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南风不尽

2、第二章

　　那时沈夫人还不叫沈夫人，她原来姓李，闺名唤作清秋，是当朝太史令的嫡长女。

　　正是元宵佳节，父亲带着兄长到外头吃年酒了，蓉华那时还小，纠集了一群小孩子，在院子里放小炮玩。她一人正觉无趣，恰好此时侍女浣雪进来说道：“杨家几位小姐来请大小姐出去逛灯会，都在门口等着呢。”

　　清秋回禀了母亲，便叫小厮套了车，只带了浣雪一人跟着。

　　几个手帕交正同坐在一辆大车里等着，见她出来从窗子里同她招手：“如此良宵，正要挤着坐才好玩呢，把你的车跟在后头，到时回来再换乘罢。”

　　“很是。”清秋笑道，上了她们的车。

　　统共四个女孩子，一路说说笑笑，杨家二姐唱了半阕歌，不多时便到了灯市。

　　入了灯市，便是摩肩擦踵，人山人海，车马夹在里头如同龟爬般一步一挪，沿街的店铺都悬着彩灯，摆了小灯屏，再往前宽敞些的地界，还搭了一座煌煌的灯楼，还有一车车卖灯的，密密麻麻地挂在头顶，人流从华光中淌去，有如漫步在云霞里。

　　有人在门口放花炮，火树银花在夜空炸开，清秋同好友开了帘子，看得入了迷。丫鬟跟班坐在车沿上连车都忘了赶，也是一味左顾右盼。正巧有一行人被她们的车轴拦住，没得法子过去。清秋正对着前头两个少年，一个十四五岁，生得容姿曼妙，傅着粉，配着罗囊，穿着一件花俏的衣衫，像是戏园里的小相公，另一个年纪更长些，少年翩翩，玉貌如神，披着玄狐大氅，显是上等人家的公子。两人肩并着肩，正在看街边一盏西洋彩玻璃灯。

　　“你一直在瞧那灯，是喜欢那个样式的么？”清秋听见那公子问身边的人，“我买给你，换你的欢心，好不好？”

　　“买了也无处挂，倒罢了。”那相公答。

　　那公子还要说什么，身后一人却挤上来，扯了扯他的衣服说：“阿故，那灯面上的长河孤舟有何好看的，你竟看个不住，这有更好看的一直看你呢。”说罢，微微朝她这里一呶嘴。

　　公子闻言回转脸来，清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男人，顿时脸如火烧，可却已来不及规避，只好忍住羞赧，向他微微抱以一笑。那公子也淡淡一笑，又回转过头去与那相公小声说话，听着好似还在问他那灯。

　　过了一会儿，车子又慢慢往前，清秋回头去看那公子，他到底是买了那盏玻璃灯，正一手提着灯，一手去牵那相公藏在袖子里的手。清秋也不知为何，只管呆呆地望着，竟望出一缕羡慕来，她那时心中想，这人待戏子小旦也这样温厚，他日谁人嫁了他，定然有享不尽的福分罢？

　　“清秋你在瞧什么呢？那么入神？”杨家大姐探头过来，顺着她目光一望，挪揄一笑，“哦，那是沈将军府上的大少爷罢？清秋可是芳心暗许了？”

　　竟是他么？

　　清秋心中一突，脸越发红得像个桃子，直嚷着要去撕杨大姐的嘴。

　　杨二姐听了掩着嘴笑，也望了望，道：“却不知他身边跟着的是谁？生得如此秀骨，可惜，却是个下三流的人。”

　　“是丹桂坊新来的台柱子，近来很是受捧呢，听闻还学得一手好拳脚，好像姓叶，叫做兰什么的，去年中秋的时候父亲不是请过他？大哥亦时常挂在嘴边夸的，说是唱腔颜色无一不好，实在是人间难寻的。”杨三姐插嘴道。

　　“兰卿，唤作叶兰卿。”杨大姐纠正道，“听闻他原先也是世家子弟呢，也不知怎的沦落到如此地步，大哥一直想请他，他都不应，听说除了沈家大少爷没人请得动他。”

　　清秋耳里听着她们说，眼却贴着玻璃车窗往外瞧，只见熙熙攘攘的灯棚里，万千灯火晕成一片朦胧胧的光，那两人携着手，沿着店铺檐下慢慢走，前面人头攒动，好像长街漫漫，没有尽头一般。

