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菩萨蛮（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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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那个少女欢乐地叫道。
摩拉克斯凝神端详她。
少女的脸庞犹带稚气，饱满红润的皮肤上黏着汗水，艳红的眼睛闪动着明亮的光彩，在这个大多数人类女性都显得体格娇小的时代，她挺拔的身形出乎意料的矫健，只是踩着那块凸起的石头稍稍用力，就轻飘飘地将自己从坡底拔了上来。那双手上缠着绑带，指间有劳作、或者说长年累月训练留下的茧痕，证明她千锤百炼过的武艺。
是的，没错。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纯粹的人，不存在任何异常的地方。
摩拉克斯又去看她口中的“阿兄”，阿兄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鹿腿，无论是那个狂野的吃饭方式，还是身上的力量波动，都无疑是他熟悉的那个傲慢的幽冥之魔神。
但萨米奇纳没有否认，他很自然地把视线投向这个少女，露出郁闷的神情，“你跑过来干嘛？”
“阿兄看到刚刚的比试了吗？我拿了第一！哈艮图斯阁下亲手给我发了奖品。”她晃晃手里刚刚拿到的一只机关鸟，又晃晃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兔子，“然后我过来的路上，打了一只兔子。”
她看向了不约而同沉默下来的两位魔神，后知后觉地恍悟，“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好像面前不是两个魔神，而是兄长的两个普通朋友。
阿格雷斯也在仔细地打量她，他没有因为这种说话方式不满，看完之后就泰然自若地收回了视线，伸手去拿酒壶，“不要紧，你们可以先说完。”
摩拉克斯把杯子递过去，眼角的余光注视着这对奇特的“兄妹”。
萨米奇纳好似有点不耐，又像有点无奈，接着前面的话题问：“所以呢？猎了兔子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要是猎头熊回来，我还能夸你一句。”
“猎熊又有什么难的，阿兄莫要小觑我！”她将那只兔子递过来放下，“而且我也不是给你看，我饿了，想吃烤兔子！”
萨米奇纳难以置信地看看放在他腿上的兔子，“你专门跑过来就为了让我给你烤肉？哈艮图斯是不肯给你肉吃吗？”
“嗯——哈艮图斯阁下请的厨子还是不如阿兄的。”她眼中闪过狡猾的笑意，“阿兄烤的肉最好吃！”
萨米奇纳眼睛朝上翻了翻，像是要忍不住对着她骂一句什么，但最后他忍下来了，表情扭曲地拎起那只半死不活的兔子，“行，等着吧。”
少女欣喜地点点头，又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反对，很干脆地坐了下来，向两位旁观的魔神自我介绍，“我叫托娅。”
在摩拉克斯看来，托娅与他平常见过的人并不太一样。
也许是因为她称呼一个魔神为兄长，那些本应该存在的敬畏和恭谨在她身上稀薄到微不可见，她的目光饶有兴趣地转遍了聚会上的东西，看见放在一边的三个骰子，又看到他们放在一边的羽毛。
她伸手猛拽了一下正准备擦点火苗出来烤肉的萨米奇纳，大声嚷嚷：“阿兄不公平！你送别人那么多羽毛，平日里我问你要一根都不肯给我！”
萨米奇纳被拽得晃了一下身体，没好气地打掉她的手，一想起刚刚的赌局，气不打一处来，“你当我想吗！要不是赌输了……啧，今天真够倒霉的。”
“输了？”托娅重复了一遍，眼睛忽然发亮，“那我给你赢回来！”
萨米奇纳愣了一下，突然嘿嘿笑了起来，“行啊，你赢得回来就给你。”他扭头看另一边，用十足挑衅的口吻说，“听见了吗？托娅说要赢你们。”
“你这激将法低劣得可笑。”阿格雷斯放下了酒杯，平淡地回答，“不过可以。”
摩拉克斯没有立即同意，他先是想了一下，又观察了片刻，谨慎地问：“你想要怎么比？”
五个小孩又齐刷刷地伸长脖子张望，看着那个闯入的少女笑盈盈地拿起骰子和盅具，“我来摇，二位来猜我掷出的是什么，如何？”
