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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回到旅馆的房间,我如释重负地倒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这种状态维持了几分钟后,我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开了暖气,然后拿出在路上买来的夹馅面包和着袋装牛奶一起慢慢吞吃。打开电视,里面尽是一些哭哭啼啼的连续剧,要不就是哗众取宠的年轻主持人自以为热情的大吼大叫。我揉揉眼睛,干脆关上电视,取出DISC MAN戴上。里面装的依然是亨送我的CD,极适合夜色的男人的声音万般惆怅。
      离家跑来这里工作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大影响。一旦单独生活,家之类的抽象名词也就不具任何意义。于我而言,这个窄小的房间就是我的家。刚开始总觉得挥之不去的霉味如今也不再难以忍受。晒得发白、辨认不出原来颜色的窗帘也着实顺眼起来。电视倒是不小,摆在房间里分外惹眼,感觉像是不该存在于这里的东西。床边的灯坏了一个,另一个的光线也不太让人满意。尽管如此,一切都随着时间流逝变得理所当然。说实在话,只要不是脏乱得像垃圾筒的地方,我大都可以默默忍受,最后习惯、接受下来。不严格地说,我是个适应能力不差的人。

      适应力强并非就是好事。

      亨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我收拾东西。他时不时从鼻间挤出几丝笑声,在我回头后又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懒懒地抽他的mild seven。
      我在亨身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把他额上的刘海尽数抚到旁边,露出亨泛着光彩的眼睛。亨像一只被主人抚摸毛皮的大狗一样慢慢闭上眼,默默地感受我的动作。
      “心情不好?”我问。亨没有动作。我把他唇间的烟取下扔进烟灰缸里,亨的眼睛随之睁开。
      “你最近都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唔。”亨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片刻沉默后,亨没头没脑地说:“毕业后,也许就没机会见面了。”
      “只要有心保持联络,总能见面的。”
      “不能像现在这样,反正。”
      我沉吟片刻,搜肠刮肚地找出几句话来宽慰他:“总会有分开的时候。时间久了,自然就会适应。”
      “适应力强并非就是好事。适应的同时必定会遗忘。过去的人、事、物……一点一点,最终都会被所适应的东西吞噬掉。”亨说,眼里涨满疲倦。“与其如此,不如什么都不曾记得的好。”

      下午三点我准时出现在医院里。护士长蹑手蹑脚地替我开了门,然后惟恐避之不及地“噗”地把门在我身后关起,锁上。我转身拐进轮的房间。他正倚在床边专心看着一本很厚的硬皮书。
      “下午好。”我说。每次见面的时候,我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
      “唔。”轮没抬头,两眼直直地盯着书看。
      “心情好些了?”我问。
      轮翻了个身,把书放在桌上。“谈不上好不好。不信你自己试试,把自己关上一个月,不疯也难。”
      “呵。”
      “哼。”
      “你对你哥哥有什么不满?”
      轮斜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询问是谁向我透露的信息。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懒懒地说:“就是讨厌。”
      “为什么?”
      轮就这三个字仔细思索起来。他很少这么认真地回答我的话,也许是因为我承受住了他口中的那个所谓“赶人的方法”,也许只是他一时兴起,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你叫他‘亨’?”轮突然反问。
      “没错。”
      “在你眼里,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不禁哑然失笑,但还是认真回答:“整日怨天尤人,坚持一套古怪理论的家伙。”
      “你不如直说,他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家伙’。”轮似乎觉得好笑,但还是硬撑起一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表情。
      “或许是,以前。”我试图回忆那天亨在这个房间里的样子。直直地站在门边,一言不发,神情淡漠。“观念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印象之类的也大致如此。”
      轮好奇地问:“那现在的他是怎样的人?”
      “其它的暂且压下不谈,至少,是个值得想念的人。”
      “你这个人,一直都在急切地思念什么东西。”隔了片刻工夫,轮才迟疑地开口,“第一次看到你时就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急切?”
      “唔。非常。”轮补充。“你进门后,连空气都连带成了灰色。”
      “思念的颜色是灰的?”我也好奇起来。
      “因为回忆是灰暗的。不管回忆有多鲜明,总有褪色的时候。”
      我低头思索轮的话,竭力抓住关键的词句,然后像勤恳的画匠一样细心将它们临摹在心口。回忆。灰色。思念。急切。
      “你身上……有运气的味道。”轮又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全然不顾我一脸的茫然,兀自表达自己的想法。
      “是好运?”我问。“昨天我和一个运气很不错的人见了面。”
      “再好的运气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轮又兀自喃喃。“说起来,他似乎告诉了你很多我和那个男人的事情?”
      “不少。”我点头。
      “……你现在也在想他吗?”
      “你是指亨?”见轮点头,我也用几乎没有角度的幅度点点头。“想。”
      “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他。”轮接过我的话,事不关己的口气平淡得古怪。
      我细细品着轮话中的意味。我思考的时间里,轮默默等待,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
      “有人思念他,这使得他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他人身边。”我斟字斟句,慢慢表达,“不被思念即意味着被慢慢淡忘。你想存在下来,即便是以回忆的形式;你想思念什么,从而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你却无人可思念,也不会被别人思念。落差太大,却又无力改变。所以自然而然变得讨厌那个拥有自己所没有的东西的人。说是‘讨厌’,莫如说是‘嫉妒’更为合适。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轮撇过脸。耳根微微发红。
      “下次想要思念什么的话,想我好了。作为回报,我也会时常想起你的。”我说。笑容亮起来,温暖地映着房间的一角。
      “凭什么?”轮的声音软软的,完全没有质问的味道。
      “因为我也想被谁思念着。”

