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遇》空车乘客

29、第 29 章

　　俞辛南苏醒时天色已暗，后知后觉回忆起前事，心脏也仿佛再被冰锥刺入。
　　她静悄悄地走向唐预的病房前，从开启的门缝里看到趴在床边睡着的周至野，和跟他抵着头也闭着眼睛的唐预。
　　泪珠从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那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滚落而出，悲凄被阻挡在一扇门之外无声无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是否都要戴上一副面具来面对她的亲生儿子，残酷地告知他真相还是同样残酷地隐瞒他真相，都不应该是一个妈妈会对孩子做的事情。她捂住自己的脸面，在她丈夫离开的时候，她都不曾怨过，但同样的事情还要再度发生在孩子身上，老天爷未免太不公平。
　　唐预出院那天，住院的行李让周至野提前送到了车上，而后和俞辛南一起把还需坐着轮椅的唐预，一路从住院部推着下来。
　　但上车前的变故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一群私下已经获得风声的娱记们就堵在他们去停车场的必经之地，居然在出了电梯的地下入口蹲守。
　　俞辛南没见过这阵仗，一下步子都不敢迈了，周至野努力护着她和唐预在拥挤中前进。娱记们的追问嘈杂刺耳，唐预一脸忧心地去看周至野，怕他被人冲撞。
　　“周至野你跟风沂解约是有其他意向公司吗？”
　　“传闻说你要退圈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有人见周至野闭口不谈便转而向唐预求证，“唐预，周至野退圈是因为你的原因吗？你们的关系外界都十分好奇，能够对着镜头跟大家聊聊吗？”
　　一堆问话对于断网很久的唐预信息量和冲击感是巨大的，他不明白怎么周至野就已经解约甚至要退圈了，怎么会？
　　“喂！”一个男记者失声一叫。
　　周至野截住那只快要砸到唐预头上的相机，二话不说直接扯过来扔到了地上。娱记们静了一瞬，跟着开始疯狂地拍摄，心里都在默念：这下头条有了。
　　车门被拉开，俞辛南入座后，冷脸的周至野将唐预从轮椅上抱起小心放在后座，轮椅一折塞入后备箱后，他朝着被砸坏的相机主人扔了一沓纸币便驶离此处。
　　低气压的车内，唐预偏过头问俞辛南说要借用一下手机，他自己的手机一直没顾上充电还在行李袋里。
　　俞辛南给了他，但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唐预搜索了“周至野”的名字，点开几个链接后随即明白了在他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事。
　　“别看了，一会头晕。”唐预在后视镜里与周至野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听见周至野提醒。
　　唐预默默把手机塞回了俞辛南的口袋。
　　周至野唐预背上楼后，俞辛南给他倒了杯水，他说了声“谢谢”，帮着俞辛南把东西都收拾出来放好。
　　周至野拿着唐预的两件衣服来到他房间给他用衣架挂在衣柜里，他的衣柜里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气，这股香气有时候在抱着唐预的时候也能闻到。
　　唐预看着他来到自己身旁，他问又抱又背的，沉不沉累不累。
　　“先好好吃饭，多吃一点再说这话吧。”周至野握着他细瘦的手指骨节。
　　“你真的是因为我生病才做的这个决定吗？”唐预一路一直记挂着这事。
　　“这本来就不是我喜欢的世界。”周至野跟他说。
　　“可这样单方面提出解约，你肯定会有不少麻烦。”唐预知道事情不像他说的那么轻巧，赔了多少钱不说，还不知道要被曲解成什么样泼多少脏水，也不知道原公司有没有跟他提出些过分的要求逼迫他答应才肯解除这份合约。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了，不是让你想这个的。”周至野道，“先好好休息。”
　　正说着周至野起了身，朝窗外望去。
　　唐预跟着转头，楼下不知何时站了些记者，还在蹲他俩。
　　俞辛南也从客厅处发现了，走进来利落地把窗帘拉上，看了他俩一眼，主动跟周至野说道：“时间也不早了，就在这里吃了饭歇一晚吧，等他们散了明早你再出去。”
　　唐预从没想过居然能从母亲口中听到对周至野的照顾和接纳之意，仍显憔悴的脸都因这番好意之言有了光彩，他见周至野还不回答，急得从被子里面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
　　“好，谢谢阿姨。”周至野温和应道，比起单纯对待长辈的礼貌还多了一份亲切的情绪。
　　在三室两厅的家里空出来的一间次卧里，俞辛南收拾了床铺给周至野歇觉。晚饭照顾到唐预的情况，做得很是清淡，俞辛南也瞧了周至野两眼，揣摩他恐怕吃不惯，但周至野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安静利落地把一碗饭都吃干净了。
