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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归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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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以后似乎便同钟子期熟了起来,他以为我从前一直养在深宫,对外界一无所知,于是每回外出都十分仗义的不忘将我捎上——诚然,我也的确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于是索性每一回都十分自然的跟在他身边。
久而久之,若非那一纸传书,便要完全忘记了自己是重楼出来的刺客,为的,是刺杀君上叶祁言。
我顿时心凉如水,烧了纸条,已然明了,同钟子期分别的时候到了。这一段时日太过轻松,令我忘记自己的身份,更忘记我要杀的人是他为之效命的君上。
我并非明珠,绝无可能由他心甘情愿的搭桥,如今安稳,也不过是顶着个明珠公主心腹的身份才能一直为他所包庇,若他知悉这一切,又会如何?
更糟糕便是,我从前以为最悲剧不过钟子期顶着别个的面皮与身份喜欢上另一个人,如今才知道,其实最悲剧是我自己,顶着一个错误的身份,喜欢上一个喜欢另一个人到宁愿因她而死亦无怨无悔之人。
纸条上说,叶祁言两日后便要出宫在宗庙主持清明祭祀大典。我心中掂量几番,觉得这委实是个好机会。
虽说叶祁言此行必定守卫森严,但总该有填不满的缝。
我心中主意已定,临行前一夜便想去同钟子期告个别,哪知他房里却无人,问了管家,才知他这两三日皆在宫里,不曾回过府,我这才记起,这几日心头乱的很,确是不曾见过他。
看来是无法同他当面道别了。
我好生遗憾了一番,正欲回屋收拾细软,忽然想起可以留封书信给他,于是又折回书房写了封简要的告别书,如此便齐活了。
说是收拾细软,实则没什么好带的,笼了件夜行衣,装些散碎银子,再无其他。
夜已深,钟府一片静寂。我寻了处墙边正准备飞出去,忽而瞟见贴近墙根处的几团白点,空气中也是弥漫着栀子的清香——后来我问过府里修剪花草的老伯,才得知这种白花名曰栀子,是钟子期最心仪的花。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与钟子期正式会面,便是在这墙边。如今我再一次要走,他却没有再出现……
罢了。
宗庙就在王城外。
我连夜出了城,行至一半却发觉宗庙方圆几里已是重兵把守,看似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我越发感觉到此次行动的不易。
天光泛白,我蹲守一夜好不容易寻到守卫换岗的嫌隙插了进去,周围愈发森严,我知道,辰时快到了。
果然,没过多久便听见仪仗队的声音自远方而来。
我藏好匕首,再检查完腰间缠着的软剑,手中已是一片湿热。第一回杀人,果然是道很难跨过的槛,更遑论我第一回要杀的,还是一国之君。
如今要做的便是等待时机,然后一击必杀。
陈誉已死,虽说叶祁言身边再无令我如此忌惮的高手,可到底兵将众多,此去必是凶多吉少。孔令歌一早便对我说过,若决心走上杀手这条路,必定要做好必死的准备。
我做好了。
如果当真失败,其他的倒没什么,左右不过一死,只是遗憾得很,最后也没能告诉钟子期,我其实喜欢他这件事情。
按照传统,君上祭祀后还须入宗庙禅心室。
我等到了,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晌午时分,我整理好身上穿着的侍卫护甲,与其他侍卫一同前往禅心室外同上一班换岗,我特地寻了个离门最近的位置站立。
午间的阳光懒洋洋,众侍卫难免亦有些昏昏欲睡。
我终于等到防备最薄弱的一刻,侧身闪入禅心室,利落抽出绑在腿间的匕首像室中心静坐的叶祁言刺去,原本以为就快得手,哪知这当口他睁开眼,屏风后忽然闪出另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
匕首刺入血肉的声音太清晰。
我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钟子期,却见他眉头紧锁,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捏在我的腕上。
他身后叶祁言声音沉沉,门外侍卫瞬时蜂拥而至。
我心凉的彻底。行动失败,我应是必死无疑。
正要送了握住匕首的手,却看见钟子期冲我做了个口型:挟持我,快。
他……
我还没反应过来,又生变故。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猛的冲上来,揽住我的肩膀大喝一声‘走’,然后便带我杀出了禅心室。
我一直不能从钟子期最后那句话中回过神来,孔令歌施展他传言江湖第一的轻功将我带出重围后仍是如此。
消息传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已经是全城戒严。
孔令歌带我换了装束,看外面一片混乱,思及大隐隐于市,索性拉我一同住进了客栈。
他站在半掩的窗前看了几眼,似是终于确定安全,这才分出心神来理我。
“孔令姝,你胆子倒真不小。”
若是往常,我必定早已从凳子上弹起来涛同他狡辩,如今却是没有那份心思了。钟子期让我挟持他,让我走,他究竟是因为我是明珠的丫头,还是因为我是我?
我刺了他一刀。那一刀划入血肉的声音那样清晰,直到如今都不能忘记。
他会不会死?
我突然觉得很害怕,我还没有亲口告诉他我喜欢他,也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他怎么能死?
我拽住孔令歌的衣角,万分惊恐的问他:“大哥,他会不会死?”
孔令歌似是十分惊讶:“你居然愿意叫我大哥了?”大抵是难得看我如此着急的模样,他立马正了神色,问道:“谁会不会死?哦……挡在叶祁言前面那个人?”
我忙不迭的点头,就盼他告诉我否定的答案,他却似领会错我的急切一般,正经道:“你害怕杀人?我早说你不适合做杀手。”
“不是!”我打断他,“你只要告诉我他会不会死?”
