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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经年 ...
“靖安公主与鬼面将军原是青梅竹马,嘉和二十一年,常胜侯长年戍边御敌,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常胜侯独子裴裕年方十五,离京赴任,从父亲手中接过铁骑营的重担,塞北战事吃紧,裴裕这一走便是三年,期间再未回京,与靖安公主打小的情谊说断就断了。”说书先生讲到这里,稍作停顿,复又道:“话说那靖安公主,性子可与她的封号完全相反,不似姑娘人家的娴静文雅,刁蛮泼辣,裴裕在京的时候,因他管束,还有所收敛,裴裕离了京,公主殿下简直无法无天,上房揭瓦,鸡飞蛋打。”
说书先生在台上添油加醋,讲得眉飞色舞,殊不知被他编排的刁蛮公主本人杨淑正坐在席间。杨淑无趣得打了个哈欠,往他面前的铁盆抛了一串铜钱,“王先生再唠下去,我这耳朵该生茧了,换个别的故事。”
周围的听众纷纷附和:“就是,老王你这陈词滥调大伙儿都听腻了。”
王勉乐得合不拢嘴,“谢苏公子打赏,既然如此,那今儿咱们就讲点新鲜的,就说当今圣上,初登帝位时,不近女色,宵衣旰食,大力推行吏治改革、盐铁官营,好生折腾,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年复一年,励精图治的抱负被岁月蹉跎磨平了棱角,嘉和帝干脆撂挑子摆烂了,一改从前,荒淫无度,奈何光阴不饶人,身子骨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没有纵欲的资本,子孙凋敝也是情理之中,老来得子,却是个痴儿,能否平安长大尚且不知,这大梁江山难道要旁落他人了?”
“非也!”王勉卖了个关子,接着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当年萧皇后怀有身孕,夏日天热,嘉和帝怜惜爱妻,带萧皇后前往杭州西湖山庄纳凉避暑,不料萧皇后途中动了胎气早产,紧急找来当地的接生婆,才没酿成祸患。萧皇后产下的乃是一对龙凤胎,除了靖安公主,还有一名皇子,可惜路上遇到江南流民暴动,随身的侍卫人手不足,小皇子在动乱中走丢了。萧皇后伤心欲绝,得了癔症。为避免加重病情,嘉和帝下了封口令,抹杀了小皇子的存在,哄称萧皇后诞下了一名公主,然而萧皇后的病情仍不见起色,不久便香消玉殒。”
杨淑捏紧手中的折扇,萧皇后郁郁而终是真的,却不是为此,嘉和帝得知皇后诞下的是公主,而非皇子,大失所望,转而宠幸别的妃嫔,曾经的浓情蜜意和山盟海誓皆成泡影,萧皇后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这才郁郁而终。
她为父亲感到不耻,又为母亲感到不值,母亲的际遇令她自小便不屑做那依附他人的菟丝花,随丈夫威远候征战沙场的泰宁长公主才是她渴望成为的自立自强的模样,因而她幼时常往侯府跑,那时威远侯早已病逝,泰宁长公主不复年轻,鬓发落了霜雪,眉眼有了细纹,却依旧精神矍铄,耐心地讲述兵法的变通、武术的精妙,杨淑坐在杏树下听得津津有味,小辫子被人从后面拽住,她不用回头都能知道是裴裕手欠,和他扭打成一团。
她并非真地生气,没使狠劲,裴裕眼神示意管家将瓷杯递给泰宁长公主——他是想让祖母歇一会儿,喝口凉茶。
“先帝软弱无能,面对北蛮的大军压境,在一众文臣的怂恿下,起了和亲的念头,祖母是庶出的公主,在朝野没有外戚支持,在后宫没有娘家帮衬,成了和亲的不二人选。”裴裕握住她欲偷袭他后心的拳头,神色淡淡地说:“后来,与祖母情投意合的祖父立了军令状,三月内大破北蛮、平定边疆,和亲的计划才不了了之。本欲自我了断的祖母跪拜先帝,表示自己既无法远嫁他国、促成和谈,愿意随军出征、上阵杀敌,也不失为当朝公主报效家国应尽的责任和使命。”
那一仗,异常凶险艰难。单听泰宁长公主只言片语的描述,都令她感到一阵后怕,心悸之余,又忍不住询问更多:“后来呢?”
