦三百年余年的根基又如何能一夕改变,处处谨慎着伺候那些固本老人,倒不如杀鸡儆猴来得痛快,何况,某些在先秦时候就难以撼动的势力,纵然陛下给足了阵仗也未必能让他们那豪门放下架子赏脸,倒不如强硬不羁一些来得省事省心。长亭郡侯的事来看,一则有我先前所说的原因,二则,长亭郡侯如何亦是代表了君家,陛下如此行事,怕其实是陛下不想让君家牵扯到此次讽政事件,恩……这是个好现象,若是陛下是如此意图,阳晖你便可以顺从陛下从此事中脱身,不过怕就怕,这件事陛下只是不想叫长亭郡侯被牵扯进此事罢了,该动手的怕还是要动手——”
君湛点头道:“无妨,既然早已计划好,哪一种可能都不碍事情的路数,左不过多费些心力。”
“我便是喜欢瞧你这般时时刻刻胜券在握的模样。”李易行笑道。
对方尾音处的上扬语调叫君湛轻瞥他一眼:“我对生理有缺陷之人无没有大兴趣。”
“阳晖是在讽刺我吗?”
君湛凉凉道:“并没有,只是陈述事实。”
李易行半讽半戏谑道:“看一只狐狸坦荡,虽然话是刺人心窝的话,但还是难得的舒坦。”
“彼此彼此,本侯还比不得李庄主老谋深算。”
话音落,两人沉默着相视片刻,皆是愉快一笑。
幽暗烛火燃燃,斗嘴几句,短暂愉悦后便又是回归正题的沉寂和冷凝。
进了小楼,君钰才觉察那股意外的悲悯之感从何而来。
小楼室内,墙壁、梁柱、屏风……各种风霜啃噬后的陈旧家具质朴无华,只是上面却挂满了素白的布与球花。牛腿雀替,雕刻得巧夺天工的精巧,亦同样在细节处挂了素白而陈旧的白布白花,整一个房内一片雪色,犹如祭奠的冥堂,叫人倏忽一眼,便感到瑟瑟的寒凉。
但君钰仔细一瞧,却发现那些白布虽是陈旧一片,却隐约在花球深处见那昔日还未尽数褪去的鲜红,一团一团,一丝一丝,一块一块——此处的布置并非冥堂,而是喜堂!
“这是?”
君钰梦呓般低喃的语调,牵来林琅的注意。林琅瞧了一眼身侧之人,眼神也恍惚了开去:“很惊讶吧,玉人,这个地方是先帝的故居,一个鲜为人知、连当今太后也不知道的故居。”林琅顿了顿,“想问为何?我只能说三字,你的师父——‘玉笙寒’。这里原本是他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