      夜晚一晃而过。起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不紧不慢地完成每天早上必做的几项“工作”,确定把自己打点妥当之后,抬手觑了眼手表。手表像爬山虎般紧紧依附在手腕上,似乎生来就存在于那里,是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时是早上八点半,时间充裕。天气很好。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完全没有下雨的意思。不管怎么看,都是约会的好时机。
      星期日的九点,街头几乎没有什么人。早上很冷,寒气透过毛衣上的小洞渗透进来,贯穿粗布衬衫,最后慢慢侵蚀我的皮肤。我抱起胳膊打了个冷战,终于迎来了约我到这里的女孩。
      护士小姐一反常态地取下了眼镜,露出古典式的小眼睛。平日总是高高悬在脑后的马尾也被拆开披在肩上,看起来甚是温暖。尽管是冬天,但还是勇敢地穿了裙子,长长的盖住膝盖。长筒的鹿皮靴子倒很漂亮,缀在筒边做装饰用的长须被风吹得阵阵飘扬,颇有几分印第安风情。
      “嗨!久等了!”女孩笑着和我打招呼,一边拉过身边的另一个女孩,指着我的胸口向她介绍。“他是……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你叫什么?”
      “晓。”我不以为然地笑。
      “晓。”护士小姐认真地念道,“你可以叫我小织。这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女孩——黑耳鸢。”
      “黑耳鸢。”我饶有兴趣地重复。
      “名字只是符号。不这么觉得?”黑耳鸢面无表情地歪歪脑袋。她的下巴尖而扁,从侧面看去甚为奇特,于人以强悍的感觉。上半张脸的线条还算柔和。鼻梁很直。眼睛不小,端正地嵌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总体看来,也可以算是漂亮的女孩。她上身穿了一件温暖的白色毛衣,宽大的高领,完美地保护着脆弱的脖子。下身是不怎么搭调的深色牛仔裤。圆头皮鞋很亮,看得出在出门前精心擦拭过。
      “的确如此。”我点头。对于值得赞同的观点,我从不含糊。
      “还有一个什么时候来?”黑耳鸢兀自转过头和小织说话,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抽动的迹象。
      “快了快了。”小织吐了吐舌头,偷偷向我递着眼色。
      “哦,都到了啊?你们好早啊。”等了约摸10分钟,今天约会的男主角这才姗姗来迟,脚步没有加快的意思,像没精打采的乌龟一样慢吞吞地挪过来。他懒懒地在小织身边站定,迎来后者一阵窃喜。男人抬眼扫了一下在场的人,在注意到黑耳鸢不善的面孔时微皱了一下眉。最后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定格,眼里露出困惑的神采。
      “他是晓。”小织忙不迭地向他介绍。
      我微微一笑。“你好。”
      “喔。”男人似乎不太习惯我的笑容,转而问身边小鸟依人的小织:“去哪里玩?”
      “游乐园!”小织笑眯眯地嚷着,“约会嘛!当然要去游乐园了!”
      男人的眉毛歪了歪,似乎不太满意这种幼稚的安排,但还是有教养地没有发表什么负面意见。黑耳鸢瞥了我一眼,同样没有说话。一时间,我不由感到不知所措。我不该站在这里。这并不是属于我的地方。然而眼前没有退路。脚步往前踏出,路随即在身后消失。前路曲折,歪歪扭扭地向我未知的世界延伸。

      你踏出的每一步都通向未知。

      “晓。”亨轻轻地唤我的名字,像古董鉴赏家一样细细触摸每一个音节。
      我回过头。亨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mild seven已掐灭在桌上,袅袅地冒着青烟。
      “怎么了?”我几乎已经习惯亨动不动涌起的郁悒,知道此时多说什么都是白搭。我静静地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坐下,亨果然像爬藤植物一样牢牢依附在我身上。
      “以后会怎么样,你知道吗?”亨顶着一头乱发的脑袋埋进我的胸口,“你踏出的每一步都通向未知。即便自己可以控制方向,目的地却永远都是那一个。”
      “既定的未来?”
      “就是这样。”
      “完全没有改变的可能?”
      亨迟疑了一下,说:“也许。”
      “即是说,可能性并不是零。”我下了结论。
      亨坐起身,细细软软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眼睛。男人的嘴角蓄着笑意,声音沉甸甸的,充满喜悦感。“我喜欢你这种说法。……‘并不是零’。你知道吗,晓?我需要一个祝福,找出那个可能性的祝福。”
      “现在?”
      “不,以后。”亨笑起来,“我会向你索要那个祝福的,在不怎么久的以后。”