　　饭后，唐预问周至野：“你上次在我家吃上我妈做的饭得是什么时候了啊？”
　　“十一年前了，”周至野想了想，“大二暑假的时候我来过的。”
　　“记得真清楚。”唐预莞尔一笑，差点脱口而出“那以后常来”。
　　“怎么了。”周至野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凝滞，“感觉不舒服吗？”
　　唐预摇头，“可能好久没正正常常吃饭了，有点饱。”
　　周至野便靠近一点，手盖在他肚子上帮他慢慢地按揉缓解可能的积食，唐预整个身体都懒下来，觉得自己幻化成了同样喜欢被摸肚皮的土土。
　　夜晚刚过十点，唐预家就迈入了宁静。俞辛南上年纪了，更何况这些时日本来就睡眠不足，今天更是早早歇下。
　　在自己家里，唐预也不好意思当着母亲的面，和周至野太过黏糊，所以周至野从浴室出来后跟唐预说了几句话，也回了房间。
　　唐预独自在卧室里却不那么容易入眠，他把窗帘稍微拉开一点，居然还有一两个狗仔在楼下抽烟等着，让他有点不爽。
　　他翻了个身，坐在床上穿起拖鞋，撑在床面上缓缓站了起来。他好多天没有走动，刚起来的时候腿还打晃，他就很慢很慢地挪动，一点点走出房门口。
　　手机被他充上了电，他亮着屏幕给自己打光照路，可算是挪到了周至野的房门口，没想到周至野没关门，他便把屏幕熄了。
　　也就站了两三秒时间，唐预就在黑暗中碰到了周至野的手，接着被周至野腾空抱了起来放到床上。
　　“你没睡啊。”唐预挨着他小声问。
　　“我很少睡这么早。”周至野摸了摸他的颈侧，平滑柔顺的。
　　“怎么没关门呢？”
　　“到时候听不见你声音。”周至野说，怕夜间万一唐预有什么不好，自己也能第一时间感应到。
　　“其实我想和你一起睡，但感觉不好说。”
　　周至野虽看不着，不过光从语气里就想象到唐预瘪嘴的样子，安慰道：“不说好，别让阿姨不开心，慢慢来。万一我睡着了压到你也不好。”
　　“你不会的。”唐预很笃定地说，说完摸黑亲了周至野一下。
　　后来唐预睡熟了，周至野还是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回了他自己的房间，怕俞辛南第二天撞见他俩同床共枕心里仍不好受。
　　他也起得很早，早点走不会被跟，也别让唐预家周围还莫名其妙地被打扰。走之前他在客厅把唐预的那些药拿在手上，一样一样地仔细挑捡好分装在自己单独买的药盒里，弄好了之后悄声放在了唐预的床头柜，连带着换了新水的保温杯放在一起。
　　这一切都被本来要去卫生间的俞辛南从门缝里正好看见。
　　大门被很轻地带上，甚至听不太到周至野下楼的脚步声，俞辛南往窗子外一看，周至野很快地消失在了视野里。
　　她回到客厅，发现上面留着周至野亲手写下的一张便条，字迹清逸有力，写着“谢谢阿姨的照顾，您的手艺还像以前一样好，也很抱歉给您造成的一些不便，辛苦了。相信唐预会很快恢复的，别太担心，您也注意身体。”
　　从以前读书时，周至野就给俞辛南留下了话不多的印象，但他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学习好，性子其实也好。只要来家里做客，每次吃完饭他一定都会先站在洗碗池那，把餐具都洗干净，灶台和桌面都擦上几遍，就连昨天也一如既往。
　　光是看到他安静地帮唐预分装着那些药，她已能相信周至野对待唐预是足够悉心的。
　　俞辛南越是这么想，内心越发受折磨。直到如今才意识到，还有什么用呢。
　　俞辛南垂下了脸，她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时间了。

　　“你早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当时真的还没睡醒。”何晚庭的气色比之前葬礼时好多了，她微笑着让周至野进来，“从哪里来的？”
　　周至野把外套脱在椅子上，喝了一整杯水，“唐预家。”
　　“他恢复得怎么样了？”何晚庭跟着坐下，她之前看到新闻后就问了周至野，但当时周至野没怎么和她说。
　　“至少先出院了，还得再看看。”周至野沉声道，人不在眼前他只能在心里头挂着。
　　“你之后打算干什么？”何晚庭的意思是他脱离了娱乐圈，过了这么些年要有什么自己想做的事，现在做也完全不迟。
　　“再说吧，我想后面多陪陪他。”周至野道。
　　不在圈子里，做母亲的其实更开心。只是何晚庭真没想到当初她儿子进也是为着一个人，出还是为着这个人，不免让她感慨良多。
　　跟何晚庭吃了午饭后，周至野回了自己的别墅。刚进门唐预正好给他发来了消息，问他怎么走的时候没叫醒他。
　　周至野回电话给他，听到唐预的声音比昨天清亮了点稍微安心。
　　“后天我过来接你。”
　　唐预在这头反应过来，抿着嘴笑，“去哪里啊？”
　　“去了就知道。”
　　因此到了唐预阳历生日那天，待他和俞辛南吃过午饭后，周至野就来把人接走了，离开前还跟俞辛南说，晚上八点前会把唐预送到家，惹得唐预碎碎念说又不是学生怎么还给设门禁呢。
　　“回来晚了阿姨会担心。”周至野捏了一下他的鼻尖。
　　周至野自己开车来的，载着唐预行驶在他所熟悉的路线，是前往曳海的方向。周至野怕他吹得又着凉，不让他开太大的窗，唐预还是摁下三分之一贴着窗边，尽情享受着难得的兜风时刻。