泰宁长公主没有应答。
杨淑纳闷地抬起头,只见泰宁长公主似乎睡着了,嘴角挂着安和的笑。倏然,起了一阵春风,杏花雨下,铺满轮回的路,指引她与她的将军重逢。
“言归正传,大伙儿猜怎么着?之前走失的皇子在户部前年开始重新排摸人口、丈量土地后,竟被寻回认祖归宗了。嘉和帝龙颜大悦,为其赐名昭,并册封太子。太子昭流落民间数十年,尝尽百难,深知民生之艰、百姓之苦,勤俭节约,朴素克己,嘉和帝欲为太子设宴庆祝,修葺东宫,均被太子昭毅然回绝,我大梁中兴有望啊。”王勉东拉西扯,可算把这一波三折的故事讲完了。
听众作鸟兽散。杨淑却没急着走,又赏了一串铜钱给王勉。
“苏公子客气了,这朝中的八卦异闻还全倚仗您的消息呢。”王勉嘴上说得谦卑,手上却不含糊,接过铜钱掂了又掂,“苏公子的兄长近来升职加薪了吧。”
杨淑挑了挑秀气的长眉,“挺会猜。”
王勉溜须拍马的功夫炉火纯青,“苏侍郎年纪轻轻,仕途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可真是顺当,当然要我说,还是苏公子您命好,有这么个疼您的大才子兄长。”
杨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王勉乐呵呵地说:“我托公子的福,也在京郊混得风生水起。”
杨淑也回了一句奉承的话:“我那点似是而非的边角料,全凭王先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串成波澜起伏的故事。”
大梁民风开放,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且不管故事多么荒诞不羁,传播听信的人多了,三人成虎,便成了真。这倒为她运用舆论造势、笼络人心提供了方便。
“苏公子,不知可否打听一下令兄的私事。”王勉讨好地谄笑:“算起来,令兄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可有中意之人啊?”
寻常百姓对男婚女嫁、家长里短的八卦最感兴趣,更何况苏旭才华横溢、玉树临风,不知是京城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杨淑还记得三年前初见的一幕,苏旭身着一袭陈旧的白衫,却不见落魄,眉眼如阳春三月的江南一般水墨写意,明明是一副文弱书生的身子骨,却毅然决然地拦在骑着骏马、趾高气扬的官吏面前,阻止他们肆意践踏稻苗,“民贵君轻,尔等衣冠禽兽,鱼肉百姓,可知年富力强的农夫插一亩田少说也得大半日!”
不少农民跟着抗议,“无耻之徒,赔我们的秧苗!”
“你们这帮刁民!朝廷有旨,今年需增产丝绸十五万匹,四月底前这些田必须全部改种桑苗。”
“我们又不是蚕,改种桑苗,我们吃什么!”
“就是!凭什么要求我们改种桑苗!”
“你们这是造反!”为首的官吏气结,抽出长刀,劈向人群中站在最前面的苏旭。周围的农民被武力震慑,不由退了几步,唯独苏旭迎着锃亮的刀光,分毫不让。
那刀锋在距他眉心不足一寸处堪堪止住。
裴裕几乎是从天而降,单手执剑,对上了官吏首领的刀刃。那首领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却在气势上输了一截。裴裕稍一使劲儿,他便憋红了脸,“哪……哪儿来的小毛孩!不怕我抄了你全家!”
裴裕干脆挑飞了他的刀,“打京城来的,侯府裴家之子,单名一个裕字,不知大人打算怎么上寒舍兴师问罪?”