他狐疑的看我一眼,斟酌着说:“看样子正中要害,伤口也挺深,也许……”
钟子期……真的会死吗?
我越想越怕,立时便要回钟府打探消息,刚打开门却觉得肩上一麻,须臾后浑身再无力。身后,孔令歌收了银针,将我半揽半抱弄了回去。
“你做什么?”我问他。
他一个凌厉的眼刀扫过来,厉声说道:“你想出去送死吗?”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一着急更是语无伦次,一张嘴几乎只会说“大哥你让我出去,不让他死……他不要死”这种话。
孔令歌‘嘶’的抽了口气,不可置信的将我看着,问曰:“你不会是喜欢那个人吧?”
我只得点头,我本就喜欢钟子期,我不要他死。
他沉吟片刻,终于在我快哭出来的表情下妥协,不过仍然是不许我出去。
“既然如此,我便帮你出去打探一二,你且好好躺着,不许乱动。”
我自然答应下来。
如今总算体会了一把度日如年是个什么滋味。
孔令歌回来已是暮色四合之时,他似是将时间算计的刚刚好,一进屋,我的药效便要解开了。
想问的,却忽然不敢问出口。
他倒了盏冷茶端着,坐在木几旁,没有开口。
我的心似在深海中荡了几个来回,在他那句支支吾吾的“王宫传来消息,说……说钟大人为护君上,被刺客伤中要害,如今已……已卒”后,终于落定。
“不会的,他之前还让我挟持他逃跑,他怎么可能死掉了?”
我撑着床沿坐起身想出去,孔令歌一看便干脆放下茶盏过来挡着我。
他说:“我已经去过钟府,缟素漫天,你……别去了。”
我憋红了眼睛,最终也只吐出了四个字:“眼见为实。”
他叹气,无奈的摸出银针替我将余下的药效一并解去,然后拉着我出了门。
还没接近钟府,便已能听见呜咽声。我停下脚步,环视了遍周围的景色,忽而想起我同钟子期曾一同在这条青石板路上走过好多遍。
我觉得眼前似乎泛起了阵阵白光,他便站在这阵白光里对我伸手,唇角还携了丝缱绻的笑意。于是我朝着他那方走过去,这一走,便是许多天。
等我精疲力尽,终于走到他面前,他却忽然融进白光一般,令我遍寻不见。
我终于肯睁开眼,可眼前依然没有他。
温潋说我睡了很多天,一直也没有醒过,真真将他们吓得不清。
温潋说孔令歌每日都来看我,生怕我再也不像从前般同他调皮。
我这才知道我已回了重楼。
……
大抵是怕我想不开,自醒来后,孔令歌便难得大方的让出了温潋,让她整日陪着我说笑。
我很想同他们说不必担心,这条命是钟子期想留下的,我万万不敢随意处置了她。可看她们整日小心翼翼的表情,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一转眼便是一年。
一年后,温潋被诊出怀孕,孔令歌自然高兴的要命。
此时我看来已同从前无甚不同,他便放心的将温潋的使用权收了回去。我站在门口撅着嘴骂他‘小气’,他不以为然的甩了我两个白眼,然后揽着温潋,施施然离去。
他们走了,我也该走了。
孔令歌有回说漏嘴,提到钟子期葬在南方禾川,他的家乡。
我要去看他。
一个包袱,一匹马,一个人。
我走得很慢,一路上经过许多村庄城镇,偶尔也会帮助一些需要帮忙的人。
我从前并不知道,许多时候只要付出一点点,便会帮到别人许多,这些都是钟子期教会我的。
他教会我善良,最后却是我用一把刀杀了他。
每当想到也会痛不欲生,可他那时说过,‘挟持我,走!’他不要我死,我便不死,我去陪他。
一到禾川便几乎失了方向,于是一路打听,一路走,终于问到他墓冢的所在之地。
他被葬在一片桃林里。
如今是四月初,正值桃花缤纷之时。
我牵着马渐渐走进这片林子,一路上花瓣漫天纷飞,说不清的美,可我眼中却只有隐在路尽头那座墓冢。
越来越近了。
我终于能看清那座墓碑上的字。
南晋忠靖侯钟子期之墓。
我扔了缰绳,走至墓前就地坐下。
周围很静,我闭着眼睛靠在碑前,几乎只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我想,这里的风景很好,你应当过得很是舒爽吧,以后还会有我陪着你,这样真好。
钟子期,我们终于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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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做好决定,要同这里的守墓人好生商量一番,他工钱照领,事情我帮他干。
谁都不要来打扰我和钟子期作伴。
我从碑前起身,拂了两把上面的尘。暗想这守墓人只拿钱不做事,当真不合适。
绕过墓碑一侧去敲了那座木屋的门,等了好半天才听见里头传来一些响动,然后是一声有些慵懒的“谁啊”。
我顿时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木门终于吱吱呀呀的开了,那张熟悉的脸随之出现在眼前,我看着他,忽然脑袋都似炸开一般胡言乱语:“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顶着钟子期面皮的人抬手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才回答道:“守墓啊。”
我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句脱口而出:“谁的墓?”
他听罢,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的。”
我抖了一抖,这才缓过来,伸手往他脸上摸去。
他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只是如初次会面一般,他悠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在做什么?”
这一年里,同他第一回正式见面的场景几乎夜夜入梦,于是我下意识的回答道:“回公子……”
他沉闷的笑声响起,我这才自梦境抽身,然后听见他缓缓的说——
“我可等你一年了,如今总算等到了。”
……
我也等到了。
【——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