      也许是因为假日的关系,游乐园出乎意料得热闹。四周吵嚷的尽是6岁到17岁不等的孩子,每一个都满脸兴奋,手里抓着花花绿绿的门票忙不迭地四处奔跑。小织一下子就投入到自己的角色中,满面红光地抓着不怎么情愿走动的准男友在各个售票点奔波。
      黑耳鸢依旧面无表情,既不显得高兴,也没有任何不快的情感。我和她一言不发、呆呆地并肩立在打气球的临时店铺门口。四周时而有孩子遗憾或喜悦地大声叫嚷,可惜这热闹的气氛没能感染我身边的女孩。
      “要不要喝些什么?”看到经过的孩子们手中无不捧着大杯的可乐或罐装饮料,我说了第一句话。
      黑耳鸢瞥了我一眼,目光冷冷的,和检查尸体的法医无异。“不用。”
      “这样哦。”我不知所措地胡乱应道。
      “真奇怪。”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黑耳鸢突如其来地感慨。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从她丝毫没有变化的脸上完全看不到感到“奇怪”的情绪。
      “怎么了?”我本能地跟着问。
      黑耳鸢目光炯炯地直视前方,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长相、性格、教养、品味……不管从哪方面看,你都要比小织看上的那个男人高一阶层,怎么她就没看上你呢?”
      女孩的话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我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说:“也许是时机不对。”
      “时机?”黑耳鸢侧过脸,定定地看着我。“不,这与时机无关。是你自身的问题。确切地说,是你自己刻意逃避造成的。”
      “逃避?”黑耳鸢锐利的视线刺得我不由朝后倒退一步。她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像要将我穿透一般直直地望着我,秀气的眉头第一次微微皱了起来。
      “真奇怪……”
      “又有什么‘奇怪’的?”我深吸一口气,问。
      “怎么少了一段?”黑耳鸢自顾自讲着莫名其妙的话,收起直□□心脏的尖利眼神。几秒之后,又紧紧盯住我的左手腕不放。“这里……?”
      我抬起手腕,不以为然地打着哈哈:“这块手表有什么问题吗?”
      黑耳鸢斜了我的手腕一眼,淡淡地说:“不,关键是‘那个’后面的东西。”
      “唔?”我决定装傻装到底。
      黑耳鸢又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凛冽的眼神似乎可以看到我心里的所思所想。许久,她终于摇了摇头:“不,没事。我有些渴了,可以买些喝的吗?哪种都行。”
      我点点头,急不可耐地从黑耳鸢令人发寒的视线中逃脱。
      游乐园的广场上摩肩接踵。宽广的广场在人海的压迫下似乎缩小了很多。不管怎么小心翼翼,也依然摆脱不了和旁人相撞的下场。快活的孩子们手牵手从身边冲过,一边肆无忌惮地大声欢笑。打扮可笑的小丑握着大把大把的气球到处分发。喇叭里不间断地传来欢快到吵嚷的音乐。
      我艰难地在人海中缓慢移动。恍惚之间,身边跑过一个和轮相仿的男孩。黑黑的头发被风高高吹起,素色的便服大方而轻巧。我急忙转身寻找,却没能捕捉到那个男孩的去向。
      轮不会出现在这里——我茫然地想——正如亨不可能出现一样。
      昨天下午和轮分别时的场景在我脑海中重现。少年倚在床边,眼角难得地漾着笑意。
      “我开始喜欢你了。”他说,“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送我什么?”我有些好奇。
      “暂时保密。”轮恶作剧地眯起眼。“要是能出去就好了!真想看看到时候你会有什么表情!”
      “收到你送的‘东西’后,我会记得告诉你的。”
      “那我们一起等待好了。”轮背过身,把自己埋进雪白的被子里。巨大的挂钟铿锵地敲在5点,正是我应该离开的时间。“时候到了,该发生的自然就会发生。”
      回忆就此结束。我的眼前还残留着轮转身前脸上一瞬即逝的自信微笑。那是不容置疑的自信,身为“言魂”所独有的自信。
      怡然的清风带着冬日里所不应有的温度抚面而过。我摇了摇头,晃去压迫大脑的各种奇思怪想,慢慢往不远前的一家小店踱步。小店生意兴隆,来来往往的人们一批接一批地不断在此涌进涌出。我乖乖地站在队伍末端,耐心等待。
      没多久,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人悄悄地站在我身后。很快,我的身后接起另一条小小的队伍。我无言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没有大惊小怪地回头张望。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我面前的队伍逐渐缩短。我懒懒地望一眼队伍最前面那个捧着大堆袋子、嘴里却依旧不满足地要求其它东西的中年男人,微微叹了口气。
      那一瞬间,轻轻的笑声自我耳边响起。mild seven的味道若隐若现。我的心脏被这熟悉的感觉紧紧纠住,狂躁地蹦跳不止。我暗暗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屏声静气地慢慢转过身。在我看到身后的人的面孔之前,一双手臂紧紧地从后面环住了我。
      “终于见面了。再等下去,我说不定真的要腐烂了。”亨嗤嗤地笑着,温热的气息喷在我冰冷的耳垂上。“我回来了。把祝福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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