官吏首领闻言吓得面色发白,人仰马翻,摔了个四脚朝天。
裴裕见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糗样,笑得乐不可支。
杨淑微微蹙眉,“裴裕,别闹了。”
裴裕见好就收,敛去张扬的笑容,官吏首领的脸色却更白了。传闻当朝公主顽皮淘气,不甘困于深宫,读书习武,走南闯北,嘉和帝拿她没办法,又担忧她的安危,派与公主年岁相近的侯府独子裴裕一路随行护送。裴裕出现在此,直呼其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身份不言而喻。他顾不上磕疼的屁股,连忙爬起来,跪在少女面前高呼饶命,“公主殿下,小侯爷,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二位的雅兴,罪该万死,但求二位高抬贵手,大人不计小人过,下官也是奉命办事,有苦难言啊!”
“哦?什么苦?起来慢慢说。”
官吏首领感激泣灵,正欲起身,瞥见公主阴沉的脸色,忙道:“下官跪着说就好……”
非要跪着,什么毛病?杨淑不解,秉着尊重个人意愿的原则,费劲地听他把事情的缘由断断续续地复述一遍。
原来是边境战事不断,军饷耗资巨大,嘉和帝又大兴土木,修长生殿、建求子台,国库亏空,难以为继。由户部牵头,六部尚书会同中书令、侍中,共同商讨出改粮为桑的对策,丝绸的价格比粮食高,因而能纳更多的税,且丝绸深受西洋人的喜爱,市舶司与西洋人年初刚签订一笔大额的丝绸交易,待年底交货给付,便能填补国库的亏空。江浙一带,盛产丝绸,远近闻名,浙江气候温暖湿润,尤其适合种植桑树,改粮为桑的任务便落到了浙江一干官员的头上。
杨淑闻言怒极反笑,“荒唐!这本末倒置、罔顾民生的奏议也能通过,高尚书真是老糊涂了!”
高志新是两朝元老,曾因正言直谏、触犯天威、锒铛入狱,彼时萧皇后正得圣宠,不忍看忠心耿耿的老臣饱受牢狱之苦,好言相劝,才让嘉和帝赦免了高志新的罪责,官复原职。高志新对萧皇后感怀在心,特意进宫答谢时,杨淑借机拜高志新为师,请教学问,高志新许多独到的朝政见解令她备受启发,不想如今此等荒谬绝伦的政策竟能经他之手准奏。粮食乃国之根本、民生所系,其中利害,高志新远比她清楚,许是迫于压力,无奈之举……杨淑越想越心惊,面色不虞地命令:“还不快把你的手下带回去!”
官吏首领一脸为难,“这县衙那边,小的不好交差呀!”
杨淑目光冰凉地睨了他一眼,“再啰嗦,我让你留下来好好合计一下,这些踩坏的农田,需要赔多少钱!”
官吏首领忙不迭地说:“小的告辞!小的这就走人!”
杨淑又道:“马留下,走回去。”
官吏首领唯命是从,“都下马!听到了没有,走回去!”
裴裕望着一众官吏屁滚尿流、抱头鼠窜的狼狈模样,忍俊不禁。周围的百姓也相继捧腹大笑。
唯独苏旭一人拱手作揖,正色道:“谢公主深明大义,主持公道。”
百姓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谢公主的大恩大德。
“官府小吏仗势欺人,作威作福,而圣上远在京都,未能体察民情,本公主南下走访,路遇此事,自然不能坐视不管!秧苗的损失,本公主将代为赔偿。”杨淑命侍女丹霞按亩分发银票,继而转向苏旭,“至于这位公子,为此事耽搁了少顷,不如挑一匹骏马,日行千里,赴京赶考,马到成功。”
苏旭略感惊讶,也没问杨淑如何看出自己此行的目的,微微颔首:“苏某谢公主美意。”
杨淑径自解释了他的疑惑:“你的口音与他人不同,是外乡的书生,背着若干书卷和换洗的衣物,不像是到别处久居,穿着朴素,可见家境一般,想来也不是无事浪费盘缠外出游玩,再加之方才那番慷慨激昂的民贵君轻之言,可不就是策论嘛!”