伐难忍不住从草席上站起来，压低身体偷偷凑近点，她一动才发觉几个兄弟姐妹都悄悄凑过来，只有金鹏还犹豫地坐在原地，但应达跑去牵他，他也仍是跟过来了。
应下赌约的几位魔神都没有关注他们的动静，伐难仗着个头小，在大哥旁边占了个最好的位置。
那个人类少女当真有双很灵巧的手，令挥舞一双巨大利爪的伐难羡慕得看了又看，她灵巧的手指转着手中的盅具，小小的骰子骨碌碌地滚动，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直至她放下盅具啪地一声，骰子停了下来。
伐难努力地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她掷了个什么，这难道不是一个纯粹看运气的游戏吗？但是帝君和阿格雷斯大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动作，看起来都成竹在胸的模样，小小的夜叉不免暗自叹服，睁大眼睛等着这一局的输赢。
托娅又笑了笑，“谁先来呢？”
摩拉克斯看了看阿格雷斯，阿格雷斯同样看了看他，沉默无声的僵持里，还是后者最终磨不过他。
阿格雷斯想了一下，最先平静地指出：“你刚刚扔了些沙土进去，声音很轻微，但会混淆我们的判断。”
少女狡黠地回道：“规则中并没有说不准这么做，而且我是当着二位的面放进去的，你们刚刚没有提出异议。”
“嗯，我并非指责你，我猜你掷出的是‘与以往任何结果不同’。”在萨米奇纳抗议前，他递出了一根翎羽，“这个答案不符合常理，所以即使我猜对了，依然是你的胜利。”
托娅眼珠转了转，又看向了岩之魔神，“摩拉克斯先生，也是这个答案吗？”
摩拉克斯还在专注地看她的手，缓缓才道：“你的手指很灵活，方才的赛场上，你以五连射取胜，控制骰子对你而言，并非难事。”
她偏了一下脑袋，露出好奇与惊讶的神色，“摩拉克斯先生原来有看平原上的比试啊？”
“我一直都在注视着。”他答道，“我的答案是，一点。”
托娅含着一抹奇妙的微笑揭开了盅具，伐难看见三个骰子紧挨在一起，棱角朝上，没有一面朝上露出点数。
萨米奇纳大笑起来：“你们两个都输了！”
伐难忍不住跟着惊呼了一声，敬佩地望向那个人类少女，她坦然收下了两根翎羽就将骰子放下，拿过烤好的兔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没有自得也没有欣喜。
不可思议的人类。夜叉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她有种奇妙的预感，这不会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类，尽管人并不是一种长寿的生物。
虽然她看似举止如常，咬着冒热气的兔肉，双眼又亮晶晶地去看萨米奇纳手中的酒壶，“阿兄，我也想……”
萨米奇纳冷冷地呵笑一声，“你想什么想，想都不要想，要么喝水，要么过去跟那边的小孩一起啃果子。”
夜叉们麻溜地跑回自己的位置上，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干的样子。
远处的平原庆典已至高潮，尘之魔神挥舞衣袖，悦耳的乐声从她身旁的那排钟鼓间荡开，回荡在平原之上。
音浪传递到这边，萨米奇纳又不屑地撇嘴，“这就是哈艮图斯新发明的玩意儿？按她设定好的规律重复一段叫得不如枝头麻雀有变化的声调？”
“阿兄又说刻薄话。”托娅说道，“哈艮图斯阁下做的机关都很有趣呀。”
摩拉克斯也点头，“不错，她做的涤尘铃在祭典仪式里很有用。”
阿格雷斯说：“你只是觉得这东西帮你省了不少麻烦吧。”
萨米奇纳呵呵道：“石头脑袋没有音乐天赋的可悲魔神是这样的。”
摩拉克斯平心静气地说：“要我把你们埋进那边的地里醒醒酒吗？”
托娅扑哧笑出来，像是为了阻止兄长马上要被埋起来的命运，她拿出了一支短笛晃了晃，“阿兄既然这么说，那就吹一曲更好听的。”
萨米奇纳得意地哼了一声，“行啊，就给你们听听我新编的曲子。喂，那边的小孩，要听就过来坐好，别鬼鬼祟祟猫在那里。”
伐难害羞地牵着应达和金鹏走过来，在角落的位置坐好。
她看见这位幽冥之魔神按住了短笛，悠扬的声音从他唇边倾泻出来，那声音一时高昂，一时低沉，时而急促，时而低缓，像一场漫无边际的旅途，越过山与海的边际，见证四季轮转的变化。