　　如果是周至野在开车的话，唐预就不会觉得晕车。
　　速度渐缓停下，瞥见红灯秒数不短，行人从车前相继穿过马路，如果恰好留心几眼，可能就会认出车里的人了。
　　唐预这个时候探过身来跟周至野说：“红灯了。”
　　周至野“嗯”了一声，一手从方向盘上撤离自然而然地落在唐预的背上。
　　“那该接吻了。”
　　唐预微微挺身，嘴唇印上周至野的。

　　要来冬日的曳海，得浑身裹得厚实。周至野把车门打开，迎出“整装待发”的唐预，看得心里踏实。
　　“我感觉我像熊猫一样。”唐预瞅了瞅自己，再看周至野清清爽爽的。
　　周至野笑笑不说话，牵起了唐预的手走在日光下。唐预略一瑟缩，往四处看了看，小声道：“会被别人发现的。”
　　周至野问：“你介意？”
　　唐预微张口，摇了摇头。
　　“那就行了。”
　　海风是凉人的，但唐预手心被周至野牵得一下子就起了暖。他大半张脸掩在藏青色的围巾里，觉得三十一岁的这天能跟周至野旁若无人地手牵手在太阳下海边漫步，是一件会让自己贪心的礼物。
　　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爱了吗。
　　不过周至野不如唐预以为的直接带他去海边沙滩，而是拐了个弯走向距离不远的一处房屋。
　　那房屋外边色泽呈软白贝壳色，温润透亮，却是很新的，看这高度像是不止一层，只是屋门紧闭，似是没人。
　　唐预上次来还是在《热海》剧组的行程里，当时不记得有看到过这幢房屋。
　　周至野领他穿过白色栅栏走至门口，唐预发现设了密码锁。
　　“你的生日。”
　　唐预呆了一下，回望周至野柔和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下输入了“921122”。
　　解锁音很好听，唐预一瞬间就辨别出来这是他所喜欢的Pink Noise第一张专辑里《Blooming》那串弗拉门戈连音。
　　唐预惊喜地“诶”了一声。
　　等踏入屋内，他才发现什么是真正的惊喜——这是一家完全梦幻完全击中唐预内心的海边唱片店。
　　偌大的一楼平层地面、墙面到天花板都被融合设计成昼夜相接的概念，完全没有割裂感。唐预小心翼翼地翻过几张唱片看，发现连大类划分也是跟随着昼夜的基调过渡，更有非常多已经绝版的碟。所有盛放唱片的台架是玻璃材质的，轮廓全部被打造成了各种乐器的形状晶莹剔透。这里也照样有能专门试听的精良设备。
　　唐预抬头看了一眼，还有他所熟悉的阁楼，像极了曾经收纳着他与周至野高中时代不为人所知的无数秘密的空间。
　　「昨日音像」早就被时代所淘汰拆除，但周至野又悄悄地把他珍贵的记忆重生。
　　“生日快乐。”周至野捧着他的脸亲在额头。
　　“你什么时候……”唐预心热，热到眼睛里都发烫。
　　“和你再来过这里之后，觉得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
　　“你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干副业啊。”唐预开玩笑道。
　　“是啊，你是老板，我来看店，不要工钱。”周至野环住他慢慢往楼上走，“如果你哪一天感到累了，就自在地沉在这里头，什么多余的事也不用去做，只和你爱的音乐和我待在一起就好了。”
　　“爱谁啊。”唐预故意咬着字眼又问了一遍。
　　周至野啃了一口他的脖子，闹得唐预连声呼道“你你你”。
　　傍晚时分，周至野抱着唐预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与海平面交接的夕阳下沉，唐预问他现在在想什么。
　　“想和你这样永远在一起。”周至野轻声道。
　　唐预的视线紧随着落日，那温柔但灼人的霞光逐渐解离成白色黑色的盲点，听见周至野近在耳边的轻柔，不置可否地捏紧了周至野的手掌几分。
　　“我们在这里拍张照片吧。”唐预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我们去门口拍，我想把背景都拍进来。”
　　“好啊。”周至野拖着他的手走至门前，还好晚霞未完全消失，他让唐预先站在镜框前说，“我先给你拍。”
　　唐预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周至野还没逗他呢，他便自己咧着嘴笑开了，眉眼清丽地朝着周至野的方向，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令他想要热切抓住的感情。
　　周至野细抚屏幕里唐预的笑脸，唐预过来抵着他的肩头看。
　　此刻已没有其他游客旁人，唐预蹲下身来说要用沙子堆一个摆台，把手机靠在上面定时连拍。周至野跟着他三两下弄好，让他站定一处找好远近角度，让背后的“贝壳屋”全然收入画幅之中。
　　“快过来！”唐预用手招他，周至野跑着过来，沙粒随着他的步伐飞荡在低空中，他揽着唐预的肩膀两人紧靠着，没有做什么搞怪的动作表情，只有十分温柔安宁的笑容。
　　昏暖的光隐约晕在两人脸上，美好得不似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