苏旭闻言,不由更加佩服眼前这位面容尚带几分稚气的公主,“公主见微知著,草民五体投地。”
杨淑牵过一匹毛色纯正的赤兔马,“这匹神驹骁勇善战,当配得上未来以笔为剑、以墨作锋的探花郎。”
苏旭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调戏了,拉着纤绳,站在原地,有些啼笑皆非。
杨淑和裴裕已然走远,蓊郁的山林和绵亘的梯田间,间或传来少男少女清脆的笑声——
“成日坐马车闷得慌,可算‘讨’来几匹马,能好好透透气了!”
也就是侍女丹霞不会骑马,车夫才没有失业。
杨淑在蜿蜒的山路上策马狂奔,踏出一马平川的气势,惊动了林间的飞禽走兽。
本在树上歇息的鸦群不堪其扰,纷纷振翅高飞。
裴裕漫不经心地捡起一枚石子,“阿淑,左右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客栈,不如吃只烤乌鸦充充饥?”
杨淑勉力睁大双眼,也只能瞧见空中几个渺小的黑点,“行啊,只要你打得下来!”
话音刚落,裴裕脱手而出的石子已经命中了天上的乌鸦。少年扬起志得意满的笑容,朝乌鸦坠落的地方奔去。
竟是一石二鸟。
杨淑望着那团乌漆麻黑的羽毛,自觉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还活着吗?不如带回去养?”
“阿淑养鸟的喜好可真是与众不同!”裴裕谈笑间,挥剑砍了一棵竹子,三下五除二地将竹竿削成竹篾,草草地编了一个笼子。
丹霞将尚在昏迷的乌鸦放进就地取材的竹笼,对杨淑轻声细语地说:“小侯爷这是在较劲呢!”
杨淑翻了个白眼,“从方才起就不知在显摆什么!”
丹霞洞穿了少年自己恐怕都未觉察的情愫,笑而不语。
好在裴裕的抽风期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他不再嬉皮笑脸,露出几分认真和严肃,“阿淑,改粮为桑既是朝廷的政令,县衙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杨淑点头,“我知道,我也没打算走,这事儿我既然插手了,就会负责到底,可惜没法在京城亲眼领略那年轻公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绰约风采。”
裴裕沉默片刻,张口便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也不怕他会试便名落孙山?”
杨淑问:“赌不赌?”
裴裕答得很干脆:“赌!”
两人争了半天,也没定下最终的赌注。杨淑懒得再费口舌,任凭裴裕怎么唤她,都不理人。
“阿淑,殿下,公主?”裴裕低头服软,“好阿淑,和你说正事,过几日便是清明雨汛,新安江上游的堤坝年久失修,居心叵测之徒大可在此处做文章。”
杨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人为毁堤淹田、强行改粮种桑,她匪夷所思地看向与她并肩而行的裴裕,眼神中写满了丧心病狂。
裴裕迎着杨淑质询的目光,“阿淑,人心难测。”
春日的阳光零碎地洒落在玄衣少年尚未长开的眉眼上,却泛不起一丝暖意,倒透出几分不近人情,杨淑头次发现裴裕不苟言笑时,眸色深沉专注,眼角那颗红痣越发清晰分明。
他若是进士及第,大抵也会被钦点探花,杨淑没来由地想。
乡试在秋天举行。会试和殿试在春天举行,而且在京城举行。古有改粮为桑,当然面积规模不会很大;今有改粮为饲,为了促进粮食、经济作物、饲料种植协调发展。如今交通运输十分发达,调配粮食十分方便,不像古代外省调配粮食的运输成本很高。人为炸毁堤坝的事件历史上也不少见,有的是为了分洪,有的是为了御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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