她也看见那个人类少女跳起来，合着乐声和节奏点步，伸出双臂尽情舒展身体，宽阔的裙摆在她每一次旋转间盛放，衣裙上勾勒的线条与纹路，是无尽的花海。
她也看见两位魔神专注地欣赏，帝君悄悄用手指打着节拍，阿格雷斯大人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温柔而悲伤地注视着，就像这欢乐是从无边的苦难中偷来的片刻喘息，但很快他又将回到那无穷无尽的痛苦中。
真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伐难再度看去时，什么异常也没有了，就仿佛刚刚是她的错觉一样。
可无论怎样，她相信这一天是一段美好快乐的记忆，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帝君，都将是漫长岁月中闪闪发光的宝物。
***
托娅轻快地踩着山道上的石子，萨米奇纳跟在她身后，扯下了挡眼睛的柳条，问道：“我还以为你真是来吃烤肉的，看出什么来了？”
这个活泼的人类女孩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她身为魔神的兄长，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改变。
“阿兄，若将来有一日兵戎相见，摩拉克斯会是很可怕的敌人。”她说，“阿兄，务必要做好准备。”
萨米奇纳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那阿格雷斯呢？”
“他不会是阿兄的敌人。”托娅认真地回答，“阿格雷斯先生只是在等死。”
“等死？”萨米奇纳狐疑地看她，“没看出来啊。”
少女不高兴地嘟起嘴，此时脸上才有了真切的孩子气，“阿兄不信我！”
“行行行，你说得都对。”阿兄敷衍地回答，“看也看过了，该乖乖跟我回去了吧？你还敢往哈艮图斯面前凑，你有胆子怎么不跑去观察古歆？”
“古歆阁下可是很可怕的魔神呀，我哪敢靠近了去观察她，她就和摩拉克斯先生一样，会是个很可怕的敌人。”托娅皱了皱眉，“阿兄不要不当回事，最多再过几十年我便不在了，下一个‘我’能不能再提醒阿兄，可就难说了。”
萨米奇纳姑且认真地应道，“我记下了。啧，说到底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我和摩拉克斯为什么要打起来？那家伙又不爱打架。”
托娅不再微笑，她背着双手纠结地缠着自己的手指，那双实际上格外忧虑的眼睛朝天上望着，忽然说：“阿兄是神灵，无所不能，大家都敬爱阿兄。还有其他神灵，他们的子民也爱他们。”
“所以呢？”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住地上呢？”
“……什么？”
“我时常想，无所不能、强大的阿兄，为何要与我们一样，住在地上呢？”少女遥遥伸手指向望不见底的天空，“那住在天上的，又是什么东西？它会比阿兄更强吗？”
萨米奇纳收起来漫不经心的神色，用一种冷峻的眼神看着她，“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什么都敢想。”
托娅没有畏惧，反而笑起来，“阿兄没反驳，就是知道天上住的是什么啦。那我猜的也不算错，如果天上的那个不愿意你们这样和谐地相处呢？就像我不能违背阿兄的意愿，阿兄能违背天上的东西吗？”
萨米奇纳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阵，“欠揍。”
“阿兄要打也轻些打，我不抗揍。”她顺溜地收回手，又做出一副乖巧的姿态，“既然无法违抗，我请阿兄早做准备，也不是没道理呀。”
即使她这么说，萨米奇纳也没有开怀，他烦闷地踢开路上的石子，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一切，又仰头盯着空无一物的天空。
“总有一天——”他说，“我就是为此，才与你——与德德玛立下契约。”
托娅微笑起来，声音又欢快了起来，“是啊，不知道下一个‘我’又会是怎样的人呢？”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菩萨蛮（十三）