　　“你们瞧，你们瞧，那妇人像不像李逵？”杨二姐搡着她姐姐的膀子，只见迎面来一辆车，里头坐了个脸盘黑黝黝的壮妇，连手掌都是黑的，打扮得倒是时新样子，却给她撑得像是要当中炸开。清秋和杨三姐都忍不住笑出来，只有杨大姐肃然道，“错了错了，你们三个肉眼凡胎，竟认不出这是天宫里的天蓬女元帅转世么？”

　　四人大笑，又逛了几处，街面窄了起来，车子过不去了。杨大姐便道：“再往前也没有什么好逛的，路又难走，不如打道回府罢？”杨二姐摇头道：“还很早，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我的帕子没绣完，这会子回去又要被阿娘烦，不如我们下车走走？”清秋也点头道：“总不好空手回去的，我也去买一盏灯给蓉华耍着玩罢。”

　　便下了车行了几步，却听得人群中一声唤：“清秋，唉，这儿呢。”

　　清秋住了步子，四顾了一番，才见着一个系着红披风的女孩子冲她挥手，杨家姐妹问道：“这人是谁？”

　　“便是方才那沈家公子的妹妹。”清秋道，“你们先逛罢，我去与她打个招呼。”

　　浣雪护着她挤过人群，沈婉拉了她的手，笑道：“好长时间不见你了，可是被关在家里绣嫁衣？”

　　沈婉笑得意味深长，清秋红着脸啐了她一声：“我便等着你那一天也来取笑呢！”

　　“到时我便是你的小姑子了，你只有好生奉承我的份。”沈婉扬眉，“瞧你方才也从那边过来，有无碰见我哥哥？”

　　“我哪晓得谁是你哥哥，再说这么多人，哪有这般巧就碰见的？”清秋红着脸支吾了一句。

　　“那也没关系，洞房时也就瞧见了。”沈婉促狭一笑。

　　“你这人，我再不与你说了！”清秋扭过身去，“真该叫你阿娘听一听，你这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自然是金玉良言。”沈婉嘻嘻地笑，一点也不怕。

　　“阿婉......你哥哥他......时常逛戏园子么？”清秋问，这话出口前，她心中也颇为踌躇了一会儿。其实她与沈家的婚事，母亲已同她微微提过，只是即便心中猫爪挠一般，闺阁中的女子也不敢多问，只能装着娇羞逃走。谁承想会在方才无意中撞见，瞧着倒是蕴藉风流的模样，只是不知是什么性情。

　　沈婉瞅了她一眼：“你可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我同你讲，你万万不要信那些乱嚼舌根的人。”

　　“我什么也没听过，只是有人说他像是常带着相公......”清秋斟酌着说。

　　“你这话好笑，哪家公子没带相公的？他们外出宴客，若是请些官妓陪酒，那才是下流呢。
　　叫上几个伶俐的戏子伴客，能同他们一起行令作诗，才显得风雅又有趣呢。”沈婉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哥哥身边确实有个最得意的，唤作兰卿，除此之外再没有了。而那个兰卿自小便被卖到丹桂坊，我哥哥念学堂时经人介绍认得他的，那人生得一身傲骨，性子高洁，哥哥与他很是合得来，因此诗词歌赋都是我哥哥亲手教的，也亏得他是极聪明的一个人，现在学问比那些秀才都好呢！说是相公，实则为我哥哥一知己好友，没那些淫邪事物在内，你倒是不必在意。”

　　“那你方才说的风言风语是？”清秋奇道。

　　沈婉的脸微微一僵，复又笑道：“嗨，还不是我哥哥那个死脑筋，听见阿娘给他定了亲倒闹将起来，有些不怀好心的人便道是为了兰卿那个戏子......”

　　清秋立时又羞又怒：“我竟还不如一个戏子么？”

　　“怎么会！都说了谣传么，绝不可信的！我哥哥是怕你瞧不起他呢，他如今一身白衣，便想考了功名娶亲面上好看些，因此才不肯，可与别人没半点干系！”沈婉暗自懊恼，忙执了她的手，“清秋，你向来是大方的，万不要往心里去。我阿娘已同他讲过了，他也晓得是自个想左了，早已应承下来了！”

　　清秋面色稍缓，心中却仍旧存了疙瘩，患得患失的。

　　经了这么一遭，她兴致全无，只草草买了一只兔儿灯，便与杨家姐妹作别，独自乘车先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